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港霓虹將夜煮沸時,銅鑼灣櫥窗裡的白熾燈總在剝蝕夜色。意大利真皮手袋以七種語言吟誦身世,鎏金腕錶在防彈玻璃後凝視眾生,這座城市擅長用光斑編織蠶繭,讓過客在繅絲機的轟鳴中忘記蛹的宿命。
商紂王命巧匠以象牙箸嵌崑崙玉,酒池裡漂浮的鹿茸終究托不住摘星樓的殘陽。汴京州橋夜市以綾羅紮成萬歲燈山,金明池畔的纏頭少年卻在《東京夢華錄》的扉頁嗅到靖康風雪。隋煬帝用綢緞裹樹的鬧劇,原是給千年後的浮世預留了鏡像——當深圳灣的「名媛」們在四季酒店拼單法式下午茶,巴黎世家的皮靴正踩著虛擬貨幣的泡沫,演繹新世紀的《霓裳羽衣曲》。我在陸羽茶室見過半世紀的紫砂壺,壺身茶垢如敦煌壁畫的包漿。某日某公子攜乾隆御製金杯叩門求售,茶博士輕撫杯緣嘆息:「龍涎香漬能摹,茶禪一味難仿。」這使我想起明式家具的奧義:匠人刨去三分楠木光澤,方存七分木紋天趣。正如京都醍醐寺的枯山水,捨棄櫻吹雪的豔色,反而在礫石波紋裡窺見永恆。
智能手機的鈦合金外殼正吞食晨昏,美顏濾鏡將少女的梨渦調製成工業糖精。某夜路過深水埗,見拾荒老者用銑刀在鋁罐刻觀音,金屬碎屑飄落如雪,竟比中環摩天輪的鐳射更動魄。想起敦煌藏經洞的《降魔成道圖》,夜叉惡鬼金甲璀璨,終不敵佛陀粗衣跣足的澄明。
英倫紳士的銀柄手杖曾是階級密碼,如今淪為網紅拍照道具。真正令人肅立的,卻是劍橋聖約翰學院門前那柄木質「謙卑之門」——五百年來,新生入門時皆須俯身,任橡木橫樑拂去髮間驕矜。這讓我想起蘇州拙政園的「與誰同坐軒」,亭中石凳永遠空置半邊,留給明月清風的邀約。
威尼斯工匠深諳鍍金術的弔詭:修復聖馬可大教堂時,寧可用斑駁的馬賽克拼貼末日審判,也不願以嶄新金箔遮掩裂痕。就像京都西芳寺的苔蘚,寧可任綠絨吞噬石燈,也要留住足利義政踏過的晨露。某攝影師拍下曼哈頓流浪漢將撿來的鑽戒拋入哈德遜河,那抹拋物線竟比蒂芙尼櫥窗更接近永恆。
老子說「大巧若拙」時,函谷關的月色正浸潤竹簡。米開朗基羅雕刻《聖殤》時,故意保留大理石的天然紋理。最震撼的啟示來自亞馬遜雨林:帝王蝶用四十五天完成從蠕蟲到飛天的蛻變,而牠們翅膀的金斑,其實是消化系統殘留的琥珀光。
當香榭麗舍的櫥窗開始販賣空氣,當網紅餐廳用液氮製造虛無的仙氣,或許我們該重溫《紅樓夢》的讖語:那枚刻著「不離不棄」的金鎖,終究鎖不住風流雲散的命運。真正的璀璨,從來不在鎏金錯彩的包漿裡,而在蘇東坡夜遊赤壁時的那句「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
此刻維港的霓虹開始疲倦,我聽見茶餐廳阿姐用搪瓷杯叩響黎明。杯沿的裂痕裡,歲月正在釀造比82年拉菲更醇厚的漿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