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無尾熊的工作一直不輕鬆。除了到各個門市推銷手機,他還得自己開車送貨,有時一趟行程要跑好幾家。有些門市的老闆很難應付,講話拐彎抹角,錢也不是每次都按時付。有時候他開著「小烏龜」裝滿貨,一邊擔心會不會有人賴帳,一邊還得記著每一家欠了多少、什麼時候催款。
最讓人頭痛的是收錢。比起賣手機,收錢才是最折磨人的工作。他說門市老闆有時候會拖延付款,還要他一再過去「關心一下」,變相當討債的。他一向臉皮薄,說話也不夠強硬,每次收完錢都氣呼呼回來碎念:「我到底是賣手機的,還是收帳的?」
某天下班回家,他明顯悶悶不樂,坐在飯桌前不發一語,連貓咪都看得出他心情不好。他嘆了一口氣,說今天跑了三家店,只有一家結清,其他兩家東扯西扯,還有一家老闆直接不接電話。
那一次,他開發了一家新門市。地點不錯,老闆也看起來滿爽快的,一口氣就進了不少貨,還當場就開了一張現金票給他。無尾熊回來時臉上還有點小得意:「你看吧,我也不是不會做生意的。」
我們還一起算那張票什麼時候可以兌現,他甚至開始想,萬一業績衝上來,搞不好可以早點升職或領到獎金。
但現實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到期的那天,公司會計通知他,那張票「跳票了」。我們原本以為只是延遲或是蓋錯章,結果他親自跑了一趟門市才發現——整家店鐵門深鎖,像人間蒸發一樣,再也聯絡不上。
他站在鐵門前打了好幾通電話,連簡訊和BB扣都用上了,毫無回應。後來他說,那一刻他真的感到自己像個傻子,被狠狠耍了。
他追了那間門市好久,幾乎只要下班後還有點時間,他就會繞過去,站在那扇緊閉的鐵門前等。有時是希望能看到那個老闆現身,有時是單純不甘心。門口貼的租賃公告紙已經開始褪色捲邊了,但他還是堅持去守著。
「說不定他哪天良心發現,回來處理一下。」他這樣說,其實我們都知道希望渺茫。
週末他要去上課或在餐廳打工時,我就代班去蹲點。我坐在附近的飲料店假裝喝東西,其實眼睛都盯著那家店門口。有時太陽很大,我撐著傘站在機車旁邊,有時風吹過來,我把外套裹緊一點,心裡卻想著,如果他看到我這樣,應該會唸我傻吧。
我們像接力一樣地守著這個已經沒什麼希望的店面,但那段日子卻也讓我感受到,原來陪一個人承擔失敗,比一起慶祝成功更需要勇氣。
雖然後來公司也認了那筆損失,沒要他賠,但這件事讓他整個人靜了好一陣子。表面上他還是一樣送貨、跑門市、對帳,但我看得出來,他變得更小心,也更沉默。
「你有沒有想過換工作?」我有天問他。
他沉默很久,最後才點點頭,「有在想啦……但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繼續討論,只是靜靜地坐在房間裡,他看著桌上的收據和送貨單,我則幫貓貓梳毛,氣氛有點悶,但也很真實。
他偶然看到一張銀行招考的傳單,回來還笑著問我:「欸你覺得我去考這個會不會太跳Tone?」
我一聽,眼睛就亮了,「你不是本來就長得一臉銀行臉嗎?」
他翻個白眼,「什麼叫銀行臉啦?」
其實剛認識他時就覺得他很有銀行員的氣質——整齊、對數字很在行、做事有條理,連發票都摺得比別人平整。
他抱著「試試看也不會怎樣」的心態去報名,沒想到考試那天人山人海,幾千人擠在同個考場,氣氛簡直像在考高普考,他回來還說:「我光找座位就快焦慮死。」
等到放榜那天,我們兩個人緊張得不行,像在查自己的人生。滑過那一排排的榜單,看到他的名字停在「彰化分行」那一行時,我們兩個互看了一眼,真的笑瘋了。
「你看吧,天生的銀行員。」我說。
他也難得沒反駁,只是嘿嘿地笑了。
在那個年代,能考上銀行就像是中了人生頭彩。那可不是什麼小補助或臨時職缺,而是妥妥的正職、鐵飯碗,還附帶制服、年終獎金、升遷制度,簡直就跟考上中高普考一樣讓人沸騰。
我們那天看到榜單的時候,先是確認了三遍名字是不是看錯,接著就跑去附近的麵店點了兩碗滷肉飯當慶祝餐。不是因為不想大肆慶祝,而是錢都省下來等之後去澎湖玩。
當他打電話回家報喜的時候,我還在旁邊聽到他媽媽在電話那頭差點哭出來,說什麼「終於熬出頭了」、「我們這個村頭第一次有人考上銀行耶」——語氣就像他當上總統一樣。
看著他錄取銀行,我忽然想起自己高職畢業那年也曾經去考信用合作社。當時我一心想著,如果能早點有份穩定的工作,就可以減輕家裡的負擔。結果還真的錄取了,可是當時規定任職者需要拿自家房產或土地作為擔保。我們家哪來這種東西?只好默默放棄那個機會。
我從沒跟太多人提過這件事,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光彩的遺憾,但那天他錄取的消息傳來時,我竟然眼眶有點紅。像是那年沒能實現的願望,隔了好幾年,卻在他身上開出花來。他踏進了我曾經嚮往的世界,也替我完成了一段沒有走完的路。
有時候人生真的很奇妙。錯過的,不一定是結束;也許只是繞了一圈,用另一種方式再回到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