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十九世紀倫敦的大法官街〔Chancery Lane〕的某個巷弄裡面,有兩個年輕人跟一個專門收破爛的叫做克魯克〔Krook〕的男人約好要跟他買一個關係到某件醜聞的信件,約定的時候到了,他們前往這個老頭子的寓所,克魯克是個房東,整棟房子都是他的,他之前有一個房客叫做尼莫〔Nemo,拉丁文裡面說是無名小卒的意思〕,這人是個法庭抄寫員,工作就是法院的人體印表機,每天抄寫很多法律相關的文件,後來吸太多鴉片死掉了,在他的房間裡面留下一些信件,是那時的貴族戴德洛克女士〔Lady Dedlock〕想要拿回來的,所以這兩個年輕人就是女士大人派來要收買那些信件的使者,可是他們走到這個破爛房子裡,來到房東的房間,沒看到克魯克,卻看到他的貓在鬼叫:
The cat has retreated close to it, and stands snarling--not at them, as something on the ground, before the fire. There is very little fire left in the grate, but there is a smouldering suffocating vapor in the room, and a dark greasy coating on the wall and ceiling. The chairs and table, and the bottle so rarely absent from the table, all stand as usual. On the chair-back, hang the old man's hairy cap and coat.
那隻貓早已退到門邊,站在那邊嗚嗚亂叫----不過不是衝著他們,而是衝著壁爐前面地板上的什麼東西。爐格裡面的火很弱,可是,房間裡面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濃煙,四面的牆壁和天花板蒙上了一層煤煙油。桌子和椅子,以及桌經常擺著的酒瓶,都在原來的地方。在一張椅子的椅背上,掛著老頭的毛茸茸的皮帽與外衣。
所以克魯克跑哪裡去了? 兩個年輕人再仔細檢查房間裡面,發現那些被燒焦的東西其實有一塊是人的骨頭:
Here is a small burnt patch of flooring; here is the tinder from the little bundle of burnt paper, but not so light as usual, seeming to be stepped in something and here is--is it the cinder of a small charred and broken leg of wood sprinkled with white ashes, or is it coal? O horror, he is here!
那裏有一小塊燒焦了的地板,那裏有一小捆燒過的字紙,它留下了一些焦糊的紙片,看上去卻又不向燒焦的紙片那樣輕,而像是被什麼東西泡濕了;還有,那到底是一小塊上面帶著白灰的燒焦了的碎木頭呢,還是一塊煤? 噢! 真可怕啊,老頭在這裡,這就是他的殘骸!
後來倫敦的警方把這個案件叫做「自燃」〔Spontaneous Combustion〕,老頭子自己的肚子裡面燒了 一團火。真要為這個現象找到一個合理解釋的話,也許是老頭子喝太多杜松子酒,酒精到達某個濃度就燒了起來把酒鬼燒死了。
寫出【荒涼山莊】〔Bleak House〕這本小說的狄更斯〔C. Dickens〕在作品出版的時候受到很多質疑,說一個人就這樣燒沒有了,一點都不符合那時候寫實〔Realism〕的想法,小說再版的時候,狄更斯自己還在新的書序裡面很認真替自己辯護,說其實現實當中真的有這種案例發生過,不過他舉的那些案例好像也都不太經得起科學檢驗,感覺他這種辯護好像在耍著讀者玩。哈佛大學卜倫〔H. Bloom〕教授在【西方正典】〔Western Canon〕所提到的觀點比較沒有狄更斯那麼胡鬧,他說,這本書裡面,大法官廳所引起的那些罪惡,只有在人不理會它們的時候才會自我了結,這就是自發性燃燒的啟發性意義〔apoclyptic meaning,其實翻譯為「天啟」的意義更為貼切〕,這個想法,結合寫【羅莉塔】〔Lolita〕的納伯科夫〔V. Nobokov〕在【文學講稿】〔Lectures on Literature〕裡面對這本小說的解讀,克魯克在小說裡面就是惡魔的化身:
克魯克本人彷彿是從濁霧深處冒出來的。〔記住,他提到大法官閣下的時候,總是稱兄道弟的,他那在鏽蝕,塵埃,瘋狂和泥濘之中的大兄弟。〕克魯克「長得很矮,向死屍似的形容枯槁,渾身乾癟。腦袋歪著,塌陷在兩肩之間,嘴裡噴出一團團氣,彷彿體內著了火一般。他的喉嚨,下巴和眉毛上向結了霜似的全是白色的鬍鬚毛髮,他的青筋結成疙瘩,皮膚皺皺巴巴。從胸部往上看去,他好像是覆蓋著白雪的老樹根。」這就是克魯克,歪曲不正的克魯克。我們看到,狄更斯的比喻更豐富了,下面還要專門論此事,這裡應把「覆蓋白雪的老樹根」也算在內。剛才這段文字中出現的另一個主題是火,這裡不很明顯,以後還會發展。「彷彿體內著了火一般」,彷彿兩個字是不祥的預兆。
Krook himself appears, emerging, as it were, from the very heart of the fog (remember his trick of calling the Lord Chancellor his brother--his brother in rust and dust, in madness and mud): "He was short, cadaverous, and withered, with his head sunk sideways between his shoulders, and the breath issuing in visible smoke from his mouth, as if he were on fire within. His throat, chin, and eyebrows were so frosted with white hairs, and so gnarled with veins and puckered skin, that he looked from his breast upward, like some old root in the fall of snow." This is Krook--krooked Krook. The gnarled-root-in-snow smile should be added to the growing collection of Dickensian comparisons to be discussed later. Another little theme emerges here, and is going to breed, is the allusion to fire: "as if he were on fire within." As if--an ominous note.
同樣帶有一些邪氣的納伯科夫,將狄更斯當作一個說故事的「魅惑者」〔enchanter〕,他看出來狄更斯在賦予克魯克惡魔般的外表時,就已經準備好了自燃的情節,邪惡的事物擁有內在之火,某個時刻對應到活潑的生命,就會自己焚毀,然而人總是因為這些熾熱黝黑的事物無事自擾。就好像在自燃之前,克魯克所掌握的那個信件,其實是戴德洛克女士年輕時寫給尼莫〔兩個人年輕時談戀愛時男人叫做霍頓 Hawdon〕的情書,有心人很可能把這個文書拿來威脅戴女士,她已經嫁給老戴德洛克爵士〔Sir Dedlock〕,她覺得這會毀壞名門貴族的名聲,後來事情真的爆開來,羞愧之下,女士跑去安葬霍頓的墓園自殺,傷心的戴德洛克爵士對著墓碑說,我根本就不在乎妳過去的事。所以,這整件事情雖然在倫敦搞得沸沸揚揚,卻根本就是一個不理它也沒什麼問題根本就不算醜聞的醜聞。這樣轉眼之間就可能焚燒殆盡的漆黑不明,在這小說裡面對應的另外一個大結構,就是法院與法官,克魯克就是收集法院廢紙的收破爛,就是每天審理文件的大法官的另外一個真實面相。法院裡面關於遺產的大案子,讓所有人都花下好多的時間跟精力去爭取,一張一張的證明文件好像裡面藏有一輩子花不盡的錢財,結果裡面本來有大好前途的年輕人們都荒廢掉自己的事業,一天到晚跑法院去看自己有沒有得到遺產,最後遺產判下來了,得到遺產的那個年輕人發現所有的錢全部都花在法律的訴訟過程花到一毛不剩,他的生命也只能跟著那些廢紙燃燒殆盡,如同卜倫教授所說,這些惡魔,不理他他就自己了結,自己燃燒殆盡。可是已經把自己的靈魂牽涉到其中的人,又有誰有那份斷念的智慧? 丈夫根本不在乎老婆前男友寫的情書,女人還要這樣投赴到無足輕重的名聲跟罪惡感裡;法院裡面講的那個死人錢正在吞噬你的青春,霧茫茫的倫敦城裡你還是天天往法院跑;每天公家機關做事處理不是自己的錢,不去碰就沒事,結果隔天轉頭就是土城;抽菸喝酒不健康戒掉就沒事,喝死抽死還在講我明天就戒。帶著慾念的生命就這樣既強韌又脆弱,如同納伯科夫給克魯克這個腳色的結論,就是一條贖罪或是自毀的路,「從霧到霧,從泥到泥,從瘋狂到瘋狂。。。」〔fog to fog, mud to mud, madness to madness...〕
最近在看的杜斯妥也夫斯基,他主要的靈感來源,除了聖經之外,就是果戈里,莎士比亞,以及狄更斯。他在【罪與罰】裡面那個以一根燃燒的針來激起瘋狂之血的史維里凱洛,他斷然舉槍自盡,還有【附魔者】裡面,一把火燒完眾生,在火車裊裊黑煙中消失在天邊的彼得,這些惡魔的具體血肉與轉眼輕煙,這種魅惑的手法與智慧,來自於狄更斯。可惜【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是個未成之作,伊凡的惡魔在罪惡的父親滅亡之後,還沒有消失,聽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計畫是讓虔誠善良的老三兒子伊萊莎開啟一段成長之路,徹底反思發生在家族中的慘劇,我覺得十之八九是思考惡魔的存在與消失,所以他可能帶著伊凡的心魔開始一段求道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