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1998 年,是我們一群人真正展開「大人生活」的開始。
無尾熊退伍後沒多久,就找到了一份工作,當時手機才剛開始在台灣流行,他去了一家做手機批發的公司當業務。說穿了,就是每天開著小烏龜在台中各家門市跑,推銷公司代理的品牌,像是 Nokia、Motorola、Ericsson,那時候能摺疊、能換殼的手機都是主打,他背得一清二楚。
我記得他第一天上工時還特地穿了件白襯衫,認真地燙得筆直,出門前站在鏡子前對我說:「我有像業務嗎?」
我看著他皮包裝著樣機、手上拿著出貨單的樣子,點點頭:「像,而且是沒什麼經驗的菜鳥業務。」
他笑了,一臉不服輸地說:「你等著,我要當Top Sales。」
剛開始其實很辛苦,門市老闆不一定願意聽一個新手推銷,有時甚至連人都見不到,只能把名片留著、硬著頭皮講幾句,然後灰頭土臉地回來。我有好幾次晚上準備要去洗澡,他就坐在我們小套房的書桌前,一邊吃便當一邊寫拜訪紀錄,還會唸唸有詞地模擬明天的話術。
「你跟手機講話喔?」我笑他。
「練習啦,不然明天又被打槍。」他咬著筷子,一臉不服輸。
但他真的有一種不怕輸的韌性。有一次他回來特別開心,說有一家門市老闆被他「洗腦」成功,願意試著上幾支貨。他像孩子一樣在房間裡繞來繞去,一直問我:「你說我是不是有點業務魂?」
我點頭,笑著說:「有啊,還魂上身。」
那段時間,我們兩個的生活都很忙,他白天跑業務、晚上去夜校上課;我白天在公司當人事,偶爾還要跟著去學校宣導,等他下課回來,我們再一起去外面吃個宵夜,再一起牽手回家
手機是他那個時代的入場券,雖然不是什麼夢幻職業,但我知道他很努力,也想讓我過得好一些。當我下班看到他穿著皺巴巴的襯衫坐在客廳對著手機發呆,我心裡有點酸,但更多的是心疼和驕傲。
最讓我記得的,是那些夜深了還亮著燈的日子。無尾熊下課回來,開著小烏龜把自己跟整天的疲憊一起帶進門。小美和富哥早就下班了,還精神奕奕地坐在客廳,小弟也剛從學校回家,總是抱著書包就癱在沙發上。每當這時,總有人說:「要不要去吃宵夜?」
這句話像某種暗號,一出口大家就開始動作起來。有人換衣服,有人找錢包,我去廚房確認貓咪的食物盆還有沒有剩下的乾乾,NEKO將總會喵一聲跳上餐桌,BABY則懶洋洋地趴在沙發上,像在說:「你們又要出去吃了,我們怎麼辦?」
我們就這樣,一群人騎著兩三台機車出門,有時是豆漿店,有時是鹹酥雞,有時只是一碗簡單的肉燥麵。吃的不是多高級的東西,卻特別香,可能是因為人多,也可能是因為都太累了。大家在塑膠桌前講著學校的事、工作的鳥事、明天要不要請假去海邊——雖然最後沒人真的請假,但光是想像就覺得自由得不得了。
回到家後,我常常邊收拾宵夜袋子,邊看著NEKO將繞著無尾熊打轉,像是在撒嬌;而BABY則不太給他面子,走過他膝蓋時還要故意用尾巴掃一下,像在說:「你今天回來太晚了。」
日子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忙碌又真實地堆疊著。我們不富有,但每天都有笑聲、有陪伴,還有兩隻貓在我們的世界裡走來走去,好像比誰都還懂我們的幸福。
不過,那段日子也是我們兩個最常吵架的時候。
剛住在一起的生活,沒有想像中浪漫。柴米油鹽醬醋茶,每一樣都可能引爆戰火。光是討論晚餐吃什麼,就可以吵起來。我說想吃燒肉,他說太油;他說要吃便當,我又覺得太無聊。假日要去哪裡走走,也是拉鋸戰,我想去逛街放鬆,他卻只想補眠。最後變成我們誰也不讓誰,氣到彼此不講話。
我承認我脾氣不太好,生氣時臉很臭,話也很硬。最嚴重的一次,我氣到一聲不吭地衝出家門,爬到頂樓吹風。夜風冷冷的,我坐在水塔旁邊,沒哭,只是覺得悶得快炸開。過沒多久,鐵門「碰」地被打開了,是無尾熊,他氣喘吁吁、臉色蒼白地衝上來,一邊找一邊喊我的名字。
我沒回答,他一轉頭看見我,眼神裡竟是慌張和快哭出來的怒氣。他說:「你跑去哪裡?我以為你……你會做傻事。」
那瞬間我有點鼻酸,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在他的心裡,我的任性不只是情緒,而是他真真切切的擔心。
從那天開始,我們講好了一個約定:吵架不能冷戰,一定要當天說開。就算一開始誰也不想低頭,至少不能逃避。常常是我委屈地躲在棉被裡偷偷哭,眼淚沾溼枕頭,鼻子也悶悶的,他就會輕輕伸手把我抱進懷裡,不太會說話,但會拍拍我的背,或是低聲說:「妳不要哭啦,我有那麼壞嗎?」
有時候是他先悶著不講話,我就會在半夜挖他起來,哪怕只是為了說一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難搞?」我們彼此都知道,再怎麼氣,都還是放不下對方。那種從爭吵裡長出來的默契,像是戀愛之外的另一種愛,一種願意繼續磨合下去的決心。
後來,他開始在小美的餐廳打工,當起了假日的服務生。原本就白天要跑業務、晚上還要去夜校上課,假日又塞進打工的時段,他把自己的時間排得密密麻麻,像一張沒有空白的行事曆。我有時看著他穿著制服出門、拎著餐廳的工作鞋,心裡雖然心疼,卻也明白他是真的想多賺點錢,好讓我們的生活過得穩一點。
也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後來我們好像也沒那麼常吵架了。不是因為感情變了,而是時間真的變得太珍貴,每天都在為生活奔波,連抱怨的力氣都省了下來。偶爾兩人有一點空檔,只想安靜窩在一起,誰都不想開口吵嘴。
以前的假日,我們老是為了「要去哪裡」吵架。他喜歡隨興,說走就走的那種驚喜行程;而我則習慣計畫周全,有備而行。這兩種節奏常常讓我們卡在門口,一個想轉左一個堅持右,最後出門的氣氛總是不太美麗。
但現在,他假日多半都排班打工,沒空再跟我拗來拗去,我也反而清閒下來。那段時間,我決定去學開車。
剛好家裡有了「小烏龜」這台車,我就當它是我的練習對象。學校、補習班、考照場地,日子像路線圖一樣被我開過一遍一遍。考到駕照那天,我開著車回家的路上,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
後來的週末,只要他去餐廳打工,我就把兩隻貓貓裝進籠子,開著車回家看媽媽。BABY跟NEKO將在後座睡得東倒西歪,而我開在省道上,心裡有點空、又有點滿。雖然不再整天膩在一起,但生活開始有了各自的重心與節奏,那也是一種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