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他想約你，他好想約你。我知道。
你可能因為瑣碎的工作而困在一部電腦一張椅子裏頭，亦或昨晚可能通宵達旦在看美股的反覆走勢而不得離坐，有些事再也不用一一訴說都已經一清二楚。他再沒有勇氣向你借閒來散散步。這次，同樣一個人去尋覓一些不經意看到聽到嗅到的感覺，屬於我的回憶，向你分享一份感覺。
近黃昏，我一個人走出學校門口，這時依然烈日當空，朝著日光睜不開那雙眼，沒有什麼原因，我便向著烈日的那邊走去。萬里無雲，遍地金黃，因為光，眼簾只映出窄窄的前路，眼界狹小，每一步眼前的小徑都會越縮越窄，明明就知道迎面而來有個人，卻看不見他的外貌身高衣著，只略略看到他輕快的步調由我身邊擦過，平復濃厚的翕毛盛着暴力的陽光，可知道， 我惺忪的眼睛黑得誘人，那是在斑駁的都市裏平平無奇的其中一雙眼睛，那眼閃爍的一切都婆娑欲動。當然，總有人喜愛被人強暴占有控制，或多或少會明白起碼有一種莫明的安全，你被人需要得互相依存。漫無目的，卻渴望某種目的在刹那間出現，我怕這躺行程沒有意義顯得浪費時間。無意間思憶起你從前對我說過的那句話，話在水裏半浮半沉，我總是最怕某些話吐到咀唇邊不吐不快的感覺。我明白你的意思，畢竟所有事都你來說都無意義，但是你我都明白接下來的都是有趣的。說話帶領我嗅著未知的味覺走到對面去。坦白說，我挺享受這種即興感，有如一場賭博，不然就一無所有，不然就旗開得勝。不坊賭一把？橫豎賭白頭片。
㗳——㗳——㗳——人與聲音停留在黃線前，影子緊貼我的腳跟彳亍，我不禁好奇回望那小女孩的站姿，陽光滋潤她每一串肌膚，似乎她不太喜歡，不然短短數秒就不會躲進她媽的背影裏，十足一隻俄羅斯娃娃，陰影下她留下一臉五官扭曲的苦笑。
散步當然也可以成為一種學問，對我而言，散步的步速、姿態、路線、地方都不是重點，首先學會等待，最後煉成忍耐。這個城市四通八達，路通通，管管路，車多了自然路多了，人多了自然管多了，故此，車、三色燈和人成為角力的港式套餐，亦即常餐。走到那路上的石島裏，車接車馳過身旁的交通燈箱，曾經孩童在這的心形塗鴉都曬得略黃，路邊沙沙的塵埃埋著那兩人的名字，對面的小綠人在墨黑黑的鴨舌帽下眯一下，又再眯一下，我握緊連著背包的雙肩帶，那腳踏上石壆，霎眼間，熱燙的春風撲臉，滿滿的氣油味，唇上微微黏著碎沙，吐了兩口，旁邊中年的她都過了，燈原來又紅得很，惟有再待一趟。那背影曾經是我，趕路是我的寄託，是城市影響了我，還是我造就了這城市的性格？從別國回到這裏，我可以放下原來的那個步伐嗎？想到這裏，難免有些少顫抖，害怕自己不知不覺又忘了，再忙了，就亡了⋯⋯於是就試一下把，留心一下。恍然，綠光在我眼前全亮了。
沿著彌敦道走下去，沒有終點，我怕終點會定錯，害我失去該遇到的所有。紅紅火火恍恍惚惚的小燈籠高高掛起，拉成一條的燈絲帶，天橋底下大大小小綠綠油油的帆布的攤檔，使那男小檔主的汗都飄出沙律菜的草青香，兩側皆有妓女互相映襯著，習習的涼風挪起條條蕾絲短裙，波動揭起若隱若現的黑幽的內褲仿佛綻放著姣美的軟弱感。師傅的炒菜的節奏拋出高八度，偶爾剷子敲鑊低四度，白日裏的鐵爐中噴出豪紅火光，一碟避風塘蝦蛄放上一羹羹油炸蔥蒜，那日本大叔舉杯喊著，一杯又一杯的響亮，玻璃中剩下一條蜿蜒的啤酒泡蠢蠢欲動，同時間，螻蟻沿着這鐵銹爬上油膩的木桌上。
又撞一子杯，沒有什麼日本大叔，只見一位望似七十套著手套辛艱洗碗的老伯抱著那杯杯碗碗碟碟，東歪西倒，虢礫緙嘞，四點左右——何來燈火闌珊？這條街，那條街的人都如落葉一樣，一地都是，老伯是其中一塊，我也是，毫無特別。轉個街角，我決定放鬆雙腳任由他去帶著我⋯⋯甜品老店？我在她的對面被吸引著。佳佳甜品，佳佳是她的名字嗎？嫣紅色亞架力膠片印上傳統北魏字體，全體米白色的外牆，白裡透紅，仿似一株櫻花樹，誘人的姿態好比窄街小巷的妓女，我目不轉睛，眼框裏只你那老派的招牌，一雙峰乳，實用之餘仍能凸顯美感，怪不得男男女女都蜂擁在她的臉前，如果能夠伏在你豐厚的雙乳上，如果可能靠在櫻花樹下。可是，誰不知道櫻花的燦爛就一夜間凋零，哪會有一直堅挺的乳房？
人們在排隊，我無動於衷。因為我從來不明白世界上竟然有一種菜會用得著我的時間來對換。我坦然向你們說，排隊真不如走路，起碼我在路上，在回憶中可能找到自己。是嗎？無可否認這個城市的人總愛排隊，或者可能不屬於這個城市的人。因為正當你用時間輪到一個將到的位置，總有些人插在你的前頭，情況就如朋友都讚你能幹，能買得起太古城那邊築起愛巢，無奈此刻，你最倒楣的朋友原來是某某隱形富豪的私生子，他將承繼他爸的貝沙灣三千多呎單位及其相關的生意，世事就來得離奇又氣憤。你很想宣告，告知世人這是憑著實力換來的。不曾我也愛排隊，可惜我臉皮夠薄，惟擺上凌厲的眼神，不動聲色，有時公平並不是與生俱來，要交出本性犧牲修養，面對無賴，野蠻更可取不過，然而我覺得我會再次選擇離開。不如繼續慢慢走開？
走著走著，我沒有再回過頭來，走出瓦頂，我望見那身影繞到我的背後去，徐徐尾著。走過康莊大道，老榕樹盤根錯節不出地面，隆起的石磚高低不平，樹根垂涎在彌敦道的兩則，十步左右，便停下來摸摸他們的紋理，指紋間填滿乾枯枯的屑碎。仔細搜索樹幹上的霉菌，聽說樹愛用真菌說話，一團蘑菇一朵靈芝，我似乎未等到，或許時機未有到，抑或又可能這浮華的城市太灰暗，太過冷清，教眾老樹都懶得講話交流。恰巧我過了那數步的馬路，剛好紅燈亮起就到了對岸，我點中那支掛滿老樹根的老榕，你是一個留長髮的家翁，鐵漢柔情，如水一般的秀髮垂下，於斑駁陸離的光照下飄逸著。走近，你有一個塗滿白膠漿的空洞，粗糙凹凸不平的結疤仿似曾經有過真菌的傷口，我不知為何會這樣認為，我挨近他的軀幹，在他的傷口上存了一個秘密。在你的洞裡那段便消散了，但願這個世界是一座大回音谷，容這句話在我崩壞倒下時灌滿我的耳蝸，可以的話容我再貪心些，給我愛的人都止止痛吧。
遙遙望到山林道的門牌號碼，我認得這條老街，因為流行音樂〈山林道〉的緣故，熟悉的音樂使得叫我轉入那街角，是一道沒有山林後的道路。從前呢？
妄想 這裡有天 會由樹 變成路
我只盼 這裡有天 變回樹 撤回路
我的視線從巷尾又跑回街頭裡去，兩則的各有特色的車子形成了兩條獨一無二的車龍，這種毛骨悚然的銷魂竟然呈現兩條幾何平行線，互不相干。車與車的無縫銜接究竟是你安排的，還是有人在指揮呢？我想解答這個謎題，我逐步逐部觀察那些車子，不論高度、重量、顏色、品牌都難以匹配，其實這是一個完整實在的山林，一棵棵林木高矮肥瘦林立根本就是兩側防風林。
我隨著北面的方向走去，但不知為何，雙腿麻得要瘋。「借過！」——粗獷而不失禮貌的聲線原來是來至一位個子不高的速遞的小姑娘，我被嚇得踉踉蹌蹌，步調使我自然的說了聲不好意思。雙腿發麻應該是勸我放棄那無聊的想像，可能我出生在這夠諷刺自欺欺人的地方——菠蘿包沒菠蘿，山林道沒山林的地方。詭秘的謊言一早已經流言蜚蜚，可能充斥太多， 人惟有適者生存學習坦然放開，嘗試習慣並接受，大家都由此圈起隔膜。也許，它是假的， 虛偽的，不實的，誇張的，我們只可以僅僅聯想一些子虛烏有的東西來滿足自己。這是我們的錯麼？一位女性以假陽具來自慰滿足自己肉慾，她感到無窮無盡湧泉的快感，難道又是褻瀆神明嗎？不敢苟同，可叫身體自主。我明白如果她們試過真的又豈想用假的呢？
人太多， 我喘不過氣來，氣促氣促如自助餐過後腰腹鼓漲而不能解開褲頭的尷尬。旅遊區只是一個中轉站，可能我要收回剛才一個又一個的指標，果然這區不是散步的好地方。臨近黃昏之際，夕陽餘暉掃在眾小店的門外，附上一片又一片的濾鏡，木棉隨春風飄盪，那懷舊、人情、記憶的白棉花，紛紛散落飄零。我不忍心你們無家，我放出勺子的手勢，輕輕將你們接過來，跟著我，我帶你到出生地去，聽說南昌街有一個王子，可我沒有見過，不過細想，他挺喜歡栽種的，因為他家也有一枝動人心弦的白玫瑰。
二零二三年六月十五日
二零二五年四月二十一日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