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她是我從國中一路同班到高職的好朋友。雖然她個子嬌小，站在我旁邊常被誤以為是我妹妹，但其實她比我大一點，個性成熟穩重，是那種可以當你心靈導師的類型。
她的星座是天秤座，血型 O 型，天生就很會安撫人情緒。我心裡有什麼不爽的事，或是像那種「警察到底是不是在看我？」這種不好意思說出口的矛盾，她總是能用一種又笑又靠譜的態度，幫我把整件事分析得明明白白。她那時候已經有男朋友了，是我們高職時的班隊，大家公認的一對——我永遠記得他們考完期末考後一起牽手走出教室的畫面，像偶像劇一樣甜，甜到我這個單身狗都忍不住拍桌。
我介紹她進來，是因為站裡剛好缺人，我一聽就馬上拉她來，想說反正我們平常也天天聊天，不如直接一起上班聊個夠。
她被安排去當加油員，制服穿上身，看起來一樣嬌小，但氣場卻完全不輸任何人。第一天站在油槍旁，她就熟練地開始跟客人寒暄，連阿姨都稱讚她說：「這小女生可以哦，很穩喔！」
而我，終於不用再一個人撐著所有小秘密了。
我們兩個在站上成了另類的組合，一高一矮、一冷一暖，常常被同事打趣說像漫畫裡的女主角雙人組——但其實我們都只是想賺點錢、過好日子而已。
有她在，我有一種不會走錯路的安心感。就算一整天車子沒停過、客人有夠難搞，只要下班那段騎車回家的路上，我們還能邊聊邊笑，那天就不算太糟。
她來當加油員，站上馬上就熱鬧了起來。
不光是因為她長得可愛，更因為她有一種自然的親和力，不管是客人還是同事，都很快跟她熟起來。最有感的，應該是阿輝。
阿輝是站裡的加油員之一，跟小美同職位。高職畢業沒多久，正在等當兵，那時候當兵是兩年，很多男生畢業後都會來這種地方打工撐一下日子。
阿輝平常很安靜，幾乎不太主動講話。每天準時來、準時走，做事也沒什麼好挑的。但自從小美來上班後，他的眼神，就……不一樣了。
以前的阿輝，一直都是屬於那種「話不多、動作快、存在感低」的類型。每天準時打卡、加油、下班，像一台不出錯的機器人。
但自從小美來了，他那套「加油站日常自動導航模式」就悄悄失靈了。
比如說，以前他都是固定在後排車道，默默地幫 SUV 加滿油、擦擦後照鏡，從來不多看誰一眼。
但現在？只要小美那邊的車一多，他眼睛比誰都快，馬上拎著油槍過去支援。
我有次還故意觀察他，發現他明明在加自己這一台，眼角餘光卻一直飄向小美那一站，像在隨時等信號似的。一看到小美舉手呼叫，他就立刻回應，比無線電還快。
有一次，小美的島頭突然湧進三台計程車，那些司機又特急脾氣，一邊摳鑰匙一邊催油。
小美才剛轉身拿發票，阿輝就已經像接力賽選手一樣從後排衝過來，油槍一接，語氣還很冷靜地說：「這台我來。」
我站在遠處看，差點沒噴笑：欸欸欸，你不是一向話少到讓人以為你喉嚨有靜音濾網的嗎？現在居然會主動「我來」了？
更好笑的是，小美完全沒發現異狀，還很開心地說：「欸阿輝你今天好熱心喔～」
然後阿輝就轉過身，嘴角偷彎了一下。
我那一刻真的忍不住想開個賭盤，賭他會不會哪天突然遞出一杯養樂多說「這給妳喝」。
我們這種小站，加油速度第一，談戀愛根本是遙遠幻想。但阿輝的變化，卻像某種青春的證據，在這炎熱又單調的日子裡，偷偷冒出一點粉紅的泡泡。
說也奇怪，阿輝這麼明顯的轉變，小美居然一點也沒有戳破。
也不能說她沒發現，她其實很敏感，平常我才皺個眉她就知道我心情不好。阿輝那種「看起來不經意但其實超主動」的關心，她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只不過她沒說什麼，也沒閃，反而一如往常地做她的事、笑她該笑的、說她該說的。
我有一次在休息室忍不住問她：「妳有沒有覺得阿輝最近對妳特別……貼心？」
她笑了一下，語氣很平淡：「有啊，不過也還好吧，可能他人就是這樣。」
「妳不打算跟他說妳有男朋友？」
她聳肩：「如果他問我，我會說啊。但也沒必要主動講吧，又不是交報告。」
我聽了覺得有點道理，雖然又有點不確定。
小美不是那種會玩弄人心的人，她只是習慣把事情放輕鬆看待。她一向覺得，沒必要把私人感情攤在陽光下曬，反正來這裡是工作，不是來談戀愛的。
她的態度讓事情既不尷尬，也不特別熱絡，就像她對所有人都一樣親切，沒讓誰覺得自己比較特別。
但阿輝……我猜，他自己心裡覺得自己是有那麼一點特別的。
不過這場曖昧的泡泡，很快就自己破了。
因為沒過幾天，阿輝收到兵單了。
那天他走進辦公室，手上還拿著那張淺黃色的兵役通知書，語氣淡淡地說：「我要進去啦，下個月十號。」
整間休息室一秒安靜，然後開始有人起鬨：「喔～～終於輪到你啦！」
「兩年耶，會不會回來小美都嫁人了？」
阿輝笑笑沒回，只是把兵單夾進錢包，轉頭看了小美一眼，小美也沒說什麼，只是像平常一樣，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他們之間有種很微妙的默契。不是情侶那種，也不是朋友，更像一段剛發芽就被收走的故事，連開場白都還沒來得及講完。
隔天，阿輝照常來上班，但感覺整個人鬆了一口氣似的，該幫忙還是幫，該笑還是笑，只是眼神少了那種「多看她一眼」的頻率。
一切都回到原來的樣子，只有那張兵單，讓我們突然意識到，有些人、一些事，在這裡出現得快，離開得也不慢。
青春裡的配角角色，總是登場得安靜，退場得乾脆。
阿輝收到兵單，幾個禮拜後就去當兵了。
站上少了一個人，大家很快就適應了節奏，生活也恢復平靜。小美一樣每天把制服穿得整整齊齊，頭髮紮得乾乾淨淨，照常跟客人聊天，跟我聊天，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但我知道，阿輝那段時間有在聯絡她。不是打電話那種，就是偶爾會寫明信片來，或託朋友帶話。小美也沒說什麼，偶爾才會輕描淡寫地提一句：「他還不錯啦，現在在高雄。」然後又轉去聊別的。
直到有一天，阿輝放第一次假，突然就出現在加油站。
一身軍綠、剛剪的平頭，整個人看起來又黑又瘦，但眼神還是很熟悉——那種安靜但認真的眼神。站裡的男同事看到他都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唉唷！回來喔！穿軍服變男人了耶！」他只是笑笑，然後找了一個沒那麼忙的時機，把小美叫去休息室的地方。
大概過了五分鐘，小美走出來，表情有點奇妙。不是尷尬，也不是驚喜，就是一種「怎麼會這樣？」的感覺。
我等她走過來，裝作沒事問：「怎麼了？他跟妳告白了喔？」
她一臉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哪有啦，他只是送我一個手錶。」
「手錶？」我眼睛一亮，「什麼樣的？」
她舉起手腕給我看，是一只銀色的細錶，錶面旁邊鑲了一圈亮亮的塑膠鑽，最關鍵的是——十二點鐘方向，有個小小的愛心。
我憋著笑問：「妳不是說沒怎樣？」
她聳肩：「我也沒說有怎樣啊。他應該不知道我有男朋友吧。我也沒特別講」
結果這件事，還是被小美的男朋友發現了。
她原本以為不講、就能像沒發生一樣，但天下哪有那麼剛好的事。那只手錶她雖然沒每天戴，但偏偏某個週末出門吃飯的時候戴了，男朋友一眼就瞄到了。
「這哪來的？」
「朋友送的。」
「什麼朋友會送有愛心的手錶？」
就這樣，小吵了一架。不是鬧分手那種，就是一種「你怎麼沒跟我說」的受傷口氣。小美回來後還氣呼呼地說：「我又沒做錯什麼，他在氣什麼啦？」
不過人就是這樣，越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最後越容易變成全站新聞。
隔週某天下午，小美的男朋友就真的出現在加油站。
一身牛仔褲、T-shirt，一臉「我就是男朋友」的表情。也沒幹嘛，就是站在小美旁邊幫她擦車、幫她拉油槍，還特地跟站長打了個招呼：「我來看看小美，順便幫忙。」
幾個同事本來正在休息區吃冰，一邊看著那邊的動靜，一邊傳：「欸欸欸，那個就是小美男朋友嗎？」
「難怪阿輝退場了。」
從那天起，整個加油站都知道小美有男朋友了。
但他沒每天出現，他的出現反而像一種「偶爾提醒大家」的儀式。
最常見的，就是晚上小美下班的時候，他會準時出現在站外，靠著他的機車，等人。
等我們下班、準備離開，他就默默起身，接過小美手上的外套或安全帽，兩人肩並肩走進夜色。
沒有多親密的舉動，但氣氛就是明擺著：這是我女朋友，謝謝大家的照顧。
而小美呢，也不會特別解釋什麼，只在騎走前回頭對我笑一下，像是說：「今天又撐完啦。」
我看著他們慢慢遠去，覺得青春真是件神奇的東西。
哪怕白天還有一堆客人沒耐性、阿輝的眼神還留著點沒說出口的惋惜、我自己的煩惱也沒少，但到了夜晚，一切好像又能暫時被晚風吹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