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未曾打開的話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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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月

短篇小說|未曾打開的話匣子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未曾打開的話匣子


黃昏,回到家走廊裏,他慢慢走到差不多最尾的一間。他站在門外面,木門是開著的,但閘是鎖得牢牛,門簾把他的面隔到外面去。「呼——嚕——」手旨撥開了門簾,從鐵閘探眼過去,偷偷的,他熟睡著。他怕打擾他的午睡,所以插入門匙後的動作都格外小心,他將生果放在小茶几上,幾步之內坐在他的床邊,望過他一眼,依然熟睡的,然後便不時望望周圍打發時間——沒有打開的電視、地上柔光照出的灰塵和剛才沒有關上的鐡閘。


倏然,背著睡的他醒了,他驚覺:「來了!啊⋯⋯」「才剛到。」,他睡醒的面孔竟如此陌生,是瘦多了。


他今年實際年齡八十一歲,為何說實際?有假的嗎?聽說是當時大陸經濟尚未開放,平民生活艱苦,得了一餐便一餐。他是大哥,照顧家庭是基本的責任吧。所以便鋌而走險,偷渡到另一邊來,為的只是得到溫飽,是一家人的溫飽。小時候,他經常會與你說他是游水到來的,後來便知道人老了,他們有一種習性是挺可愛的,就是每次你跟他們聊同一樣的經歷時,每一次都有新的內容走出來,保持著一定的新鮮感。而你記得的話,便知道,開始是坐快艇來的,後來駕快艇,最後便講到游水來。


隨年漸長,人大了,甚至是人成熟多了,可能是老夫少妻的關係?又或者搬到近公司的地方裏住,並沒有太多機會與他接觸,很多時了解他的近況都是源自於她的口裏。他經常被經常埋怨父親不懂計劃,早應報稱更大的年紀,可享受政策紅利。「早就應該報大一點,那就早一點拿到福利吧!對吧。」在家裏,很多時都會聽到很多「應該,不應該」的事,你們是很多時都是沉默以對的。因為,你還記得他講過——「可以做多幾年而已。」


他與你的相遇只不過是一場偶遇。


他們倆都帶有不同的原因來到大城市,但他們倆不約地只渴求一個身份,可以賺錢的身份。二人的血汗各有各流,情緣交織之下,互不相干的支流,匯聚片刻,待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逐漸下滲並融入至泥土裏,隨沙沙石石過濾,沉澱,形成變得清甜的地下水。愛情有時少不免會有點俗氣,但正因為有直接的目的性,而使得愛情在外人的眼光裏看得純粹,依然留有餘韻。後來,用盡方法為孩子申請居留的他,與渴望成為合法女工的她,結婚了。原本有名無實的一樁合作偶然生出蜜運來,怕孤獨的她將孩子送到世界來。


壯年,好煙好酒,南來的男人少不免帶點「大男人觀念」。有一次,他們一壺熱茶而鬧起離婚,旁人似乎兒戲點吧,實情只是因什麼而起,因什麼而滅的把戲。當時,誰是誰非,他根本就不懂,他只知道誰罵得比較兇,誰哭得比較慘烈。所以,他選擇走至兩人之間,面向他道出:「不要動手打媽媽啊⋯⋯」你未曾否定過大衛擊退歌利亞的故事,因為他曾在歷史的確戰勝了巨人。一家人都在飯桌前,沒有人理會那杯茶,他們倆都不會異議,茶於此刻確實涼透了。時間、空氣情緒都沉著,然後當晚就跟著她從家門走了,他低著頭,未有親口挽留過她。這次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與他眼神有過接觸,亦是首次與他為敵。


父母離異,他並無什麼大感覺,只是知道有一個曾經同住的人暫時不見了,除了有些被嘲失去父親的劇情會加緊留心之外,其他也無傷大雅,繼續讀書,繼續到球場耍樂。幾個月後,安定下來了,與他分居有好幾個月。後來每個周末,他也會到大窩口地鐵站接我。皺巴巴的背心外搭上一件有花的襯衫。如今,你依然留著。闊腳西褲、仿鱷魚皮鞋,是他獨有的標誌。記得,初次走上地下鐵的長樓梯,他們倆手拖手,那粗糙長滿繭子的掌心,他依舊是一家之柱的角色,沉重,卻別無他選。在護老氣墊床邊待著,他面向著你,捫一捫咀「咕——」你穿過護欄中偷偷握緊他的手,火燙的,幸好。


夕陽仿似一個警告信號,信號響起,你們即將回到起點,歸去。


日復日,小孩的貪念總是得一望十,得十望百。隨著與他們的關係慢慢修復起來。他亦會向她要求多留一日。他為他梳洗,不時眼鏡也會被小鬼所弄的水花所沾濕,眼鏡上的水珠更凸出你的眼睛,黑黑實實的。最近,他眼裡長了一團白,你知道他患了多少白內障,不知道看劇集的你看得清嗎?你也有想過為他作一場伴讀的,但最終也吐不出一句,你真正想讀的是——你望我,望得清嗎?


老夫少妻存在著「代溝」,孩子亦同樣。代溝可能也是導致「病」的源頭。他們教育程度不高,不理解青春期是什麼鬼意思,他曾經向她解釋滿臉痘痘的原因,母親卻說:「我小時候都沒有長過暗瘡,再搞鬼!要打了吧!」,他就如當未有留意到。畢竟,農村與城市是有差別的,怎麼連身體結構上也不一樣的呢?還是,農民消費青春痘的機會也需要資本呢?青春所帶來的不只是面上的痘痘,而是把認同、叛逆、獨立都放到臉上去,別怪他們從來沒有長過痘痘吧⋯⋯


他醒了,和你聊了一兩句。因而,你將床板調高,他半睡半坐的姿勢都滑下去了,你把手從他頸後伸過去,附搭著,無意間抓了一下他的手臂,用力拉起沒有肌肉的二頭肌,他躺正了。剛起床的惺忪映襯著傍晚的天色,想下床的他抓緊你的臂彎,下床時難免左搖右擺,但也成功著地。你叫他到屋外看看人,聽聽車,好不容易,他竟然叫「好!」手執手杖並隨手拾起一包紅盒香煙,撐著撐著就跨出門外,挺有節奏的。年紀老邁,「當心⋯⋯當心!」,心裏一句一句的忖,總是留心他有否跌倒,隨尾倒來觀摩他,碎步碎步,很快便到了。走到巷尾,都點起香煙,吸入,呼出——同步。尼古丁從血脈中遊遊蕩蕩,不由自主地墮入了意識裏裡,幾乎昏眩倒地。一息間,煙草香將屋巷弄得模糊,一陣朦朧的街景,一陣煙早已被風吹散了,但你們身上還殘留著淡淡的煙草味道。


二零一八年二月中旬,他犯了些事,被關在獄中。突然,與他相見了。


那年的冬天異常的冷,單單一件綿襖根本禦不了什麼,他在窗的另一邊望過去,他看似穿得不夠多,自然眼淚就來了。手握著他熟識的杖,很久未有回家,只是短短幾個月頭髮都漸灰了,心一直默默揪著。一如既往,都不愛講話,在限時的三十分鐘中裏,兩人的眼神和哽咽伴隨他們之間相處。成長之中,沉默很多時都是被迫的,所謂有口難言。他按住拐杖一步——一步——走近鐵窗,手震顯得用力,更覺揪心。從鐵窗那邊望過去你的世界,他臉上身上的特徵都放大許多。當其時,他阻不了心裏的一句真說話:「你變老了——」。腦內的回音干擾你的思緒,淚如雨下,從臉頰流落下頷,「 啲——噠——」滴到會面室的桌上,他指一指聽筒,她幫忙提起話筒。於聽筒聽見的只有大家的飲泣聲,一字不遞卻明白一家人的悲痛。良久,他忍不住問:「裏頭冷嗎?」,他便答:「不冷!不冷!很暖的!」那時他已經知道,離家出走是很傷身的。


二零二一疫情大流行,口罩可以是民眾服飾的一種,有人會以其吸引眼球,選好各式各樣的花款,有此人是不同的,他在家裏仍要戴著口罩。


「咳——」,濃痰卡在喉中,力倒是病得所剩無幾,力倒用在最後一口煙,口吸,鼻呼,煙霧直線著地,完事後便幫他移正口罩。不時,煙後他還會嗆幾口,他便知道要怎麼掃背。你記起這種病叫肺結核,不論什麼時候,你還盼望他會好過來的。扶他一步一步回到家內,你一邊拿著拐杖,另一邊手彎彎地讓他扶起來,他毫不猶豫地用力壓下去,一步一步的一同走著回家。


入屋後,他輕輕坐在沙發上,那個弧度的屁股顯得無肉,腳反而奇怪得腫起來,鬍子密了,又長了些。你忍不住拿了剃刀幫他打理一下。在廁所找到一把生了銹的手握剃刀,「到樓下惠康,買一買。」;「什麼?」;「都生銹了,怎剃得來啊?」;「不用了!整天要刮麼?啊喲⋯⋯便亂花錢好了!」後來發現,發燒是肺病的先兆,住了約兩星期的醫院,無煙、茶、酒的日子,對他而言無礙是難受的。有天,他與她約定到醫院辦理出院手續。醫院的自動門為他打開,眼睛四處打量之際,仿如在市集中尋找剛走失的孩子般,不是緊張,不是擔心,只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急在腦海裏盤旋。一排齊整的床位,他注視著他的臉容,不禁露出笑臉,竟然鬍子長得滿咀都是,其實挺有一種老人才有的可愛。沿路上,經過街市,她有帶他們走到藥房,推著輪椅尾隨其後。她在門前指點一二,藥師亦隨即打起算盤動手。藥材店的對面是一間燒味店,廣東燒味種類不多,臨近晚市,師傅打開烤爐,蒸氣一下子熏滿全店,朦朧不清的視覺效果,他盯著。從他的方向看,一晃眼,就如觀看兒時的他,在商場裏與他拖拖拉拉,為的只是買下一件當時一下子喜歡過的小玩具。想起當刻的畫面,你會明白「醜怪」是怎樣一回事。在店前待了許久,他凝視眼前一份份的,明明就想吃,然而他都是沒有講出來,他就走前去買了燒鴨一份,給他放在股上,便回了一句「晒錢啊!」。


剛到步,安頓妥當所有,還有一段時間才得晚飯,他為他梳洗。揉揉面巾,一下抺在他的臉上,粗獷豪邁遇上上溫柔敦厚,風馬牛不相及,刻意為他而做的事不自覺地建立了一個屬於他與他的空間,屬於他們倆的圈子。揉過他的眼睛,眼珠愈來愈白,有點滑稽地問:「你可以望到我嗎?」,他荒唐地發出苦笑,擰頭道:「啊喲!好了——夠了!」。他沒有理回他的話,面巾經過下頷,鬍鬚隱隱約約地刺穿毛巾,隨便在家裏執起剃刀,他未有躲避。由上而下,一拉一拖,來來回回,小心翼翼,仿佛整理園林模型似的,鬚子慢慢脫落,掉進眼前的臉盤裏,水上浮滿的是他的鬍子。回復舊有熟識的的形象後,你以為他會留在家裏好回來的⋯⋯


怎料到約一星期後,他再次入院。從始,就沒有回家了。


你大概知道他的病情,護士亦叫家屬作好應有的心理準備。在病房裏頭,你主動牽起他的手。當下,鼻,酸得很,但求你盡力呼吸,好好的呼吸。翌日到來,發現鹽水再沒有添置,你未有追問,你只想用剩餘的時間來問候他「今日怎了?」把他留在你的身邊,就這麼俗氣,簡單直接。


到外邊便利店,回來的時候機上的心電圖早就停下來了,沒有「咇咇——咇咇——」的響。你稍微向旁邊的護士冷了一眼,他問道:「請問是否搶救?」,你是最先來到的人,回道:「不用了。有心。」


「你知不知?跟你鬧脾氣的幾年,是我與你聊得最多話的那幾年。其實,我一直都想講,你正經的樣子都害我都不太敢靠近你,了解你!我回來了!沒有刻意地叫你醒來了,因為我是怕打擾你休息而已。你手都冰得很呢。待你醒來到走廊外邊看看,好嗎?」


然而,他不曾回應過你。

二零二一年十月三十日

二零二四年六月十五日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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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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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閱、不悅、北越、筆穴、Bug乙。 純粹在一碗老派的糖水裏用匙羹畢起一個粒湯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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