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關於逐漸看不清的旅程,卻也是一段關於學會「看見」的生命練習。從童年開始,我的視線逐漸模糊,世界的輪廓悄悄遠去,而我也一路在摸索中前行——與視覺告別,與生活重新建立關係。白天的強光、夜晚的黑暗、路途的不確定,還有那根陪伴我走過街巷的白手杖,都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忽略的細節。但最深的溫暖,來自一路牽著我、陪著我走的親人們。這篇文,是獻給他們,也獻給那些仍在摸索黑暗中如何走路的靈魂。
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至今也說不出一個明確的時間點。只記得,小學五、六年級到國一之間,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我開始察覺,有些事情不太對勁。
起初,只是晚上的光線讓我感到困惑。昏暗之中,輪廓變得模糊,像是眼前覆上一層無形的紗。母親帶我去看眼科,醫生說,也許是夜盲症吧,補一補維生素A,多吃些胡蘿蔔,應該會好轉。我們半信半疑地回了家,手裡提著藥單,心裡提著希望。
可惜,那些希望像藥水瓶一樣,用著用著就空了。視力不但沒有恢復,反而隨著時光一點一滴地黯淡下來。更甚者,視野從四面八方緩慢地、悄悄地退卻,那受限的世界像是一口透明的井,將我困在裡面。我當時還太年輕,不懂這樣的改變意味著什麼,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一切都在靜靜地離開,連解釋都沒留下。
那時的醫學,還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直到多年以後,大約是2015、2016年間,我終於確診為「視網膜色素變性」。那是一種無聲卻深刻的宣告,也是一道無可逃避的命名。自此,我拿到了極重度視覺障礙的手冊,也真正明白,那些模糊與退縮,原來不是暫時的過渡,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白天的世界,也並不清晰如常人所見。我眼中的陽光,像是老照片過度曝光的光斑,四周泛白而模糊,彷彿時間在視線裡提前褪色。唯有戴上包覆性強的太陽眼鏡,才能稍稍緩解那種光線刺痛的壓迫。而夜晚,無燈的地方,幾乎全然淪為黑暗。逢魔時刻一到,眼前彷彿裂出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所有輪廓與邊界,只剩下無解的漆黑。
後來,我也慢慢學會了生活的另一種節奏。我無法單獨出門旅行,視覺的不穩定使我無法獨自辨識周遭環境的變化、路徑與距離。旅途中,我總需要一位陪伴者,不只是為了安全,也是一種心理的安穩,一種在不確定世界裡的牽引。因為我的眼睛,看得見世界的光影,卻看不見它的邊界。
也因此,我多了一位貼心的夥伴——導盲白手杖。它總是在我踏出家門時默默陪伴,幫我感受腳下的高低起伏、預警前方的障礙,更悄悄地告訴路人:我是一位低視能者。起初,我對它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排斥,但在一次次的練習與相處中,我慢慢學會傾聽它的語言,透過手掌去理解它傳遞回來的每一分觸感。我們之間的默契,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建立起來,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信任與依靠。
而在我握著白手杖的另一側,總有一雙熟悉的手。是母親、是家人、是手足,也是摯愛的伴侶。他們輪流成為我行走世界的眼睛,陪我穿越人群與街道,帶我認識這個模糊卻依然溫暖的世界。每一趟出門,對他們而言不只是陪伴,更是一場體貼而無聲的守護。他們的存在,讓我不再害怕那些看不見的角落,也讓我知道,雖然眼前有霧,但前方的路,我不孤單。
而今,雖然我依然無法看見清晰的世界,卻學會了以另一種方式感知它的存在。我學會在模糊中尋找清晰,在退縮裡看見前行的方向。生命未必總是明亮的,但只要心中有光,就能照亮自己的路。而那根白色的手杖,不只是我的雙眼,更是我與親人共同握住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