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不怕孤獨,甚至享受那種只聽得見自己呼吸聲的寧靜。
搬進這棟老公寓,是我人生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選擇——沒有預兆,沒有理由。
它藏在巷子深處,外牆滿佈灰黑水漬,氣味像舊棉被堆積多年後的霉味。走廊狹窄,燈光常常閃爍,有時你會懷疑它閃動的節奏,是不是在模仿某種呼吸。
我搬來那天是星期四的傍晚。空氣濕濕的,樓道裡潮氣重得讓人想打噴嚏。我剛把行李放下,房東老太太就拿著鑰匙來交接。
「對門那間,」她說,眼神飄了一下,「以前是空房,但現在住了一位小姐。」
我看了看門對面,那是一扇有著浮凸裂紋的木門,漆面脫落,一如這整棟樓的老態。門縫處有光,隱約傳出類似廣播的聲音——卻又不像是任何語言。
「她很安靜,不喜歡被打擾。」老太太補了一句。
我禮貌點頭。當時的我沒多想,畢竟住公寓總會有些古怪鄰居,只要不找麻煩,就不關我的事。
然而——當晚十一點,我正在整理廚具,突然聽見「咔噠」一聲。
門外傳來鎖芯旋轉的聲音。有人剛回來。
我靜靜走近門邊,從貓眼往外看。
走廊昏黃的燈光下,一位長髮女子正慢慢蹲下來,背對著我,似乎在地上拾起什麼。她穿著一件老式的灰色連身裙,衣料有些褪色,像舊戲服。她一言不發,也沒有多餘動作,只是安靜、緩慢地將手中的東西放進門縫內,然後站起、開門、進屋——
整個過程,沒有任何聲音。就連門合上的瞬間也安靜得像被剪去聲音的影片。
我退後一步,莫名覺得背脊發冷。那種冷不是來自體感,而是某種被凝視的直覺。
但我那晚並沒多想。也許只是搬家壓力太大,我對自己這樣說。
後來的日子,我才漸漸意識到——這棟樓安靜得過了頭。
隔天早上,我被一聲極輕的「喀」吵醒。是門鎖的聲音。
我打開房門一條縫,偷看出去——她正背著我走向樓梯口,步伐輕柔,每一步像精密計算過。
早上六點整。
當天下班回來,我無意間又從窗外往下望了一眼。她剛好從巷口走來,灰裙無風自動,鞋聲在磚地上幾乎聽不見。七點整,準時回家。
接下來幾天,我刻意觀察。
每天清晨六點,她出門;傍晚七點,她回來。風格、髮型、步調幾乎一模一樣,像按下了播放鍵的錄影帶。
她沒有回頭過一次。
我開始注意一些更細的細節。像是她出門從不帶包包;手上總是空的,回家時亦然。有一天她回來時,我瞥見她的指甲上有一點深色污漬,像乾掉的墨汁。第二天也有,第三天還是有。
我開始忍不住幻想:如果我某天攔住她,問她這些問題……她會怎麼反應?
但我從未開口。每當她靠近我時,我總會不自覺往後退一步。
直到某天晚上,我坐在沙發上吃著泡麵,電視的聲音忽然變小。我還以為是遙控器壞了,剛想調音量,卻發現電視聲完全消失——
整個屋子瞬間被一種奇異的靜音狀態籠罩,甚至能聽見我自己吞嚥的聲音。
就是在那一刻,我聽見了。
從對門,透過老舊的牆壁,傳來一種細微聲響。
像是……指甲輕敲牆面。
三短、一長。三短、一長。
我僵住了。
不是水管聲、不是樓上住戶移動椅子的聲音。那節奏、那細膩的尖音——太刻意了,像某種密碼。
我輕手輕腳靠近牆壁,用耳朵貼近。
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
節奏不變,規律而執著。那聲音就在牆的另一側,與我不過十公分之隔。
我背脊一陣發涼。
更詭異的是,我聽見她的聲音了。
不是說話,而是一種很輕、像是喃喃自語般的低語。語速極慢,像老舊磁帶倒轉般拖曳:
「……你……你也……聽……見了嗎……」
我的身體當場僵住。那聲音不是從牆裡傳來的,是從我背後傳來的。
我轉身。
客廳空無一人。
門也鎖著,窗戶也沒開。
我看著空蕩的房間,不敢呼吸,直到那敲牆聲悄然停止。整個世界,才像被某種力量重新「開啟」,回到正常。
我走到廚房洗碗的手,仍在微微顫抖。
那晚,我睡得極差。夢中不斷重複聽見那個敲擊節奏,還有那句語音倒轉的低語。
而隔天早上,我房門底下多了一樣東西——
一張紙條。
字跡顫抖,仿佛是用指甲刮出來的:
救我。
我站在門口,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很久。
那不像是正常筆跡,更像是什麼東西「磨」出來的。紙的邊緣還沾著些微的紅色痕跡,看起來像乾掉的血絲。
我告訴自己不能衝動,但還是打了電話報警。
警察來了,是兩位年輕男警。他們例行問話、看了紙條,面露狐疑。
「你沒聽到尖叫聲或打鬥?」
我搖頭。
「門鎖過嗎?」
「她每天都會準時進出,但我沒看過她說話……也沒看她帶人進來過。」
警察按了對門的門鈴。沒人應門。過了將近一分鐘,門才緩緩打開。
她站在門口,低著頭,臉幾乎藏進長髮裡。警察詢問她的狀況,她只簡單地回答:「我沒事。」
她的聲音很輕,但不帶一絲情緒。像唸台詞。
我從旁邊看她的臉,那張臉白得幾乎透明。眼神沒有焦點,嘴唇乾裂,像幾天沒喝水。警察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她搖頭。
「是我…誤會了。」我有些支吾地說。
警察最後也只能離開。他們說:「你太緊張了啦。最近不是很流行什麼靈異 podcast,少聽一點會比較好睡。」
她始終沒看我一眼。只是那扇門關上的剎那,我看見她身後──
還有另一個她。
那個人站在更裡面,穿著一樣的灰裙,長髮蓋住臉,臉朝牆壁站著,一動不動。
門「咔」地一聲關上。
我呆站在原地,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延伸至四肢。我想說服自己,那也許是鏡子、或衣架上的衣服……
但那「她」站得太直、太像人。就像是剛剛開門的那個人脫下身體,留下的影子。
我整晚都沒睡。眼皮閉上就浮現那張蒼白臉孔,還有那句「救我」像在腦海裡發霉。
我決定安裝監視器。
幾天後,監視器裝好了。我將鏡頭對準門口,每晚睡前都會開著電腦,即便什麼也沒發生,這樣我至少能安心些。
直到第四晚。
凌晨 2:38,監視器畫面忽然開始晃動,信號開始干擾,畫面拉扯扭曲,像 VHS 錄影帶快轉。
我從半夢中驚醒,對著螢幕盯了幾秒。
然後,我看見了她。
她正從門縫裡爬出來。
不是走出來,是用四肢著地,像某種昆蟲般緩慢而堅定地爬行。
她的脖子扭得角度不自然,頭垂著,髮絲貼在臉上。她的手指在地板上滑動,指甲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螢幕中還能聽到極微的「呲……呲……」聲。
我屏住呼吸,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畫面中,她慢慢爬到我的門前,停下。
然後,她抬起頭,直視鏡頭。
那張臉沒有五官,像是被什麼東西抹去,只剩下一個模糊的白色輪廓。
接著,畫面斷訊。
我立刻衝去開門——走廊空無一人。
沒有腳步聲,沒有氣味,什麼都沒有。
我蹲下來查看地面,卻看到一行爬痕從她的門,一路延伸到我家門前,然後……就此消失。
那晚我沒敢再睡。
第二天,我去找房東。
原本想質問她到底那女孩什麼來歷,卻發現管理室貼了一張訃聞。
房東三個月前已經去世了。
我盯著那張訃聞站了許久。
紙上寫得清清楚楚,房東老太太於三個月前因病過世,時間是去年冬至。也就是說,那天交鑰匙給我的人,不是她。
我強迫自己冷靜,走出管理室回到房間,把門反鎖。
手機開機,查找剛搬進來那天與「房東」的訊息對話,但 Line 聊天記錄卻顯示帳號不存在,甚至連對話記錄都被清空。
打電話過去,只有空號的語音。
我的頭開始痛,記憶像有裂縫。
我重新檢查合約——上面沒有房東名字,沒有地址,連房號也只有「2F-A」,像是臨時印的文件。我之前為什麼沒察覺?我怎麼會那麼信任一個陌生老人?
我開始懷疑:我真的有搬家嗎?還是……我只是從一個地方,被拉到另一個地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從走廊醒來,躺在冰冷地板上,耳邊傳來一種熟悉的敲擊聲。
三短、一長。三短、一長。
我試著站起身,卻發現自己動不了。視線所及,只能看見門縫,一道模糊的光透進來。
然後,我看見有人從門縫望進來。
是一雙眼睛——模糊、黏膩、像被水泡過。
我聽見她的聲音,就在我耳邊:
「你不是第一次搬來了。」
我驚醒,滿身是汗。時間是凌晨四點四十四分。
桌上多了一張紙條,我發誓我沒有寫過。
歡迎回來。
我拿著紙條衝去廁所洗臉,打算冷靜一下。
當我抬起頭,看著鏡子時——
鏡中站著兩個我。
一個是我,滿臉驚恐;另一個站在我身後,表情空白,緩緩對我微笑。
我回頭,什麼都沒有。再看鏡子,那「另一個我」已經不見。
我開始害怕鏡子。
害怕門縫。
害怕每一個「不是我能控制」的空間。
我試著離開這棟公寓,收拾行李下樓,卻發現大門怎麼也打不開。密碼鎖失效,甚至連鐵門的栓都像生鏽了一樣,扭不動。
我用盡全力撞門,大喊,沒人回應。
我看向窗外,馬路對面竟然是一片空地——我明明記得有便利商店的。
這座公寓好像不在城市裡了。
它像被挪移到某個我不屬於的地方。
手機訊號全無,Wi-Fi不能連。
我只能回到屋裡,像一隻自己把自己困住的老鼠。
我開始記錄每天的聲音、時間與異常現象。
某一天,我翻出了一本放在衣櫃角落的筆記本,上頭的字跡非常熟悉。
那是我的筆跡。
但內容我卻完全沒有印象。
Day 37:她不再假裝了。今天她看著我笑,露出牙齒,那些不是人類的牙齒。
Day 49:她試著模仿我說話,聲音像玻璃摩擦。她說她也想住我這間。
Day 66:我終於發現,我從來不是新搬來的。我只是又一次,被她留下來的「那個人」。
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不是第一次我搬進來,也不是第一次我聽見那個敲牆聲。
我不過是……又走了一次重複的流程。
像機器人一樣搬進來,認識她,被吸引、被驚嚇、被困住。然後寫下這些,再一次忘記。
但這次……我不會忘記。
我在牆上寫下:「這是第幾次了?」
我花了好幾天想清楚一件事:
那扇門——她的門——不是通往另一間房間。
它可能是一個口,一個抽屜,一道孔洞。
它吞掉人,然後吐出「某種東西」來取而代之。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是我。
第七十天。
我在日記裡寫下這個日子,然後坐在門口看著監視器。
畫面中,那扇對門一動也不動,像從來沒有開啟過。
但我知道今天她會來,因為每次第七十天,都是她主動「造訪」的日子。
畫面閃了三下,電流雜訊竄進來。然後,她出現了。
就像上次、上上次、也許無數次一樣,她從門縫爬出,像一張褶皺的紙展開成人的形狀。
她的臉比上次更模糊,像水中的鏡子。手指更長,關節像紙折痕,嘎吱作響。
她爬到我的門前,輕輕地抬頭。
這次,她沒有看監視器。她看進了我的眼睛,透過那層鏡頭與螢幕,她知道我在看她。
「你記起來了。」
她的嘴型這麼說,聲音卻在我腦中響起。
我發現自己已經坐在門邊,雙手貼著門板,像是要阻止什麼,但手根本無力。
她的敲擊開始了。
三短,一長。三短,一長。
這節奏是我在第十四天錄下的,是我在第六十二天夢見的,是我在每一次崩潰時聽到的。
我知道,如果我現在不打破這個循環,就永遠逃不出去。
所以我拿起牆邊那桶老舊油漆,把門整個封死。我不再讓她進來,不再回答她的敲門。
我用手機錄影自己,把一切說下來。然後將影片設成自動備份。即便我再度忘記,希望有人會看到。
但在我錄完影片、關機那刻,卻聽到門後傳來不同的聲音。
不是敲牆聲。
是我自己的聲音。
「不要怕,我是你自己。」
門下滑出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你終究還是會開門的。
我蹲下去,顫抖地拉回那張紙,紙背面寫了一行潦草的字——
這不是她的家,是她的身體。
我後退了三步,看著門,那扇門開始滲出黏稠的液體,有點像黑墨,還混著一點點……頭髮。
我再也無法忍受這個地方。
我奮力撞門,撞了十幾次,終於打開了。
門外不是走廊,是一面牆。
牆上貼著無數張紙,每一張紙都寫著相同的兩個字: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我轉身看向房內,想逃,但發現自己的影子正從地上站起來。
我最後的記憶,是那影子對我說話:
「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