夜半途經旺角西洋菜街,霓虹燈管在雨霧中暈成一片胭脂。櫥窗裡的塑膠模特披著當季新色,電子螢幕上的女郎正以每秒三十幀速度更替唇膏色號。這城慣於將色譜碾作金粉,撒在每雙饑渴的瞳孔裡。
忽憶大嶼山寶蓮禪寺藏經閣中,曾見褪色《心經》殘卷。「色即是空」四字朱砂已化作淡褐,恰似潮州阿嬤熬了整夜的羅漢果茶。八百年前臨濟宗老僧若見此霓虹幻海,怕要拄著竹杖笑歎:「施主們何苦將彩虹熬成迷魂湯?」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有敦煌絹畫《千手觀音》,青金石研磨的佛青歷經千年猶自冷豔。三危山畫匠以駱駝奶調和礦物時,必也聽見絲路駝鈴裡雜著龜茲樂舞。色相本是無常的禪機——希臘哲人用貝殼熬紫袍,宋徽宗為天青釉絕食三日,莫内在吉維尼花園追逐晨昏光影,皆是向無常討要永恆的癡人。深水埗巷尾有間百年顏料鋪,老掌櫃調色時總要吟唱廣府童謠:「紅橙黃綠青藍紫,七彩落雨滿花枝」。某日見他用潮州柑皮煨煮藤黃,銅鍋裡翻滾的何止是顏料?分明是珠江三角洲三百年的晨曦暮靄。當日本遊客驚歎浮世繪的「藍」來自普魯士染料,老人只淡然道:「我們嶺南人的靛藍,要混入端午龍舟劃過的那道水痕。」
在伊斯坦布爾托普卡帕宮見著件永樂青花執壺,蘇丹用波斯語在壺底銘刻情詩,鈷藍纏枝蓮紋間竟藏著威尼斯玻璃匠的指紋。策展人說這是絲路多元文明見證,我卻盯著壺身一道冰裂紋——分明是景德鎮匠人故意留下的破綻,好讓大馬士革玫瑰香順著裂縫沁入釉面。這教人想起麥加禁寺藏的那幅元朝織金錦,阿拉伯書法家將「萬物非主」繡成雙頭鷹紋樣,洛陽商隊卻在金線裡編進了《南華經》的蝴蝶夢。
最震撼莫過於在奈良東大寺目睹「燒山祭」。僧侶們將三百盞素燈籠浸入朱砂,點火刹那,整座春日山化作涅槃鳳凰。那抹轉瞬即逝的緋紅,令我想起太平山頂淩霄閣的鐳射秀——前者將色相焚作天問,後者把光譜編成條碼。
去年清明回鄉,在母親樟木箱底翻出她當嫁妝的香雲紗旗袍。海水紋樣已褪成月色,卻比櫥窗裡萬千華服更驚心動魄。原來最高明的色相從不在色譜儀上,而在歲月這匹老綢緞的經緯之間——母親當年對著穿衣鏡轉圈時,分明是把整個珠江的晨曦都卷在了裙裎裡。
色相如禪,最上乘的境界原是「看山還是山」。就像京都醍醐寺那株五百年垂櫻,年年將胭脂色潑滿庭院,卻從不肯承認自己懂得美學。倒是樹下掃地的老僧說得妙:「施主且看,這櫻瓣落在《金剛經》第廿八品的位置,恰是『如露亦如電』的注腳。」
夜愈深時,霓虹漸次熄滅。天星碼頭忽現奇景:維港對岸的摩天樓群褪去華服,竟露出與宋徽宗《瑞鶴圖》裡汴梁宮闕相似的輪廓。原來千年煙雲過眼,我們追逐的不過是同個色盤裡的癡妄。此刻海風捎來大嶼山的晨鐘,恍惚間竟分不清,那抹將亮未亮的天光,到底是二十一世紀的魚肚白,還是趙孟頫筆下的《鵲華秋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