沄沄逆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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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許埕也坐在桌旁,雙手交叉擱在胸前,神色慵懶卻銳利。他正在觀察李沄沄——這個曾經沉默如影的女孩,似乎變了個人。

李沄沄,李家長女,自從繼母進門,她的存在便如同那個因丈夫外遇而選擇自盡的生母一樣,被家族刻意抹除。再生的兒女深得李正啓寵愛,而她,則成了李家的透明人。

他們曾是兒時玩伴。雖年齡差了三歲,但兩人母親親近,自然常玩在一塊。那時的李沄沄淘氣無比,總愛跟著他上樹下地。有一次從樹上摔下來,磕掉了門牙,回家後被李父追著打。李父一向不喜她,出手狠毒。許埕也當時年紀尚小,卻撐著身子護在她前頭,背上硬生生挨了幾下,直到鄰居領著父母趕來才解了圍。

隔天,李沄沄偷拿家中的巧克力,哭著來向他道歉。他分了一半給她,看著她咬著甜食笑得眼睛彎彎,那一刻,她似乎悄悄佔據了他心中的某個角落。

後來,許家遭二叔奪前,父母親被設計車禍身亡,而他則被忠僕匆匆送往國外,便與她斷了聯繫。重回國內後,偶爾在上流聚會中見她幾面,只剩下唯唯諾諾的影子模樣。她逆來順受,眼神空洞,彷彿隨時會消失。

可眼前這個女人,卻不再柔弱。她的眼神堅定清澈,語氣柔緩卻強硬,句句直擊要害。

「我不會和你結婚,也不會簽讓渡書,除非你答應我的條件。」李沄沄語氣不疾不徐,字字分明。

「哦?」許埕也挑眉,「什麼條件?」

「你想要的是李家的股權,我要的,是自由。我們可以談一種比婚姻更有效率的合作模式。」

他微微一笑,換了個姿勢,雙手交握。「說來聽聽。」

這男人笑起來確實令人移不開目光——濃眉長眼、銳利如豹,帶著一股獵人般的壓迫氣息。李沄沄一時恍神,想起了童年的他,隨即收回目光,今天她來,是為了結束過去。

「五千萬,我簽讓渡書。」

「妳覺得妳值這個價?」許埕也語氣輕蔑,想試探她的底線。

「我值不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否用這個價碼,買下你的自由與李家的股權。」她語氣平靜。

「你不需要婚姻,也能得到你要的,難道不是更聰明的選擇?」

她的冷靜與膽識讓他暗暗讚賞,以五千萬換取完全控制李家股份,是貴了點,但眼前這女孩,曾經在自己年少時佔有一席之地,他想幫她。

「妳父親知道?」

「股份在我名下,不需要他點頭。」

「不怕他報復?」

「那是我的事,不勞費心。」她語中已有些許不耐,像是想要盡快結束這段對話。

許埕也不再追問,語氣轉冷:「匯款帳戶?」

李沄沄從包中取出一張紙條,推了過去。上頭是一個名字與一組帳號:Alex Harrison

他眼神微動,語氣不變:「戀人?」

她未答。他也不再問。

他按下內線叫來謝晏薰,吩咐轉帳。不久,謝晏薰點頭示意。

「確認一下吧。」他說。

李沄沄發出訊息,不久後收到回覆,神情鬆了下來,隨即提筆簽名、蓋章。

「合作愉快。」她說完,起身離去,頭也不回。

走出大廳,她攔下計程車,說出機場的名字,然後靠上椅背。終於結束了,那段不算人生的人生。從今天起,她終於可以期待真正屬於自己的未來。

車窗外的街景飛逝,她在途中又哭又笑—這次的逃離,是她自己選擇的。

李家炸了鍋。

李正啓氣得滿臉通紅,萬萬沒想到,一向順從的女兒,竟然逃了。逃就罷了,還把股份變賣、捲款遠走?

他原本盤算著賣掉這個女兒,換得實質利益,如今人財兩空,什麼都沒了。

沈欣玥在一旁歇斯底里:「我就說讓你自己去找她,你嫌麻煩!她怎麼可能會跑?現在怎麼辦?」

「閉嘴!」李正啓怒吼,一把甩開她的手,「妳煩不煩!」

他咬牙切齒:「李沄沄!你最好別讓我找到你!」

但他能做的,也就剩下撂狠話了。他甚至不知道她的朋友是誰、手機是多少、會去哪裡——因為他從未在乎過。

他去問許埕也,對方只回了一句:「與我何干?」

茫茫人海中,想找一個決意斷聯的人,談何容易?

第二章

站在生鏽的鐵門前,曾經風光無兩的李家大宅,如今只剩斑駁與沉寂。

謝晏薰無法理解老闆的這個決定。雖然這曾是一棟豪宅,但現在早已年久失修,想恢復到能住人的程度,不僅耗時,也必然耗財。以利益為唯一指標的許埕也,為何會買下這樣一棟幾近廢棄的房子?

「進去看看吧。」許埕也終於開口。

推開沉重的門板,一股霉味與積塵撲面而來,謝晏薰皺了皺眉,而許埕也神色如常,毫無波瀾。

屋內窗簾緊閉,昏暗難見。謝晏薰拉起百葉窗,打開幾扇窗戶,陽光灑入後,方能看清這棟宅邸過往的輪廓——十年前流行的豪奢設計隱約可見,如今卻顯得空洞無趣,像是為了炫耀財力而堆砌的空殼。

他轉身想開口詢問,卻見許埕也早已熟門熟路地繞過樓梯,走進樓梯後方那間狹小的房間。那通常是給傭人住的地方,方便隨時回應主人的召喚。

據李正啓說,那是李沄沄的房間。

她離開的倉促,只帶走一個包包與護照,從會議室直奔機場,連夜離境。

房裡留下的,是她來不及帶走、卻最放不下的東西—她母親生前的畫作。

當時,她沒有時間,也無力安排如何帶走這些作品,只能將它們鎖在這間狹小的房間裡。

許埕也本以為,交易完成後彼此便再無交集。他從李沄沄的態度中清楚感受到她想與李家徹底斷裂的急切,於是,他也沒有試圖追查她的後續,只專注於手中的股權運作。

當李正啓怒氣沖沖闖進辦公室質問時,他也只是冷淡回了句:「與我何干。」隨即讓人將對方「請」了出去。

他說的沒錯——他得到了自己要的,其餘的,是李家自己的恩怨。

接下來的幾年裡,零星傳來李家的消息:

據說沈欣玥離開了李正啓,另投他人懷抱,甚至一對兒女也未帶走。

女兒後來跟了一個男人離家,音訊全無。

兒子染上賭癮,甚至在賭桌上出老千,欠下高額賭債。

最終,李正啓放出消息——打算變賣畫作。

第一個找上的,就是許埕也。

「埕也,你幫幫李叔叔吧,我真的走投無路了……」李正啓語氣哀求,嘴角的笑容卻像淋了過量糖漿般,甜膩噁心。

「我幫不了你。」許埕也看著手上的文件,連頭也沒抬一下,語氣冷漠平淡。

「我知道你有人脈,那些畫,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李正啓仍笑著,一臉諂媚。

「一口價,一千萬。畫和房子,一起賣。」許埕也語氣依舊平靜,卻不容商量。

「這……」李正啓猶豫,但終究現實逼人,錢才是當務之急,「……成交。」

手續很快辦妥,許埕也未再多言,轉身回到客廳。

站在落地窗前,他啜了一口啤酒,腦中浮現謝晏薰先前的提問——為何要買下這間房子與那批畫?

他無法給出明確答案,或者說,他也不太想理清楚。

或許,是這些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讓他感到乏味,久未出現的悸動,讓他想要試著打破常規。而那天,在會議室裡看見的李沄沄,再次讓他的心起了漣漪。

他承認,當時對她的強硬與冷靜感到意外,也有些心動。他曾想留住她,想看她還能展現出什麼樣的樣貌;又覺得,放她走才是對的—因為只有真正自由的人,才會長出更有趣的樣子。

而現在,當李正啓提起那些藏在房間裡的畫作時,許埕也明白—這也許是重新見到「現在的李沄沄」的唯一線索。

這想法讓他難得地感到期待。

於是,他順著這份衝動,買下了這棟房子與畫作,讓謝晏薰找人整理空間,準備辦一場展覽。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毫無商業價值的事,但他也知道,有些事的價值,從來不是用金錢衡量的。

這次的衝動會帶來什麼後果?他不知道。但他很期待。

第三章

「沄!你起床了沒?」Chris連房門都沒敲,直接衝了進來,一屁股坐到床邊,猛搖著窩在棉被裡的李沄沄。

「我昨天熬夜了,再讓我睡一下...」棉被裡傳來她模糊的聲音。

「又熬夜?這位小姐,你年紀也不小了,再這樣熬下去,再硬的肝都會報銷欸。」見這招沒用,Chris乾脆躺下,雙手交叉枕著頭,語氣神秘兮兮地說:「我覺得,有件事很值得你現在立刻爬起來聽我說喔...」

大概過了十秒的沉默,李沄沄終於不情願地掀開棉被,瞇著眼看向身旁的Chris,「最好是夠值得,不然你今天的開幕我就不去了!」

Chris「哼」了一聲,故意拉長語氣說:「有人……買下了李家老宅。」

李沄沄眼神閃過一絲陰鬱,但很快又恢復成一貫淡然的模樣,「那已經跟我無關了。」她說完便準備蓋回棉被繼續補眠。

「然後……那個人,打算為任姨的作品辦、個、展、覽。」

她掀被的動作停在半空,接著緩緩坐起,目光落在房間那幅畫上。畫中女子正是李沄沄的母親任思荃,而作畫者,是她自己。

「是誰?」李沄沄的語氣瞬間轉冷。這是她最不願觸碰的話題,如今卻要被攤開在人前。

任思荃,李沄沄的母親,當年因高中投稿的一幅畫受到矚目。她輕柔的聲線、過瘦的身形與清秀的臉龐,與畫作中濃烈的色彩氛圍形成強烈對比,讓人過目難忘。大學時期,她陸續展出作品,也維持一定的聲量。畢業後,家族聯姻讓她嫁給同校不同系的學長——李正啓,李沄沄的父親。

但這段婚姻沒維持多久。父親開始外遇,對象是母親的助理沈欣玥。從偷偷摸摸到明目張膽,任思荃的精神逐漸崩潰,甚至開始自殘。李沄沄雖察覺異狀,卻因還在上學無法時時陪伴。直到某天放學回家,母親已經倒在畫室……

葬禮上,父親冷漠的神情,繼母假惺惺的哭聲,讓她感到噁心。再後來,繼母有了孩子,她不僅被忽視,甚至被當傭人使喚。李沄沄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家」。

那年,父親為了逃避稅務,將股權掛在她名下—她看見了機會。為了填補財務漏洞卻又不願失去股份,便促成了與許埕也的那場聯姻交易。

她利用那次機會,策劃了每個細節,成功逃離李家,走向屬於自己的新人生。

這一切,她早已深埋在記憶最深處,沒想到會有被重新揭開的一天。

「沄?李沄沄?回魂喔~~你有聽到我說話嗎?」Chris的手突然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是誰?」她問。

不是李家人,他們當初就已經丟臉丟到媒體版面,怎麼可能想再掀起舊事。那會是誰?

「許埕也,被你退婚的那位。」Chris一臉無奈地說。

許埕也?她愣住。那場交易之後,他們便斷了聯繫。他從未聯絡過她,為何現在突然出現,還要為母親辦展覽?

「你有什麼打算?」Chris問。他知道李沄沄,即使明知回國會惹上一堆麻煩,尤其會面對早已切割的李家,她還是不會選擇視而不見。這讓他很擔心。

李沄沄看著Chris,這個陪伴她十年、見證她重新站起來的男人。他總是能第一時間讀懂她的情緒。他擔心她,她知道;他不希望她再受傷,她也懂。但她同樣知道,只要她決定了,他一定會陪在她身邊,無條件支持。

「Chris……」她紅著眼,輕輕喚了他的名字。

「我知道,別擔心,我在,我會陪你。」Chris露出他那招牌陽光笑容。這笑容,不知迷倒過多少人,但也只有她知道,那背後藏了多少難以言說的傷痛。

李沄沄伸手緊緊握住他,「謝謝你,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現在知道我多重要了吧?所以更要好好珍惜我,不准再熬夜惹我生氣啦,哈哈哈。」Chris一邊調侃,一邊揉了揉她的頭。

「我還在感傷欸,你這人就不能正經幾秒嗎?」李沄沄無奈地推了他一下,卻也跟著笑了出來。

「來吧,李沄沄小姐,」Chris站起身,朝她伸出手,「讓我們去,把該了結的事情,了結吧。」

第四章

Chris 回覆完謝晏薰的信件,合上筆電,回頭看向正坐在沙發上發呆的李沄沄,語氣輕柔地說:「見面的時間訂好了。」

李沄沄沒有回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準備好了,甚至不確定自己該準備些什麼。當年離開得太倉促,現在的一切又來得太突然,讓她心裡五味雜陳。

Chris走過來坐在她身邊,一隻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別想太多。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就去面對、去解決。不用設想太多未來會怎樣,妳只需要記得,我會一直在妳身邊,陪妳走過每一步。別怕,好嗎?」

李沄沄轉頭看著他,眼淚悄然滑落臉頰,「我怕他們會遷怒你,對你做出什麼事。如果我保護不了你,我會愧疚一輩子。」

Chris誇張地雙手抱胸,做出一臉激動的表情:「哎呀,我的小女孩終於長大了,居然還想保護我,太感人了吧~」說著還故作姿態地用手背拭淚。

「啊~~你煩死了啦!你這個大戲精!」李沄沄哭笑不得,一邊忍不住笑出聲,一邊作勢要打他。

Chris靈巧地抓住她的手,笑著說:「好啦好啦,別煩惱了。妳看看,咱們兩個這麼聰明,難道還會怕鬥不過李家那幾個笨蛋?而且啊,我們可不是單打獨鬥,我們有最強後盾─可靠的保鑣在,保證他們連我們一根寒毛都碰不到。」

「哼哼~我就知道,葉振函一定會跟著去。」李沄沄得意地挑挑眉,語氣裡帶著點小小的調侃。

「欸,他可是擔心『妳』的安全耶!」Chris一臉嚴肅地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望著窗外,「別忘了,我們答應過任姨,要保護妳一輩子的。」

「是是是~我的超級英雄,那這次就全靠你啦~」李沄沄雙手合十作揖,剛講完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Chris也笑了,兩人的笑聲在靜謐的空間中輕輕蕩漾。

李沄沄看向窗外,目光變得堅定。好吧,該來的總是躲不掉。現在的她,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無力反抗的少女。如今的她,有了勇氣,有了底氣,是時候為自己,也為母親,畫下句點。

讓那些未竟的故事,徹底落幕吧。

第五章

踏出機場的那一刻,八月的熱浪夾帶著潮濕氣息撲面而來,熟悉的味道瞬間勾起所有回憶。十年前,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彷彿才剛發生,一切仍歷歷在目。

十年過去了,李沄沄終於再次踏上這塊她曾生活二十餘年的土地——一段充滿不快與痛苦的記憶,如今,她被迫面對。

Chris從背後摟住李沄沄的肩膀,葉振函則站在後方,推著兩個大行李箱。Chris招了計程車,三人一同前往預定的住宿地點。

梳洗整頓後,Chris走到房門前敲了敲門,「沄沄,準備好了嗎?」

李沄沄打開門,深吸一口氣,語氣堅定地說:「嗯,走吧。」

抵達大樓一樓接待室稍作等待後,櫃台人員前來通報:「許先生請各位上樓。」

電梯緩緩上升至最高樓層,門一打開,迎面而來的是秘書謝晏薰。

他看見眼前三人——棕髮高瘦的男子身著合身西裝,氣質親和,笑容裡帶著小酒窩,這應該就是與他接洽的Chris Harrison。男子身旁是一位黑髮紮起的女子,看起來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她神情略顯緊繃,表情僵硬,與Chris十指緊扣。站在兩人身後的男子比Chris略高,黑髮俐落,面部輪廓堅毅,西裝也掩蓋不住健壯的身材,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Mr. Harrison,您好,我是與您接洽的謝晏薰。」謝晏薰率先開口,「這兩位是?」

「這位是我妻子,Alex;這位是我們的助理。」Chris笑著介紹。

「好的,三位請這邊走。」謝晏薰敲了敲辦公室的門,領著三人進入。

一踏進辦公室,氣氛立刻凝重起來。謝晏薰敏銳地察覺到老闆的神色不對。

「許先生,您好,我是Chris Harrison,這是我的妻子兼工作夥伴,Alex。」Chris自我介紹完後,便安靜下來。

許埕也的腦中飛快運轉。Alex Harrison,就是李沄沄?原來Alex是中性名字,他錯以為是個男人。當時匯款的帳號就是她本人名下的?那Chris Harrison又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他們姓氏相同,表示那時已是婚姻關係?是因此拒絕聯姻的嗎?她又是從何時開始計劃的?

要完成跨國婚姻登記,還有設立自己帳戶,這些都需要時間。從李正啓提議聯姻到他答應,不過短短兩三個月……難道他們早就認識了?

許埕也看向兩人緊扣的雙手,一股陌生的情緒在心中泛起—是嫉妒嗎?他立刻在心中否認:「呵,怎麼可能?」

Chris察覺許埕也的視線,也注意到他看著自己與李沄沄交握的手,不禁覺得有趣。他原本想藉機做出更多親密動作來調侃這個男人,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他有些可憐,想必此刻心中充滿疑問。

不等許埕也多想,Chris主動開口:「關於任思荃小姐的展覽,我想我們有很多細節需要討論。」他說完,看向謝晏薰。

許埕也回過神,「你先出去吧。」說完轉向三人,「請坐。」

雖然滿肚子疑問,但看到老闆臉色不對,謝晏薰也不敢多待,迅速離開。

四人落座,氣氛沉默了五分鐘,無人開口。

許埕也盯著李沄沄。她的表情與十年前在這間會議室時如出一轍,淡然冷靜,卻多了些不安與緊張。她試圖隱藏,但她用力握緊Chris手的動作,洩露了一切。

「你希望我怎麼稱呼你?Alex還是李沄沄?」他打破沉默,直截了當。

「叫我李沄沄吧。」既然他已經認出她,這次回來就是為了面對過去,沒什麼好再隱瞞的。

一時間,許埕也不知從何問起。

「為什麼你要買下房子和畫?」李沄沄開口問道。

「李正啓缺錢,所以來找我。」許埕也語氣冷淡。

對於李正啓那樣的人,不管有多少錢都守不住,再加上沈欣玥與那對兒女揮金如土,破產是遲早的事。

「那為什麼要辦展?」李沄沄問。

她猜想,多數富人到達某種層級後,會想擺脫銅臭味,選擇投入藝術——大量收藏看不懂的畫,擺設在家中以彰顯品味。辦展不只是品味的展示,也是上流社交的舞台。而若主辦方本身地位顯赫,參加者更能藉此抬高身價。許埕也,大概也是為此吧?

「為了見妳。」這句話脫口而出,連許埕也自己都吃了一驚,原來真心話是這麼容易說出口的嗎?

李沄沄睜大雙眼,他是說—為了見自己?

Chris與葉振函同時看向許埕也,這答案超出所有人的預期。

「那麼,你已經見到她了,展覽是不是可以考慮取消呢?」Chris抓住這點發動攻勢,他此行最重要的目標之一,就是幫李沄沄帶回任姨的畫作,不讓畫作成為公開展覽的焦點。

「見妳是主要原因,」許埕也說,「至於是否舉辦,我們可以討論。」接著轉向李沄沄,「不過,你不想回去那間房子看看嗎?我想和妳單獨聊聊。」

對李沄沄而言,那棟房子充滿痛苦回憶——父親的背叛、母親的離世,全發生在那裡。她一直視未能將母親的畫作帶走為一種愧疚,如今終於有機會,她無論如何都想取回。

「不太方便。」Chris替她拒絕了,他知道李沄沄不願踏入那棟房子,也不希望她再受到傷害。

Chris的回絕讓許埕也心中一悶。他明白作為丈夫有戒心是正常的,但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

「李沄沄小姐是獨立個體,即便結了婚,也有自己決定的權利。如果她不願意和我單獨見面,我想親口聽她說。」

這番話對向來理性得體的許埕也來說,幾近無理取鬧,但此刻,他只想知道李沄沄是從何時開始計劃,自己在她計劃中是什麼角色,她又曾對自己有過什麼想法。

「我明天再回覆你。」李沄沄淡淡說,她需要時間思考,也需要和Chris討論。

Chris還想說些什麼,但李沄沄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那我們就先走了。」她起身,三個男人也一同起立。

「我再跟你聯絡,許先生。」說完便離開。

一回到飯店,Chris就忍不住了,「你真的要和他見面?,他為什麼這麼執著?想單獨聊什麼?我真的很擔心……」他皺著眉,有些耍賴地抓住她的手說:「不行!你不能跟他單獨見面!」

李沄沄無奈地看向葉振函尋求支援。

「Chris說得沒錯,這確實令人擔心。」葉振函難得開口,語氣冷靜,「但如果你想,我有個條件讓他答應。地點你選,我和Chris會在場,但給你們空間單獨說話,可以嗎?」這雖然是個問句,語氣卻不容拒絕。

「我知道了。」李沄沄點頭回應。

第六章

再度站在這棟大宅門前,李沄沄腦海裡浮現出母親離開的那天。那天也像今天一樣,太陽毒辣,天氣炙熱。她剛和 Chris 見過面,結婚登記已順利完成,離開的一切已可以著手準備。她懷著雀躍的心情踏上回家的路,一邊走一邊在腦中勾畫未來的藍圖──等一切安頓下來,就能把母親接過去,一起生活。

沒想到,一踏進畫室,迎接她的,卻是母親倒在地上的身影。她原以為母親只是又餓昏了,急忙想喚醒她,卻在觸碰那具身體時,感覺到了異常冰冷的溫度。接下來便是一連串的兵荒馬亂——救護車、警車、圍觀的鄰人、嗜血的記者,全都湧入了她的生活,唯獨不見那個該負責任的男人——李正啓。

李沄沄木然地回答警方的詢問,一份份文件像是從地獄裡伸出的手,她簽到手發麻,終於讓母親得以入土—是否為安,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必須加快腳步,逃離這個令她作嘔的鬼地方。

她伸手推開那扇滿是鐵鏽、卻熟悉無比的鐵門,走進客廳。「你們在這裡等我,好嗎?」她轉頭對 Chris 和葉振函說。兩人點點頭,李沄沄便與許埕也一同走向樓梯後方的小房間。

一走進房裡,凌亂的畫作散落在地上與床上,彷彿在訴說著被踐踏的過去。李正啓大概以為這裡藏有值錢的東西,才會這樣翻箱倒櫃吧。李沄沄冷笑一聲,幾乎可以想像他找不到東西時那副惱怒的模樣,心底竟湧現一絲莫名的快感。

她一邊彎腰撿起那些畫作,一邊淡淡說道:「問吧。」

「你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許埕也開口。

「李正啓跟沈欣玥外遇的第三年吧。我媽的狀況越來越差,我那時就知道一定得離開了。」她的語氣裡滿是厭惡,連「父親」兩字都懶得提起。

「所以你這些年的沉默與退讓,只是為了讓他放下戒心?」許埕也感到佩服。面對害死母親的仇人,還要強迫自己逆來順受,那得有多強大的心志?

「那股權與聯姻,也在你的計畫裡?」

「我媽走之後,他們把能賣的畫全賣了。有了錢就更不節制,最後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一方面想把債務轉移到我身上,一方面又想把我當籌碼換錢吧。」李沄沄語氣冷淡,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忍了那麼久,我當然要抓住機會。」

「那 Chris Harrison 呢?」許埕也問出他最在意的問題。

「是我高中同學,葉振函也是。我媽常帶我們三個逛畫展、吃冰淇淋,她總說,不管我長大嫁給哪一個,她都會很放心。」李沄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彷彿回到那段純真的時光。她沒說的是,那時她早就知道葉振函和 Chris 之間的情愫,只是那時年少,什麼話都藏在心底,不敢說破。

幸運的是,儘管後來經歷了那麼多事,他們依然陪在彼此身邊。回台之前,她甚至還在計畫怎麼讓這兩人終於捅破那層窗紙。

「所以你真的嫁給了 Chris?是因為愛他?」許埕也問。

「他願意幫我。不論有沒有股權與聯姻,他都願意帶我走。當他提議結婚時,我覺得這是可行的方式。」她語氣平淡,沒察覺到他問題的真正焦點。「加上有了那筆錢,我們能做更多事,實現更多計畫。」

也許是錯覺,許埕也覺得李沄沄談到未來時的那個笑容,甜得讓人心醉。他突然希望那個笑容能常留她臉上,但一想到那笑容不是因為自己,他心頭竟湧起一股酸意。

「所以,如果不是因為辦展,你根本沒打算回台灣?」

「是。」李沄沄將整理好的畫作放上桌,抬頭看他一眼。「我一直想拿回媽媽的畫,但我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留著,也不想冒險空手而回。」

「那我還真是賭對了。」許埕也自嘲地笑了笑。是,他賭對了。但他沒想到回來的李沄沄,還帶著其他人。

「那你為什麼想見我?」這是李沄沄與朋友們始終猜不透的問題。

「大概是你來退婚那天,你的態度與我預想的完全不同吧。我也想知道,離開後的你過得好不好。」許埕也笑了。

這人總是冷著臉,竟也能笑得這麼好看?不像 Chris 那樣耀眼如陽光,他更像午後的暖陽,讓人安心。李沄沄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喜歡他看著自己的樣子。這個發現讓她羞愧—此刻她應該專心處理母親的遺物,而她也還是名義上的人妻,怎能生出這樣的念頭?

她臉瞬間紅了。

雖然不是情場老手,但許埕也還是看出她臉紅了,頓時心情大好,甚至起了逗弄她的念頭。

「那麼,你過得好嗎?」他雙手撐在她兩側的桌面上,身體微微前傾。

距離驟然拉近,李沄沄緊張得將雙手抵在他的胸膛想推開他,卻因為感受到他的體溫而臉更紅了,「我…我很好,你、你、你靠太近了。」

看她羞得說不出話,許埕也彷彿得了什麼勝利,握住她的手輕聲道:「那就好。」

李沄沄連忙抽回手,轉身背對他,假裝整理桌上的畫作,清了清喉嚨:「那…展覽可以不辦嗎?」

「我懂你的心情。但展覽消息已經公布,無法取消了。」許埕也忍住撫她頸肩落髮的衝動,語氣溫柔。「但除了展覽,我會儘量保密你的資料,不讓李正啓有機會騷擾你。而且,展覽結束後,你可以把所有畫作都帶走。」

李沄沄轉過身,眼中閃著期待,「真的嗎?」

她臉上的笑容純真動人,讓許埕也不自覺點了點頭。

同時間,坐在客廳等待的 Chris 不停滑著手機。

「看什麼這麼認真?」葉振函問。

「看看這個許埕也有沒有什麼誹聞。」Chris 沒抬頭。

「為什麼?」葉振函不解。

「我覺得他喜歡沄沄。」Chris 嘟著嘴皺著眉,看向葉振函。

在葉振函面前,Chris 總是更容易流露出孩子氣,語氣也帶著幾分撒嬌。

「所以?」葉振函真心發問。

「所以我們要幫她把關啊,她從來沒交過男朋友欸。如果這傢伙是個花花公子,沄沄很可能會被騙。」Chris 一臉認真,彷彿一位瘋狂妹控,誓死阻擋所有靠近妹妹的異性。

「沄沄喜歡他嗎?」葉振函問得誠懇,對男女之情的理解量大概也跟李沄沄差不多。

「不知道,但根據以往經驗,這次她沒有排斥對方,還願意單獨見面……總覺得不太一樣。」Chris 單手托腮,目光盯著房門,眼中浮現一絲擔憂。

「她現在還是已婚身份,許埕也應該不會主動吧?」葉振函點出了重點。

說到「已婚」,Chris 的視線移向葉振函——這段婚姻是當初三人共同決定的結果。為了讓李沄沄能在國外有合法身份,他們在已成年卻尚未成熟的年紀裡,憑藉著一腔衝動與情誼,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這樁婚姻會持續多久?Chris 至今還未認真思考過「離婚」兩字。如果有一天,李沄沄遇見真正值得託付的人,他會毫不猶豫地放手。而那時—葉振函會願意與他在一起嗎?

從高中起,他便對葉振函有好感。因為長相與性格的關係,Chris 身邊女性朋友多,自然成為男生們排擠的對象,而葉振函就是那個,總是為他擋下惡意的人。與他在一起,Chris 能完全做自己,不必偽裝。

他也曾懷疑過——葉振函是不是對自己也有點什麼。但葉振函太直了,直得讓人不敢靠近。他退縮了,寧願維持朋友的關係,也不願破壞這份默契。

而這些年來,葉振函一直陪著他與李沄沄走到今天,從未交過女朋友—那麼,他是否可以偷偷期待,葉振函是在等他?

思緒如浪潮般翻湧,Chris 閉上眼搖了搖頭,像是想把腦中的期待甩開。

「你又在想什麼?」葉振函看著他,察覺到他眼中神遊太虛的神色。

「沒什麼。」唉,這塊木頭什麼都沒察覺吧。身為一個心思細膩的男子真是累人……算了,先把沄沄的事處理完再說。

過了好一會兒,房門終於打開,兩人走了出來。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沄沄的臉怎麼這麼紅?裡面很熱嗎?但她看起來心情不錯,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感。』Chris 心中疑雲密佈。『而這傢伙的表情變化也太誇張了,根本判若兩人……他們到底談了什麼?』

葉振函則淡定地觀察著 Chris 的反應,心想:『他總是這麼有趣。』

「你們談了什麼?」Chris 終於忍不住問。

「我跟李小姐討論過了,展覽會照常籌備。各位的身份我會保密,不讓李正啓察覺。展覽結束後,畫作的所有權歸李小姐所有。」許埕也簡潔地說。

「你們都討論好了?」Chris 有些受傷,但更擔心李沄沄的想法,「你確定嗎?」他問她。

沒有事先告知 Chris,李沄沄感到有些愧疚,握住他的手輕聲說:「我真的很想把畫帶回去。」

Chris沈默了幾秒,開口說:「好,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們一定會陪你完成。」說完,Chris 把李沄沄摟進懷裡,並偷偷觀察許埕也的反應。

看到許埕也的笑容瞬間凝結,轉頭看向一旁,Chris 知道他猜對了,心中浮現一絲報復快感。『哼,誰叫你們偷偷討論。』

李沄沄反倒有些愣住。畢竟他們並非真正夫妻,而平時 Chris 頂多牽牽手或拍拍頭,像哥哥安撫妹妹般,這樣摟住她還是第一次。

但還沒等她反應,Chris 已經放開了。畢竟他也不太習慣這種親密接觸,這一抱不過是為了試探、警告和一點點小小的示威—點到為止就好。

隨後,Chris 又露出那招牌燦爛的笑容,大聲宣佈:「好啦!我們還有很多事要準備呢!」

第七章

許埕也已經請人將屋子整理過,丟掉了那些不堪使用的家具,空間立刻寬敞許多。

李沄沄留下的畫作並不多,大部分都是未完成的手稿,若要佈置成一場完整的展覽,顯得有些勉強。幾番討論之後,眾人決定由Chris出面聯繫在地的小眾藝術家,讓更多作品能被看見;葉振函負責展場的規劃與佈置,而李沄沄則擔任主視覺統籌,並挑選與任思荃風格相符的作品。三人分工明確、配合無間,彷彿又回到那段攜手打拼的時光。

謝晏薰注意到,老闆最近心情好得異常。以往要從他臉上讀出情緒,堪比解謎,如今卻一目了然—表情柔和了許多,尤其是每次從展覽會場回來之後,整個人彷彿都發著光。

許埕也幾乎天天跑宅子,美其名是確認進度,實則只是想多看李沄沄幾眼。

他發現她一投入工作就忘了時間,經常錯過三餐,於是每次來都會順便帶點吃的。他知道她比起正餐更愛街邊小吃,不能吃太辣,喜歡喝湯。某次他帶來一份小吃,她眼睛一亮,開心地說「好好吃」,那一瞬間,他在心裡悄悄記下了那家店的位置。

Chris越來越確定,許埕也喜歡李沄沄。甚至連一向對戀愛遲鈍的葉振函,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我就說吧,他果然喜歡沄沄,我的直覺從來沒錯過。」

今天Chris出來拜訪一位藝術家,葉振函負責開車,Chris靠在副駕駛座上說得興致高昂。

「但他人不錯啊,你也查過了,他沒什麼緋聞,看起來挺認真的,不是好事嗎?」葉振函邊開車邊問。

「好像……也沒什麼不好啦,」Chris語氣鬆動,但話鋒一轉,又強調道,「可是我們跟他相處的時間還太短,還得再觀察一陣子才行。」

葉振函靜了一會兒,又問:「那如果他真的適合沄沄呢?」

自從上次在宅子提起這個話題後,葉振函的心也悄悄有了波動。他不禁想,如果有一天Chris恢復單身—那自己,會不會也被他看見呢?

Chris望向窗外,語氣柔和卻堅定,「如果沄沄真的喜歡他,他也是真的適合她……那我當然會放手。我只希望她幸福。」

『那我們呢?』葉振函望著他側臉,這句話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除了許埕也,還有一個人也開始經常往宅子跑—謝晏薰。

幾次因為老闆行程太滿,便交代她代為「餵食」李沄沄。起初她覺得這任務有些好笑,但沒想到和這群人相處久了,竟慢慢熟絡起來。某次工人搬運架子時不慎弄倒了梯子,眼看就要砸在她身上,幸好葉振函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拉開,才讓她躲過一劫。

她還來不及感謝,葉振函已經轉身確認其他人的安全,那一刻,她卻像看見了什麼不同的光。

經過一兩個禮拜的相處,許埕也總覺得這三人之間的關係有些微妙。

葉振函與Chris,兩個男人更像是李沄沄的父母。葉振函總是默默地照顧她,幫她添滿喝完的水杯,當她趴在桌上打盹時,輕手輕腳地替她蓋上外套。而Chris雖然與李沄沄有些肢體接觸,卻不像情侶那樣親暱,反而像位碎嘴但心思縝密的媽媽,總是為她張羅一切,對於她不吃飯、愛熬夜的習性,嘴裡雖然抱怨,實際上卻也默默包容著。

至於Chris與葉振函之間,許埕也一時也看不太懂。他們平時互動自然、默契十足,果然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但偶爾之間,卻會浮現一種像是在試探對方心意的曖昧氣氛。

許埕也曾親眼撞見Chris枕在葉振函的大腿上睡著,葉振函則一邊輕撫他的頭髮,一邊看著設計藍圖。那天他一走進門,葉振函當場石化,過了好幾秒才清咳幾聲把Chris吵醒,兩人的臉紅得像被抓包的小學生一樣。

見過幾次類似場面後,許埕也終於忍不住,趁著Chris與葉振函一起出門時,帶著李沄沄最愛的那家炒麵和一碗蛋花湯,上門探班。

「有個問題想問你。」他看著李沄沄,語氣刻意輕描淡寫。

「嗯?」她嘴巴塞滿麵條,鼓著臉含糊地回答。

許埕也有些猶豫,這問題實在不好啟齒。但他還是試著小心翼翼地問出口:「你跟Chris……是真的夫妻嗎?」

李沄沄愣住了,眼神閃躲,顯然沒料到會被問到這個。她與Chris之間,從未討論過如果有人懷疑該怎麼回應。

許埕也看著她的反應,已經猜得差不多了。於是順勢追問:「那……Chris跟葉振函,是不是……?」

這男人的觀察力也太敏銳了吧?連問兩個直擊核心的問題,讓李沄沄當場啞口無言,只能緊緊抓住他的手臂,艱難地擠出一句:「你、你不要去問他們喔!」

看她緊張的模樣,許埕也明白,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雖然對兩位男性之間的糾葛沒什麼興趣,但他心中一個小小的念頭悄悄浮現——如果他們能成為一對,那麼「離婚」也會變得更容易推動吧。

「他們兩個……應該、至少、是互相有好感的吧?」他試探性地問。

李沄沄猶豫了一下,似乎是終於找到可以傾訴的人,低聲說道:「他們……應該從高中開始就互有好感了.......」

她依舊抓著許埕也的手,語氣帶著懇求,「你真的不能說喔,也不可以去問他們,好不好?」她仰起頭看著他,語氣裡有請求,也帶了點撒嬌。

他差點忍不住要將她擁進懷裡,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太急。雖然李沄沄開始習慣他的存在,但畢竟她名義上仍是「已婚」,無論婚姻是真是假,只要這層身份還在,她就不會輕易接受他的靠近。

他溫柔地將另一隻手覆上她的,輕聲說:「我不會說,也不會問,別擔心。」

他頓了頓,目光柔和下來,「不過……妳有考慮過,幫他們一把?」

李沄沄的眼睛馬上亮了起來,「當然有啊!」語氣中滿是期待與雀躍,「其實在這次回來之前我就在想了。現在我們的生活都穩定了,我真的希望他們也能幸福。」

她有些不安地雙手合十,「你願意幫我嗎?我真的很擔心自己會搞砸,可是……我很希望他們能幸福。」

許埕也聽著,心裡一陣柔軟。她願意向他傾訴、尋求協助,這本身就是一種信任。而只要這件事成功,自己在她心裡的份量肯定也會不一樣。

「當然願意。」他低聲說,語氣堅定卻溫柔。

這場「配對行動」或許正是他贏得李沄沄心意的最佳契機。

李沄沄覺得,還是由自己親自跟謝晏薰聊聊,先弄清楚她對葉振函的想法,也好判斷是否真的要按照原本的計畫進行。

「你今天怎麼突然找我吃飯啊?」謝晏薰一臉困惑地看著她。雖然這兩個禮拜相處下來,大家關係不錯,合作也算愉快,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圍繞在工作上,說起私交,似乎還沒深入到這個程度。

「嗯……其實是有些事想問你。」李沄沄猶豫了一下,不太確定該從哪個角度切入。

「就是……我跟Chris,其實不是真正的夫妻。」她說完這句話,頓了一下,觀察對方的反應。

「咳咳咳─你說什麼?」謝晏薰剛好喝了一口果汁,聽見這句話時差點嗆到,忙不迭把飲料吞下去,瞪大眼睛看她。

「就是我說的那樣……我們是合作關係,不是真的結婚。」李沄沄還沒說完,謝晏薰已經興奮得握住了她的手。

「妳老公─不對,Chris知道你要講這件事嗎?」謝晏薰眼睛都亮了起來,一副抓到大新聞的模樣。

她後來才知道,李沄沄就是當年來退婚的那位傳說中的千金小姐。雖然只聽過些許風聲,對當年事情的細節不太清楚,但她一直知道,自己老闆對李沄沄的在意。只是因為對方已婚,才一直保持距離。

現在好了,這根本就是假結婚,那不就─

「妳應該知道我老闆喜歡妳吧?」謝晏薰幾乎是發光的眼神看著她。

「啊?」李沄沄完全沒預期會聽到這個回答,一時之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你應該有察覺吧?我老闆沒事就往宅子跑,明明事情可以交代我處理,他偏要親自去。」謝晏薰興奮地數落著,「還有那天妳感冒,他買了一堆東西去看妳,結果轉頭又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妳真沒發現?」

李沄沄呆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李沄沄怔怔地看著謝晏薰,腦中飛快地運轉。她知道謝晏薰個性活潑、直率,而且因為葉振函上次的幫忙才沒掛彩,要說喜歡他,倒也未必,但若是請她幫點小忙—或許有可能。

她咬了咬下唇,心念一動,試探地問道:「你現在對葉振函……有沒有那麼一點點好感?」

謝晏薰一愣,反而狐疑地看她:「妳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我……我有個想法,但需要你的幫忙。」李沄沄說著,眼神誠懇,語氣也壓低了幾分,「就是,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出來Chris跟葉振函他們兩個.....,所以我想讓他們正視兩人之間的感情,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們兩個都卡在一種曖昧又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關係裡……可實在拖太久了。」

「妳該不會是想讓我—」

「對,就是你想的那樣。」李沄沄點點頭,「假裝你對他有意思。不是要你做什麼誇張的事,只是讓他覺得你可能會動心,讓Chris也有點危機感,也許他們就會被逼著做出選擇了。」

謝晏薰睜大了眼,然後難得露出點狐疑神情:「這聽起來……像是狗血劇情欸。」

「我知道,很老派,可是你也知道Chris跟振函那兩個人有多慢熱,一個總想著別人優先,一個自認沒資格主動,真的需要一點……動力。」李沄沄語氣急切,「你也希望葉振函幸福吧?」

謝晏薰低頭想了幾秒,最後無奈地聳聳肩,「好啦,我幫妳。不過說好,我只是『假裝』,我可不想哪天被妳『老公』追著打。」

「謝謝你。」李沄沄真心地握住她的手,眼裡滿是感激,「有你幫忙,我真的覺得……這次一定成。」

「不過你要我怎麼演?暗示?撒嬌?還是那種職場曖昧挑眉戲碼?」謝晏薰笑嘻嘻地問,整個人彷彿進入演員模式。

李沄沄也笑了,搖搖頭說:「你發揮就好,我相信你。」

兩人相視一笑,那瞬間像是達成了什麼秘密同盟,而這場精心安排的小劇場,也正悄悄為真正的感情揭開序幕。

第八章

辦公室的燈光打得溫暖柔和,一張大桌上擺著幾盒熱騰騰的便當、沙拉和炸物拼盤,五個人圍坐著,一邊吃飯,一邊對照著設計圖與場勘照片討論展覽動線。

「這一區燈光可能還是要再調亮一點,不然主視覺會被壓過去。」Chris夾起一塊雞塊,順手遞給坐在旁邊的李沄沄。

「你不要再餵她吃東西了,她晚上根本沒節制。」葉振函頭也不抬,正對著筆電畫圖。

李沄沄翻了個白眼,啃著炸雞塊,「你們兩個輪流管我,真當我是小孩喔。」

謝晏薰這時突然開口,語氣輕鬆又帶點意味不明的撒嬌,「欸葉振函,你之前不是說過我提的佈展路線有亮點嗎?我這次又加了一個概念喔,你幫我看看嘛~」

她湊過去坐得更近,幾乎靠上葉振函的椅背,一手撐在桌上,一手拿著平板展示新圖,眼神帶著點期待:「我這次可是想了很久才想到的呢~」

葉振函本來只是一臉專業地接過平板,準備發表意見,卻在察覺兩人距離太近時,微微一愣,耳根子竟然有些發紅。

Chris察覺到了什麼,餘光飄過兩人之間的距離,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剛剛準備夾給李沄沄的甜不辣,忽然夾也不是、不夾也不是。

「喔、我剛剛想到一個新的主題導覽路線……」Chris乾脆把話題拉開,但語氣卻少了剛才的自然。

李沄沄坐在一旁,默默觀察著這一切,眼角餘光看見Chris難得露出的不自在,嘴角悄悄揚起一點弧度,心想:果然有反應。

「振函~」謝晏薰突然湊得更近一點,幾乎是靠在葉振函的肩膀上,撒嬌似地說:「你下次可以陪我單獨去現場看場地嗎?我一個人會緊張~」

「有什麼好緊張的……」葉振函喉嚨像是卡了點什麼,話沒說完就低頭猛盯著平板螢幕,連眼鏡都快被呼吸氣息蒸霧。

「沄沄,你覺得我這個提議不錯吧?」謝晏薰忽然轉頭問她,眼神明晃晃地在說:「快給我個助攻。」

「嗯?我覺得挺好的啊,振函不是說過你們默契不錯嗎?搭檔當然要多磨合呀~」李沄沄一臉無辜地點頭。

Chris放下筷子的聲音有些大,他雙手交叉在胸前,看向葉振函,語氣不鹹不淡:「你要是有空陪她去,不如先把上次說好要一起對的預算表改完再說。」

葉振函耳尖紅得更明顯了,乾脆裝沒聽見,專注盯著螢幕畫線條,但線歪得離譜。

謝晏薰看得差點笑出來,忙低頭裝正經。

李沄沄一邊啃炸物,一邊在心裡默念:「第一場戲,成功。」

夜已深,辦公室收拾得差不多,Chris卻悶悶不樂地一把拿起外套,「我先回飯店了,還有文件要處理。」語氣淡淡,但腳步卻快得異常。

「欸,Chris,等等我們─」李沄沄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走出了門。

葉振函盯著他離去的背影,眉頭皺得死緊,他知道那不是什麼文件的事。

過了十秒,他終於站起來,抓了鑰匙也匆匆出門。

「你要去哪?」謝晏薰還沒來得及收拾桌上的食盒。

「他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葉振函只撂下這句話就跑下樓。

Chris進了飯店房間,重重地把門甩上,把外套隨手丟到沙發上。

他心煩意亂地坐下,腦中揮之不去的,是謝晏薰靠在葉振函身邊的畫面。他們的距離太近、語氣太溫柔,甚至那點曖昧的默契──都像針一樣扎進他胸口。

煩躁得讓他連自己都看不順眼。

突然,門鈴響了。

Chris皺著眉,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去開門。門外,是氣喘吁吁的葉振函,額前微微冒汗,像是跑過來的。

「你來幹嘛?」他語氣有些冷。

葉振函愣了一下,眼底滿是擔憂:「你怎麼突然走了?你臉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嗎?」

Chris冷笑了一聲,「我有什麼不好的?你陪她去場勘,還說她提案有創意。你不是一直挺欣賞她的嗎?」

葉振函被這番話怔住,連忙搖頭,「只是同事之間的討論,我沒沒別的意思……」

Chris撇開視線,語氣依舊傲傲地:「你不需要解釋,我也只是同事,沒資格管你和誰親近。」

葉振函看著他,眉頭緊皺,像是終於下定了某個決心般上前一步,「Chris,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明知道的,我在意的……從頭到尾只有你。」

Chris一怔,眼眶有些發熱,不敢抬頭看他,「你說什麼?」

葉振函輕輕握住他的手,眼神堅定又溫柔,「我說我在意的只有你,我不敢說……是怕你根本不在意我,怕我們之間連現狀都維持不住。但看到你的表情,我更怕了……怕我再不說,就真的永遠失去你了。」

Chris的心一緊,喉嚨發澀,低聲道:「誰說我不在意?我……不知道自己對你來說,是不是足夠重要。」

那句話像是打開了葉振函內心壓抑已久的堤防,他忽然伸手將Chris摟進懷裡,抱得緊緊的,像是害怕一鬆手就會失去。

他的聲音低而顫抖,「你當然是最重要的,Chris。一直以來,是我太過懦弱,太害怕失去你,但是,我真的喜歡你,很久很久了。」

說著,他低下頭,在Chris還來不及反應時,吻了上去。

慢慢地、深深地、帶著壓抑過久終於能釋放的情緒。葉振函的雙手微微顫抖,像是緊抓住夢境不願放開的孩子。

Chris睜大眼,一瞬間愣住了,原本想推開,卻在感受到那股從唇齒間傳來的顫動與不安時,慢慢鬆開了力氣,任由自己陷入這個溫柔卻真實的擁抱裡。

他閉上眼睛,雙手環上葉振函的脖子,輕輕地回應了這個吻。

那一刻,兩人之間的誤會與遲疑彷彿都在沉默中化解,只剩下彼此心跳共鳴的聲音。

門外的走廊燈光昏黃,幾道影子正悄悄靠近。

謝晏薰蹲在門邊,小心翼翼地貼著牆壁,「欸欸,你們小聲一點...」

李沄沄有些無奈地說:「只是確認一下兩個人沒事而已,用得著像行軍偵查?」

許埕也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微笑得若有所思,「總覺得氣氛有點不對,聽聽也無妨。」

李沄沄正要敲門,就聽見房裡傳來一聲微悶的碰撞聲——像是有人撞上了牆壁。

然後,是極其短暫的靜默。

下一秒,一個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親吻聲響起。

謝晏薰猛地瞪大眼,轉頭對後面的人做了個誇張的「噓」手勢。

李沄沄:「……等等,那聲音是我想的那個嗎?」

許埕也不疾不徐地點了點頭,語氣像是在講天氣:「沒錯,就是你想的那個。」

李沄沄忍不住輕笑出聲:「終於─」

「哇,我真是太厲害了,只是小小發揮一下,就逼得兩人現出原形...」謝晏薰小聲地炫耀著,臉上帶著得意的表情。

門裡還沒停,兩人似乎在低語,隱約傳出Chris的聲音:「……你好過份,這麼久才親我。」

然後是葉振函低低的笑聲。

三人幾乎同時轉過頭看彼此,眼神裡寫滿八卦火焰。

「我要記下今天的日子。」李沄沄悄聲說:「以後Chris要敢再逼我早睡,我就要拿出來嘲笑他。」

「沒錯沒錯,以後婚禮請帖沒我名字我就鬧場。」謝晏薰挑眉。

許埕也溫和地笑了一聲,「別鬧了,走吧,等他們回神大概也不想看到我們在門口蹲著。」

三人輕手輕腳地離開,留下一地甜蜜未散的靜謐空氣。

飯店餐廳,陽光透過大片玻璃傾瀉而入。桌上擺著炒蛋、可頌與冒著熱氣的黑咖啡。

Chris穿著帽T,一邊翻著早餐菜單一邊碎念:「這家飯店的炒蛋還是一樣油……我就說不要點了。」

葉振函坐在他身旁,不疾不徐地替他拿了一份鮮果優格,「那吃點優格?你昨天不是說想吃點甜的?」

Chris嘴角微動,假裝咕噥:「我說的是草莓蛋糕……誰稀罕你這個。」

葉振函淡淡一笑,眼神卻帶著無比的溫柔,「嗯,下次去你最喜歡的那間咖啡館,我買。」

兩人一旁耳語,讓剛走進來的謝晏薰一眼就察覺氣氛不尋常。她立刻坐到對面,動作誇張地說道:「喔喔喔天吶,怎麼今天我們Chris先生這麼黏人?我第一次看到你乖乖坐著等人餵食欸。」

Chris嚥下口中的優格,撇嘴:「我只是懶得自己去拿……才不是因為他。」

李沄沄放下果汁,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葉振函:「昨天要去你房間找你拿設計圖,你不在,去哪了?」

Chris瞬間噎住,還沒反駁,葉振函一本正經地開口:「他情緒不好,我去他房裡陪他。」

「『陪』?哪種陪?嘴對嘴那種?」謝晏薰舉手比出兩指交叉,眨眼笑說。

Chris的臉瞬間紅到耳根,小聲抗議:「你們到底要八卦到什麼時候啊?我們之間──」

「—是非常純潔且真摯的情感連結。」葉振函接口,語氣一本正經,卻帶著說不清的溫柔,「如果你們只是想調侃我們兩個,我建議等Chris不在場再説,他會不好意思。」

Chris瞪了他一眼:「你不要幫我講話,講得好像我真的很在意你一樣。」

葉振函點點頭,「嗯,我知道你在意。」

「……我、我那是……」Chris語塞了一下,最後鼓起勇氣、撇頭小聲補了一句,「是我昨天心情不好,你才能勉強被我留下來。」

「那我很高興自己被留下。」葉振函語氣溫和,眼神卻像藏不住心意的少年。

許埕也端著咖啡走來,一邊坐下笑說:「昨天才討論著是不是該把你們鎖進倉庫,結果你們就自己關進去了。這效率,很可以啊。」

李沄沄也偷笑:「我以為Chris會繼續嘴硬到年底,沒想到是我們葉先生先撐不住。」

Chris叉著手坐著,氣呼呼地說:「哼,你們能不能有點朋友的基本的禮貌!」

「沒辦法,我們現在是見證歷史的親友團。」謝晏薰笑嘻嘻舉杯,「來,為Chris得償所願、葉振函成功抱得美人歸,乾杯!」

Chris滿臉通紅,但嘴角忍不住上揚,「……誰是美人啊,講清楚一點。」

葉振函低聲回答:「你啊。」

Chris手裡的叉子掉到盤子裡,半天才冒出一句:「……神經病。」

桌邊笑聲此起彼落,空氣中瀰漫著陽光與某種叫做幸福的味道。

第九章

時間不斷推進,距離展覽的時間越來越近,但今天的老宅,氣氛似乎有些凝重。

展覽主視覺已經定稿、場地布置進入最後階段,卻突然傳來噩耗——原定合作的其中一位畫家因為突發事故無法如期交件,使得展覽的牆面空缺了一塊。

「現在臨時找人來不及了。」Chris眉頭深鎖,「我們需要的是能接得上任姨風格的作品,不是臨時湊數。」

葉振函坐在一角,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忽然開口:「我記得……沄沄也曾跟著任姨學畫?」

眾人一愣,視線紛紛落到李沄沄身上。

「記得我們剛到國外的時候,沄沄偶爾會模仿過任姨的筆觸作畫,來抒發對任姨的想念。」葉振函語氣平穩,但語中多了幾分溫柔,「……這次的展覽主題,本來就是任姨為主。或許……我們可以讓主題升級成『母親與我』,讓大家看到的不只是任姨,更是她留在女兒身上的痕跡與精神,並由沄沄的畫作傳承下去。」

Chris附和:「是啊,如果由你來完成這一塊,一定會比誰都更有說服力。」

李沄沄無法即時回覆,只是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低聲說:「我……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讓我想想,好嗎?」

「走,我帶妳去個地方。」

許埕也沒有多餘解釋,也沒給李沄沄反駁的機會。只是說完這句話,就像十幾年前那樣牽著她的手,把她從會議的壓力與眾人的目光中拉了出來。

車子駛過蜿蜒的鄉間小路,陽光透過樹縫灑在車窗上。直到停在那片老地方——依舊傾斜的老榕樹下,岸邊還能看見幾尾小魚在淺水中悠游。

李沄沄下車後愣了一下,彷彿時光倒流,一瞬間成了那個愛笑愛畫、喜歡赤腳奔跑的小女孩。

夕陽的餘暉灑在河面上,閃爍不定,像他們共同的記憶,一片片地浮現。

「還記得嗎?有一次妳跌進水裡,是任姨邊笑邊把妳撈上來,說『我們家沄沄就是不怕畫髒,更不怕水』。」

許埕也一邊笑著說,一邊彎腰撿起岸邊一顆小石子,隨手丟進水裡,泛起圈圈漣漪。

他眼神柔和而溫暖,「妳跟任姨一起畫畫的樣子,是我最早認識的藝術。那時候我不懂什麼叫創作、什麼叫靈魂,只覺得……妳們在畫室裡,像一道光。」

李沄沄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指,像是還能感受當年握著畫筆的觸感。

「那時候我離開,是因為家裡出事得太突然……根本來不及說再見,連任姨的告別式,我也不敢出現。」他的聲音略略顫抖,像是小心翼翼拆開一封早就泛黃的信。「再回來時,看到妳的生活……已經不是我記得的模樣。妳變得安靜,不再笑,妳爸對你像是個透明人,繼母對你冷嘲熱諷,但當時的我不夠強大,我沒有自信能保護你。」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起極大勇氣才說出那段話:「那天,妳來找我買斷股權的時候,我真的很想留妳,但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妳那時候需要的是錢,是自由。那是我當時唯一有能力給妳的東西。」

他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敲進她心裡。

李沄沄終於抬頭,眼裡盛著藏不住的情緒:「那……這次的畫展,是不是也只是你的愧疚?」

許埕也搖頭,視線沒有逃避,反而更深地看進她眼底。

「不是了,沄沄。這次,是因為我希望妳回來。不是回來參展,是回到我身邊。」

他走近一步,語氣更輕,卻字字斬釘截鐵:「我想留妳—不是因為內疚,而是因為我一直放不下,從來沒有。」

她低下頭,眼角泛著濕意,一瞬不瞬地看著腳下那塊熟悉的土地。童年的記憶一點點浮現,過去那些被自己鎖起來的溫柔、笑聲、還有信任—正一點點被他喚回。

「可是……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畫這些畫,就像在揭我媽留下的傷口……」

「那我陪妳畫。」他打斷她的話,語氣堅定。

李沄沄愣住。

「我不會畫畫,但我可以幫妳調色、搬架子、遞筆……」許埕也笑了,眼底卻藏著藏不住的鄭重,「我會在妳身邊,陪妳熬過每一筆難畫的線條,每一次情緒崩潰的夜。我不會走。」

他伸出手,不強求,只靜靜攤在她面前。

「讓我陪妳,把任姨的畫展完成—不只為了她,也為了妳,為了妳自己,把這些年來妳沒說出口的話,都畫出來。」

李沄沄抿了抿唇,眼中浮出掙扎,然後像終於卸下了心防般,緩緩把手放進他的掌心。

兩人的手指交握,力道不重,卻無比堅定。

這一次,她不再一個人了。

畫室的燈光是溫暖的黃,牆角的老式檯燈照著畫布,空氣中飄著一點點樟木與顏料的氣味。

這是任姨當年的畫室。雖然屋內的布置早已重新整理過,但那扇靠窗的桌子、那張她習慣坐著的藤椅,仍被妥善保留著。

李沄沄站在畫架前,畫筆握在手中,手微微顫抖,遲遲無法落下。

「好像第一天學寫字。」她乾笑了一聲,低頭看著顫動的手指。

「那我應該說『加油』,還是『不要怕』?」許埕也蹲在一旁,幫她調好顏料,抬頭望她時語氣輕柔,帶著一種不常見的耐心。

李沄沄看了他一眼,眼中掠過一絲苦笑:「其實……我好像不是怕畫不好,而是怕畫得太像。」

「像任姨的風格?」他問。

她點頭,聲音低低的,「我媽畫的畫,雖然總是強烈的色彩,但是為了把她內心對這個世界的愛與恨都透過畫說出來……而我現在的畫,只剩下藏不住的痛。我怕……她看到會難過。」

許埕也放下手中的調色刀,走到她身後,輕輕握住她持筆的手。

「她不會難過的。」他低聲說,「如果她能看到現在的妳,她會心疼,但也會驕傲。」

他的手很暖,像是把她從回憶的深淵中拉出一點光。

「妳的畫不是要模仿她,而是把她留給妳的東西,用妳自己的方式延續下去。」

李沄沄望著空白的畫布,眼神逐漸凝聚。

許久,她終於動筆,先是一道流暢的曲線,像母親的髮絲在風中輕拂;接著是交疊的色塊,那是記憶中斑斕的午後與悄悄潤色的愛。

她沉浸在色彩與線條裡,漸漸忘記了擔憂與害怕。

而許埕也就坐在一旁,一會兒幫她遞筆,一會兒遞上她忘了喝的水,更多的時候,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專注的神情,像在守護一場無聲的復原。

夜深了,月光透過百葉窗灑進屋裡。李沄沄的第一幅畫完成了。

她肩膀微顫,眼裡泛著水光,看著畫布上那片熟悉又陌生的色調。

「妳成功了。」許埕也站起身,從她身後伸手,把她輕輕圈進懷裡,「她一定也看見了。」

李沄沄沒有回話,只是輕輕點頭,眼淚悄悄滑落。

那一刻,他們之間再沒有遺憾,也沒有過去的距離。

只有兩個終於並肩站在一起的人,和即將一筆筆完成的、屬於他們的未來。

第十章

展場座落在李家老宅,舊有的陳設都已拆除,未多加裝飾的牆面訴說著舊房子落敗的過往,牆面掛著的畫作卻生氣蓬勃,強烈的對比讓人眼睛一亮。

展場正中央放的是任思荃生前的畫作,與李沄沄此次特別創作的《母親與我》系列交錯陳列。光線柔和,空氣中混著油彩味與來自角落花束的淡淡香氣,隱隱滲著情緒。

開展不到半小時,來客已絡繹不絕。

除了任姨過去的畫壇友人外,更多的是慕名而來的年輕創作者。大家圍在李沄沄的新畫前熱烈討論——那些畫風既延續任思荃強烈對比,又融入李沄沄特有的銳利情感,像是把母女分隔的時光,用顏料交織成一幅幅深刻對話。

「這系列太有故事感了……尤其那一幅牽著手的背影,感覺有種走過傷痛、依舊在一起的堅定。」

「對啊,而且能用這麼多暗色調卻不顯沉重,很高明……」

站在畫作前的李沄沄,穿著俐落的黑色套裝,微笑應對觀眾的詢問,看起來平靜,只有許埕也知道,她的手還微微出汗。

「要不要休息一下?」他低聲湊近,在她身側開口。

她抬眼看他,聲音低得只有他聽見:「有你在,就不累。」

許埕也沒回話,只是牽起她的手,緊了緊。

這時,畫廊門口傳來不協調的聲音。

「這畫展搞得不錯嘛—人這麼多,看來賣畫也挺賺的。」

來人穿著過時西裝,領口皺皺,肚子微突,語氣一如既往的自負而不客氣。

李沄沄身體一僵,轉頭看去。

李家啓,還有在他旁邊一副站沒站相的李書銓。

他們就這樣大搖大擺走進畫廊,眼神毫不掩飾地四處打量,還不時竊竊私語,像在盤算著什麼。

「這場地不便宜吧?擺這些畫……還真有人看得懂啊。」

李書銓冷笑,語氣嘲諷:「老爸快看,我還想是誰啊?李沄沄你居然還沒死?怎麼,以為搭上許埕也,有人撐腰了,居然還敢回來啊?」

李沄沄臉色沉下來。

她才剛踏穩自己的腳步,還未徹底走出過去,這兩人的出現,像是一記舊傷重啟的鈍痛。

就在她猶豫要不要上前時,許埕也、葉振函已快步向前,擋在他們面前,Chris則將李沄沄護在身後。

許埕也開口語氣冷淡卻不失禮貌:「兩位,這裡是私人畫展,若您們不是受邀來賓,恐怕不便久留。」

李家啓一愣,但馬上笑開:「哎呀,我是她父親,來看看女兒畫的畫,這不算不請自來吧?」

「你什麼時候把我當女兒過?」李沄沄淡聲開口,眼神平靜卻銳利。

李家啓語塞了一瞬,下一秒又笑:「好歹我給你這張臉,你瞧你這話說得可傷人。」

「如果今天你們是來欣賞畫的,歡迎;但如果只是來碰運氣、看我能不能被你們再利用一次─那麼不好意思,這裡不歡迎你們。」

李書銓想反駁,卻被許埕也的冷眼一瞪,語氣頓時梗在喉頭。

「我們畫展現場有登記採購名單,如果你們需要聯絡畫廊,可以到外面櫃檯填資料,我會讓人處理。」語氣平和,卻毫無餘地。

李家啓嘴角抽了抽,終究什麼都沒再說,只是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畫廊內的氣氛回歸寧靜。

李沄沄站在畫前,緊繃的肩膀終於放鬆。她輕輕歎息,對著護著她的三個人說:「謝謝。」

許埕也輕聲說:「這是妳的畫展,不該有任何人來玷汙妳為自己爭回的光亮。」

她看著他,沉默片刻,忽然握住他的手。

「埕也……等這場展結束後,我想……開始學習在這裡重新開始,不再逃、不再躲。你願意陪我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低頭輕吻她的額頭。

—那是他給的答案。

第十一章

畫展結束後,任思荃這位曾經的畫壇明珠重回公眾視野。媒體爭相報導她當年的風采,讚嘆她的畫作如何在藝術圈掀起波瀾,卻也不忘窮追猛打,試圖挖掘這位女畫家「如何殞落」的八卦與傷痕。

李沄沄一開始還接受了幾家具公信力的藝術雜誌專訪,談母親、談作品,但當話題又繞回她早逝的母親、那段消失的時光,以及許埕也的名字時,她的語氣漸漸疏離,終至沈默。

於是她拒絕了後續所有採訪,對外只留下一句話:

「作品會說話,我不必。」

生活恢復了平靜。

Chris與李沄沄一邊整理資料,一邊討論回國辦理離婚的流程,笑稱總不能讓葉振函老是做「地下情人」——雖然兩人之間的親暱舉止,早就公開得像是正在熱戀的情侶。

許埕也更是寸步不離李沄沄,無論外出吃飯、畫室創作,還是深夜小酌,他總會悄然陪伴,像是在補償那段曾經錯過的少年時光。

一切彷彿都在走向圓滿,直到那天—

李沄沄失蹤了。

那天,她說想回老宅畫室整理畫材,順便去便利商店買點晚上搭配電影的零食,還打算到附近書店晃晃。

誰也沒多想,只以為是平常的午後散步。

然而四小時後,她的手機無人接聽,畫室空無一人,便利商店與書店也沒有她的身影。

許埕也率先察覺不對,立刻調出老宅外的監視器畫面,只見兩名蒙面男子在她剛踏出畫室時,迅速將她推上一輛無牌廂型車。

畫面僅十秒,卻像刀一樣割斷所有人心裡的平靜。

他們正準備帶著監控畫面報警時,許埕也的手機響了。

「埕也啊,你也知道,李叔叔這把年紀了,做不了什麼事,只能靠點聰明才活下去。」

李家啓那熟悉的聲音沙啞而諷刺,電話另一頭傳來李書銓的冷笑,以及李沄沄壓抑哽咽的聲音。「兩億,換你的小情人回來。應該划算吧?」

「你碰她一根汗毛,我會讓你痛不欲生。」許埕也聲音低冷,眼神卻已翻湧著滔天殺意。

Chris當機立斷開啟手機定位查詢李沄沄的位置,顯示位置在郊區海邊一處廢棄工廠;葉振函一邊報警,幾人一邊開車狂飆而去。

抵達現場時,夕陽已沉沒,海風像匕首般冰冷,工廠四周靜得不尋常。

「我們分頭找,時間拖不得。」許埕也低聲說,眸光堅決。

三人分散行動。廢棄工廠內鏽蝕的鐵門吱呀作響,彷彿每一處陰影都藏著危機。

Chris在一處貨櫃旁聽到細微的撞擊聲,迅速上前打開門,昏暗燈光下,李沄沄雙手反綁,嘴巴被膠帶封住,眼淚在臉上畫出兩道淒楚痕跡。她激烈搖頭,用力掙扎,似乎想要警告什麼—

「沄——!」他剛衝過去,還沒來得及解開她身上的束縛,一道破空的鋼棍重重朝他肩頭劈來。

「啊——!」Chris悶哼一聲,整個人被擊倒在地。

李書銓撲上來,兩人激烈扭打,Chris忍痛反擊,一記肘擊擊中對方胸口,卻沒料到——

李家啓從貨櫃角落竄出,手中一把短刀寒光閃爍,直直朝李沄沄刺去!

來不及多想,Chris撲身而上,用身體死死護住她。

刀鋒插入他背部的瞬間,鮮血迅速染紅了他的襯衫。

「Chris——!」李沄沄哭得幾乎失聲。

「住手!」許埕也衝入貨櫃,一腳踢翻李書銓,抓起掉落的鋼筋砸了李書銓一腦袋,隨即撲向李家啓的手腕,將刀奪下。葉振函從後方撲上,用手臂狠狠勒住李家啓的脖子。

「放開我!放開我你這瘋子!」李家啓嘶吼掙扎。

「再不住手,你也要坐牢了!」許埕也大吼,眼裡血絲密佈,死死抓住葉振函的手臂。

葉振函終於理智回神,鬆手的瞬間便撲向Chris,他倒在地上,臉色蒼白,血流不止。

「你別嚇我……Chris……我求你撐住……」他顫抖著抱緊那副滿是鮮血的身體。

警方終於趕到,李家父子被壓制逮捕,李沄沄卻依舊跪在Chris身邊,淚水潰堤。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你這個笨蛋……」

Chris虛弱地笑了笑,聲音細如蚊蚋:「這不是我們……答應了任姨嗎?要護妳一輩子啊……」

他被緊急送入手術室,所幸刀鋒未刺中要害,但仍需長時間休養。

葉振函徹夜未眠,坐在病房窗邊緊握著他的手。天微亮時,Chris睜開眼,他笑了,淚水卻也掉了下來。

「這次,我不想再錯過你了。」葉振函低聲說,眼中滿是決絕與深情,「等你好了,等你離婚了,就嫁給我,好不好?」

Chris反握住葉振函的手,輕輕的點了點頭。

沒有人責怪李沄沄。

許埕也輕握著她冰冷的手,聲音低柔:「只要妳平安,什麼都不重要。」

Chris虛弱卻堅定地說:「我沒事了,別哭……你哭起來,比捅我還痛……」

葉振函也輕聲擁住她:「別再說對不起了,妳值得被愛,也值得幸福。」

但李沄沄,卻無法原諒自己。

那晚,她獨自躲進畫室,點上了燈,靜靜看著牆上一幅幅母親留下的畫作。那裡有她的童年、有任思荃的夢、有所有人為她付出的痕跡—

而她,卻讓每一個人受傷。

天亮時,畫室空無一人,只留下桌上的一封信:

「我以為這次可以回來,但原來我錯了。

我的出現,只讓你們一次次受傷。

這份感情,我承擔不起。

對不起,等我學會怎麼愛人,不會再讓我愛的你們受苦時——

我會再出現的。」

第十二章

清晨的陽光穿過灰白紗簾,柔柔灑落在畫室一角,替那些遺留下的畫作鍍上一層金邊。色彩沉靜如水,光影斑駁,時間彷彿在此靜止。

李沄沄的信靜靜躺在桌面,紙張邊角微翹,像她的心—輕輕顫抖,卻已決意遠行,每一筆一畫都透著克制的眼淚與壓抑的決絕。

Chris顫抖地拾起信件,指尖濕冷。字裡行間,他彷彿又看見當年為了他將鐵條揮向霸凌者的女孩,如今卻用沉默,將所有人隔在世界之外。

「她……走了?」他的聲音乾澀微顫,像失溫的風在室內徘徊,不敢相信那熟悉的名字,會從此與他們拉開距離。

葉振函一拳重重砸在桌上,沉聲低吼:「可惡……我們才剛把她救回來!」他的指節泛白,眼神混雜著怒與無力。明明只是一步之遙,卻又如墜深淵。

許埕也沉默許久,凝視著那封信。他從Chris手中輕輕取回信件,細細折好,收入懷中,像是將她的痛苦與脆弱一併收藏。

「她沒有走遠。」他終於開口,語氣低而堅定,眼神如灼火般燃燒。「她只是……還沒學會怎麼留下。」

那一刻,他們不再只是要「找到她」,而是要讓她明白—她不是負累,而是光。

Chris因傷行動不便,堅守在電腦前,不眠不休搜尋李沄沄過去的足跡。他翻遍她的社群紀錄、展覽參與、打卡照片,一格一格確認那些畫面背後的可能線索。

葉振函則聯絡警方,協調發布協尋公告,同時根據Chris提供的資訊實地探查。

他駕著車穿梭於市區與近郊,在陌生街巷中奔波,只為在某個轉角遇見那熟悉身影。

許埕也回到老宅畫室。熟悉的木地板嘎吱作響,空氣中仍殘留李沄沄畫畫時常用的廣藿香氣味。他跪下身,從畫架下方翻找,果然發現一本早年的素描日記—上面記錄著李沄沄孩提時與任姨出遊的片段。幾幅近期作品夾在其中,色調低沉,但筆觸細膩,情感深刻。

其中一幅畫的右下角,落款下方寫著一串細小的文字—那是她與任姨過去常去的一間民宿地址。

他愣了一下,眼神轉為篤定。

「我知道她在哪了。」

三日後,許埕也一人沿著蜿蜒山路駛入濃霧,車窗外雨滴拍打如心跳。這裡空氣濕潤,時間似乎慢了下來。

舊民宿靜靜矗立在林間,門口掛著風鈴,聲音清脆,在雨中顯得格外孤寂。

他推門而入,一股淡淡木香撲鼻。

窗邊,李沄沄披著毛衣,站在畫架前。她正描摹遠山輪廓,手中畫筆輕顫,卻仍努力將心中輪廓一筆筆重現。聽見門聲,她回頭,眼神慌亂,像是小鹿。

畫筆從指間滑落,滴落的顏料在畫布上炸開。

「妳真的以為這樣逃走,我們就會放棄妳嗎?」他的聲音溫柔卻清楚,如敲進心裡。

她怔怔望著他,雙眼泛紅,淚水隨即奪眶而出。

「我……我怕我留下,只會讓你們再次受傷……我怕自己根本不值得……」她聲音顫抖,眼神藏著深深的自責與恐懼。

許埕也走近她,將畫筆從她手中接過,放到一旁,雙眼直視她:

「我們不是因為妳才受傷,而是因為我們愛妳,所以不想妳一個人承受痛苦。」

「我們不是妳背後的風景,」他語氣漸沉,像宣言—「我們是要與妳並肩走過這一生的旅伴。」

這句話像是照亮她心底最深的黑夜。她再也無法壓抑內心情緒,終於崩潰地哭出聲來。

她撲進他的懷中,緊緊抱著,彷彿終於找到可以停靠的港灣。她顫聲低語:「對不起……對不起.......這一次,我不會在逃避了。我想……學會留下。」

回到城市後,李沄沄、Chris與葉振函決定不再延宕,攜手處理離婚事宜,也計畫舉辦簡單婚禮。他們選擇以「轉身不是逃避,而是為了回頭更堅定」為主題,舉辦一場面向摯愛與自我的承諾儀式。

李沄沄也申請了半年海外進修課程,前往母親生前曾留學的義大利藝術治療學院進修。她決定重新拾起畫筆,也拾起自己。

離開前,她與許埕也相擁而眠:「我不知道能不能畫出讓母親驕傲的作品,但我想,若是為了你們,我願意重新學習畫『自己』。我曾經總想逃,直到你讓我明白—留下,是勇氣,不是懦弱。請你等我,六個月後,我會回來,用新的我,跟你站在一起。」

六個月後。

機場大廳明亮如洗,初夏的陽光透過高挑落地窗灑進,彷彿替每個抵達的人鍍上一層光暈。

人潮來去,腳步匆匆。身穿白襯衫的許埕也站在人群出口處,手中握著一束茉莉與一個用麻布包裹的畫布。他沒穿外套,袖口微捲,眼神淡淡地望向前方,卻每隔幾秒便抬手看一次手錶—不是真的在看時間,只是不安得無處安放。

他不確定她這半年變得什麼模樣,也不確定她會不會真的回來。但他相信,有些人,是你不張望,就永遠看不見的風景。

直到她出現。

李沄沄戴著一頂米色草帽,披著薄針織外套,手上拉著一只舊行李箱,背後斜背著熟悉的畫筒。她的腳步輕盈而穩定,長髮剪短齊肩,眼神不再閃躲,像是陽光下的湖面,閃爍著熬過風暴後的寧靜與堅定。

許埕也怔了一瞬,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那個曾經脆弱、逃避、在他懷裡崩潰哭泣的女孩。

她一眼就看見他。

沒有奔跑,沒有戲劇性的擁抱。她只是慢慢走到他面前,靜靜地抬起頭看他,像在確認—他真的等她,等了六個月,等她成為現在的自己。

他低頭將那束茉莉遞給她,聲音低而溫和:「歡迎回來,李沄沄。」

她笑了,眼睛彎彎的,像終於畫出一道完整的弧線。

「我回來了,許埕也。」她輕輕接過花,側頭望向他懷中的畫布,「你還帶著它啊?」

「它一直都在。」他點頭,「我想,該由妳來決定,第一筆要落在哪裡。」

她吸了一口氣,望向機場窗外廣闊的藍天:「那就從『我們』開始畫吧。」

幾日後,老宅畫室內。

陽光再次斜灑進窗,李沄沄站在畫布前,這次她沒有任何猶豫。畫布上,是一座老屋,一棵長滿花的樹,一群人坐在庭院中喝茶、聊天、笑鬧。畫面右下角,一對男女肩並肩坐著,女子正低頭畫畫,男子靜靜看她。

畫作下方署名清晰:《沄沄逆浪,與你同行》—李沄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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