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初升時我總想起敦煌莫高窟藻井的蓮花紋樣,那些北魏匠人將硃砂與鉛丹研磨得比晨露更剔透。千年後壁畫剝落處,血色殘陽滲入佛陀低垂的眼簾,恰似張大千在鳴沙山潑灑的胭脂墨。這種東方美學的疊影,總教我想起威尼斯畫派提香筆下聖母袍角的金紅,或是梵谷在普羅旺斯燃燒的向日葵。
咸陽道上的銅車馬曾載著始皇帝的日晷向西狂奔,車輪碾過孟姜女哭倒的長城磚石。漢宮秋月裏衛子夫對鏡貼花黃,銅鏡邊緣的朱雀紋在燭火中忽明忽暗,恍若李賀詩中「羲和敲日玻璃聲」的琉璃碎裂。當年李白醉臥沉香亭,看見的霓裳羽衣舞是否也浸染著驪山晚照?而馬可波羅從元大都帶回威尼斯的絲綢,經緯間可還織進臨安城門樓的暮鼓晨鐘?
香港維港的鋼鐵森林總在子夜吞吐紅雲。中環寫字樓的霓虹與太平山頂的觀景台爭搶最後一抹晚霞時,我常想起荷里活電影《現代啟示錄》裏凝固汽油彈炸出的血色黃昏。那些跨國企業的落地窗外,西裝革履的精英們手持黑咖啡,渾然不覺杯中的曼特寧正倒映著九龍城寨最後的斜陽——就像普魯斯特在瑪德琳蛋糕裏嘗到的貢布雷晨光。家母病榻前的最後一個清晨,加護病房的監測儀閃爍著詭異紅光。她忽然掙扎著要推開窗簾,乾枯手指直指東方:「阿仔你看,日頭出得幾靚。」那抹朝陽穿透維多利亞港的霧靄,在氧氣面罩上折射出彩虹,令我想起幼時她帶我去黃大仙祠還神,供桌上的紅燭淚滴凝成觀音蓮座。當生命監護儀的蜂鳴聲與病房電視裏的財經指數同時歸零,窗外的赤柱正迎來又一個喧囂的黎明。
日本俳人松尾芭蕉在奧州小徑追尋「夏草や 兵どもが 夢の跡」的蒼涼時,可曾想到廣島原爆紀念館的玻璃櫃裏,那塊被核爆熱浪熔化的懷錶永遠停在上午八時十五分?就像龐貝古城麵包房牆上的炭筆塗鴉,凝固著維蘇威火山噴發前最後的日常。而此刻加州矽谷的工程師們,正在虛擬實境中重構拜占庭帝國聖索菲亞大教堂的玫瑰窗光影——當數位代碼邂逅馬賽克金箔,人類對永恆的執念竟與敦煌畫工別無二致。
站在太平山盧吉道眺望維港,暮色中的郵輪拖著長長尾波駛向南海。天星小輪的汽笛驚起一群白鷺,翅尖掠過ICC玻璃幕牆的瞬間,恰與中銀大廈稜角折射的夕照重疊。這魔幻時刻令我想起杜牧「千里鶯啼綠映紅」的江南,或是透納畫中暴風雨前的金色海港。當紫荊花旗與五星旗在會展中心上方並肩飄揚,新界的菜農正踩著露水收割最後一茬通菜——他們額頭的汗珠裡,閃動著五千年前良渚先民耕作時見過的同一輪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