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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個小時的飛行,把我從一個世界送進了另一個世界。當機輪觸地的那一刻,我閉著眼,像是在為某種無聲的儀式默哀。艙內燈光轉為暖黃,空氣中瀰漫著長時間循環呼吸後的沉悶感。這不是夢,但也不像是現實。我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從椅背上直起來,雙手撐著膝蓋,深深吸了一口氣。那股味道,和洛杉磯的乾燥清冷不同——這裡的空氣裡藏著濕氣與溫度,混著柏油、機油與遠方海水吹來的鹹。
當我跟著人潮走出機艙,耳機裡的音樂正好唱到副歌。
世界が終わるまでは———
離れる事もない———
そう願っていた———
幾千の夜と———
戻らない時だけが———
何故輝いては———
やつれ切った———
心までも壊す———
はかなき想い———
この Tragedy Night———
旋律像一條細長的緞帶,順著我的耳廓纏上心口。我沒打算拿下耳機,沒有人叫我拿下它。這是我替自己選的BGM,不是應付別人的交代。機場的空調仍然帶著一點冷意,我把連帽衛衣往肩膀扯了扯,又拉低了帽沿,只露出半張臉。
手機滑開,畫面停留在YouTube首頁幾個預載的影片縮圖。通知欄上方,有一條凌晨四點的訊息——來自我弟:「刑求影片妳收到了嗎?超精彩。」
我指尖停頓了一下,沒立刻點開。心裡卻像被誰用刀背拍了一下,記憶裡那些鮮紅與尖叫正慢慢浮出水面。我把螢幕闔上,視線拉回現實,繼續拖著大行李箱朝著入境通道走去。美國時差還在我身體裡作祟,讓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人聲雜沓,我卻像是走在一條獨立的長廊裡,聽不見任何語言,只聽見自己的呼吸,和那首老歌裡遠遠的鼓聲。
這是我第一次「搬到」台灣,不是回來,而是來。我的母親說,洛杉磯那邊暫時不安全,要我先過來,住一陣子,等那邊的風頭過了。可我很清楚,這不是暫時——從我踏上這塊土地起,一切都已經開始重組、倒轉、鋪陳。我不是離開了故鄉,而是被送往命運的下一個章節。
我打開微信,點開與王心瑩的聊天室,訊息已經輸入好:「我到了,剛下飛機。」訊息發出去的那瞬間,我又順手複製一份,貼給母親。這是規矩,是幫派裡每個人都必須遵守的紀律———行蹤報備,不論年紀、身分、情況。
入境大廳的人潮比我想像中還要擁擠。冷白的燈光從天花板打下來,把所有人的臉都照得有點蒼白。許多手舉著紙牌的接機人,像是某種儀式的守門人,一排排地站在護欄後方,表情或急切、或無聊、或不耐。我緩緩地掃視著,不急不躁,就像一頭剛落地的幼獸,習慣性地尋找某種熟悉的氣味。
然後我看見她了。
王心瑩,我的小阿姨。
她站在人群最中央,卻像是那一整塊空間都為她讓開了一樣。她穿著黑色洋裝,剪裁合身,勾勒出一種既柔軟又銳利的身形,白色外套隨意披在肩上,像是什麼旗幟,又像是她在宣布:「我不是來迎接誰,我是來挑人上車的。」
她的短髮是我最熟悉的樣子———《名偵探柯南》裡灰原哀的同款長度,及肩、俐落、有點飛揚,卻毫不造作。那副空軍墨鏡遮住了她半張臉,但我知道她的眼神一定還是一樣銳利,像能在三秒內分辨出人是敵是友。她的嘴唇擦著一種微醺的酒紅色——普龍朗琴酒紅,濃烈中帶著玫瑰調的辛辣。韓式妝容細膩又立體,在燈光下彷彿自帶柔焦。手腕上那一朵玫瑰花刺青,則像是在提醒人:她不會忘記任何曾經讓她痛過的事。
但最醒目的———
還是她手上那塊LED牌子——
閃爍著白色與粉紅色的梅花圖案,像是某種黑幫花名冊的少女版本。中間那行滾動的字幕,活像從什麼神秘電腦房裡偷偷輸出的代碼,毫無預警地直接命中我心臟:
「歡迎七朵花·六爻神劍女郎:王曉甜」
我忍不住笑了,唇角先動,再來是肩膀。太她了,太心瑩了。這世界上只有她能這樣荒唐地把一個十二歲女孩接機搞成這種古風江湖的氣勢,又用粉紅梅花安排得像夢幻偶像出道儀式。我差點以為我下錯了航班,來到什麼異世界幫派試鏡現場。
她也看見我了。沒開口,也沒招手,只是把墨鏡慢慢推上額頭,露出她那雙明亮卻銳利的眼睛。
我拖著行李穿過人群,沒加快速度,但步伐卻不知不覺地對準了她的呼吸節奏。她沒有問我飛行累不累、睡得好不好,也沒說想不想我——這些話我們之間不需要用說的。
等我走近,她把電子牌塞進手提包裡,雙手張開。
我撲進她懷裡,像是從一場長夢裡甦醒的孩子,終於找回該站的位置。她的懷抱仍然那麼熟悉,有煙草的味道,有一點風乾玫瑰的香,還有洗衣精淡淡的檀木氣息,乾淨又沉穩,像是混亂世界裡唯一能靠得住的一口氣。
「妳好像更瘦了?」她語氣輕得像是在說夢話,手掌卻在我背後輕輕拍了拍,「飛機上沒吃東西?」
「……沒胃口,藥讓我覺得噁心。」我喃喃說,頭還埋在她肩膀上。
她沒有責怪,只是低聲嘆了一下:「回家先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