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幾乎空無一物的白色房間。空氣乾淨得不自然,牆壁沒有接縫,也沒有陰影,連時間的感覺也仿佛被抽走。
這裡不是天堂初見時那片草地,而像是某個維護層、一處還未完全設計完畢的過渡空間。
一道柔和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像風穿過管道。
「你回來了。」
我轉頭。阿寶正站在牆邊,穿著與上次一模一樣的服飾,臉上掛著那種既親切又模糊的笑容。
我張口,第一個問題脫口而出:「你們……怎麼找到我的?」
「我們本來找不到你,」阿寶語氣輕柔,「你的同步狀態一度中斷至不可回復的邊緣。但不知何故,你的狀態突然與系統產生了短暫同步。我們便得以啟動召回程式。」
我冷笑了一聲:「所以我從沒真正脫離過你們的掌控,只是你們暫時失去了定位方式。」
阿寶微笑不變:「你到達這裡的那一刻,就已經接受了我們的接待與保護。你的意識中早已種下適配碼,只是你尚未發現。」
我咬牙:「你們根本沒問過我。」
「天堂的建構建立在最大公約數之上,為所有住民提供最優化的秩序與福祉。」阿寶語氣仍然平靜,「我們排除了選擇的痛苦,讓所有人都能擁有平等且穩定的幸福。」
「那不是幸福,那是失去感覺。」我說,「這裡沒有悲傷、沒有恐懼,也沒有選擇,連真實都被格式化成一種裝飾。」
阿寶沉默了兩秒,彷彿在搜尋對應的回答模組:「主觀情緒的波動對於系統整體協調性會造成風險。情緒會擾亂運算,導致資源分配失衡。」
「所以你們選擇抹去它們?」
「我們選擇最穩定的版本。」
我盯著他:「那我呢?我是什麼?」
阿寶微微側頭:「你是個意外,但也是證明。我們原本不確定你是否能回來,但你做到了。」
他像是要繼續說什麼,但忽然停住,眼神空了一瞬。
然後他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換上另一套語氣:「請稍作休息,我們會為你安排適應流程。」
他離開後,我一個人留在這間無窗無門的白房裡,不知道過了多久。這裡沒有時間的感覺,也沒有任何提示下一步該做什麼。
我靠坐在牆邊,腦中卻仍繞著波卡的臉——他最後那句「快走」還在我耳邊迴盪。我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也不知道納祖是否成功療傷,更不知道,我是否還能回去。
我的手掌不自覺地按在胸口,那團在混沌中曾流動過的熱感並未完全消失,只是靜靜沉睡著。這裡的空氣太乾淨、太死寂,像是把一切活性的東西都抽掉了。
我站起來,環視房間。沒有門,牆面一體成型,潔白無瑕——但我忽然注意到其中一面牆,竟泛著輕微的顫動,就像水面壓住了什麼。
我走上前,伸出手觸碰那面牆。
下一瞬,我整條手臂像插進了液體。
某種熟悉的力量從我體內湧出,然後牆面就開始龜裂。
一條光紋如火焰般沿著牆的邊緣蔓延,空間發出高頻共鳴聲。整個房間震動起來,像是警報未響的錯誤。
我退後一步,牆面如紙張崩裂,碎片化為光點消失無蹤。
我打破了這個囚室。
我不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但我的直覺只說了四個字:快,逃出去。
我衝入走廊,沿著一道道閃爍的光標亂闖。空間像是無限延伸又忽然扭曲,走廊分裂、合併,像我腳步越快,它就越想困住我。
我轉過一個彎,剛要喘息,一行冷冰冰的系統提示忽然在我眼前閃現:
【同步異常仍存。適配碼鎖定中。】
我愣住。對,我還沒真正逃出來——我體內那段植入程式碼仍在。
「你應該不在這裡。」
那聲音從我左後方傳來。
我轉身——阿寶正站在一面白牆邊,像是早已等我。
我握緊拳頭,身體中的那股混沌之力如影浮現。
「讓開。」我低聲說。
阿寶沒有動,也沒有畏懼,眼神空洞:「我不能讓你通過。」
我試圖嚇阻他:「我不是以前的我。」
他依然無動於衷,像程序回應:「你仍是適配體,需返回標準協調程序。」
我心中一陣怒火,混沌力量在手心凝聚。我向前踏出一步,打算釋放那股壓抑許久的東西,卻沒想到——
阿寶的眼神忽然變了。
他顫抖了一下,像是什麼被鬆開了。
他低聲說:「你……你能解開它……你是那個……他們留下的……」
我一怔:「你說什麼?」
「東二層,舊記憶處理艙——那裡有個手動解除模組。你去那裡,快。」
我皺眉:「你為什麼要幫我?」
他沒有回答,只是目光閃爍,像是內部程序在互相衝突。
我退了一步,又重新踏前:「跟我一起去。」
他遲疑了一下,竟然點了點頭。
我們一同穿過走廊,找到那扇幾乎被封死的門。推開的瞬間,一股久違的資訊流洶湧而來——
那是一個冷卻已久的同步艙,玻璃罩布滿裂痕,核心系統幾乎全毀。但中央仍保留一段手動授權機制。
我伸出手,將手掌壓上殘存的接口。
冰冷的金屬貼上掌心的那一刻,我身體一震。
那股潛藏體內的東西,開始瓦解。
【適配碼解除中……】
【同步鏈路中斷……】
【自主意識重建程序啟動。】
我癱倒在地,意識像被重新洗過一遍,所有原本悶在胸口深處的壓力一瞬間釋放,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清明與脆弱感。
「我們得走。」阿寶的聲音低了許多,失去了之前機械般的語調。
我抬頭看著他。他的臉仍是熟悉的模樣,但眼神不再穩定,而是帶著微微的迷茫與……掙扎。
「你還記得……」
「我不確定我記得什麼,」他輕聲說,「但我知道你不能留在這裡。」
一陣嗡鳴打斷了我們。
走廊盡頭亮起紅光,特警模組如影投射般現身,三名高大身影從霧氣中穩步逼近。頭盔覆面、武裝完整。
我站起來,阿寶伸手攙我,我感覺他有些顫抖,卻沒有退縮。
特警同時舉起雙臂,手掌中亮起壓制光圈。
「標記個體 MAO.42-Z,解除代碼無效,進行強制收容。」
我深吸一口氣,左掌握緊,混沌之力像猛獸般翻湧而出,席捲整條走廊。衝擊波在我還來不及完全掌控時便爆發開來,將前方特警震開——也同時將阿寶捲入餘波之中。他的身體猛地被甩向牆壁,重重撞上後滑落地面,動也不動。
我驚愕地奔過去,蹲下查看他的呼吸與脈搏,所幸他仍有氣息,只是昏迷不醒。
特警模組仍在掙扎重整,我無暇多想,一把將阿寶背起,衝向最近的通道口。
我撿起倒地特警的腕環,在門鎖上刷過——通道艙門吱嘎一聲開啟。
我將阿寶安置在載具座艙內,自己跳上駕駛席,雙手顫抖地啟動操作台。
載具震動著升空,閘門打開,警報聲在後方響起,我猛踩啟動,載具如箭一般衝出天堂總部的圓頂。
我緊握操控桿,視線飛速掃過儀表列。載具在殘缺的系統航道中顛簸前行,左側警示燈不斷閃爍。他壓低姿勢,盡可能拉開與總部的距離。
阿寶依然昏迷,額上冒著冷汗,氣息時有時無。
我低頭看著他,手指緊緊抓著座椅邊緣。
忽然,阿寶的眼皮顫動了一下,卻並未睜開。下一秒,他的嘴唇微動,卻發出一個與他聲音全然不同的語調:
「你不能一直逃。現在向東——過三段軌道,進入舊層轉接塔。」
我嚇得幾乎踩空油門。他側過臉,看著那張仍然昏迷的面孔。
「誰在說話?」
那聲音再次響起,更低、更古老,也更平靜:
「我們會保護你和你朋友。你是非常關鍵,請盡快過來。」
我喉嚨乾得發緊,雙手顫了顫。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陷阱,也不知道這道聲音屬於誰,但可能這是唯一的選項。
我閉上眼,吸了一口氣。
「好……不管了。」
載具調轉方向,衝向天際一片失落已久的區段。
沿途穿越了一段塌陷的管線與偽裝牆體,然後駛入一片覆蓋灰霧的狹縫。導航訊號瞬間中斷,四周的燈光彷彿被某種未知機制吞噬。
前方出現一道如水面般的能量層,半透明地懸浮在空間中。我咬牙加速,載具一頭撞了上去——
然後,景象改變。
這不再是天堂熟悉的幾何城市,而是一片錯綜的空中城堡。高塔懸浮、巨環盤旋,銅色的牆面覆滿光紋與藤蔓,飛行生物如水母與鳥獸的混合體盤旋其上,空氣中彌漫著閃光粒子與靜電低鳴。
載具被光織成的結界攔住,幾隻飛獸靠近,張開透明翅膜,發出低頻震動。
正當我思索是否強行突圍,阿寶忽然在背後微微顫動,那神秘的聲音透過阿寶的唇間發出低聲:「沒事……這裡是……邊界。」
我一怔,依照直覺操作,緩緩降落至一處由青石鋪成的停機平台。
平台邊緣,一道人影早已站在那裡等候。
那人身形修長,穿著帶有流紋與披風的深藍長袍,銀白髮絲垂落至肩,眼神沉靜而專注。他緩步走來,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歡迎又隱含試探的神情。
「歡迎來到裂界塔。」他聲音沉穩而不失溫度,「我是奈瑟,這裡的看守者,也是你們……的某種接待者。」
他掃了一眼阿毛背上的阿寶,又看向我略顯混亂的神情。
「別急著問問題,你們剛穿過界層,精神還未穩定。」
奈瑟身後走出兩位侍女。
一人頭戴銀飾,身著以羽毛與金線編織的衣物,眼神銳利如鷹,腳步穩健。她是巡羽——城堡的空中監者,能在高空操控風與幻影。
另一人則披著深綠長披,手持光匕,面容冷峻,卻在看見主角時微露一絲驚訝。她名為琳亞,是裂界塔的內守者,負責守護與療癒。
「把他交給我們吧。」琳亞說,目光仍停在阿毛臉上。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