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倫斯烏菲茲美術館的蒙娜麗莎複製品前,我驀然想起巴黎羅浮宮真跡前永遠駐足的人群。達文西以四十八層油彩封印的謎樣笑靨,在二十一世紀的數位濾鏡下裂解為千萬種表情符號。霓虹燈管照射的茶餐廳裡,我看著WhatsApp對話框中的黃色圓臉,忽然發現自己遺失了微笑的官能。
倫敦泰晤士河畔的舊書攤淘得《莊子》殘卷,泛黃紙頁記載「至人無夢」。午夜夢迴時分,東方之珠的維港光影如夢似幻,霓虹招牌映照的玻璃幕牆上,無數電子螢幕正播放著虛擬偶像的完美笑顏。地鐵車廂裡戴AirPods的上班族,嘴角肌肉機械式地上揚十五度,恰如東京秋葉原電器城櫥窗裡的AI機器人。
在淺水灣的黃昏遇見穿香雲紗的老者。他教我辨認宋徽宗「瘦金體」的鋒芒,筆畫間竟暗藏敦煌飛天反彈琵琶的韻律。「你且看這『笑』字,竹字頭原是眉眼彎彎,夭字底是手舞足蹈的嬰孩。」老者以枯枝在沙灘寫字,浪花捲來,墨跡化作泡沫裡的甲骨文。銅鑼灣糖水舖的杏仁糊冒著白煙,牆上鏡框鑲著六十年代明星簽名照。穿白旗袍的老闆娘掀開檀木首飾盒,取出褪色的戲院票根:「當年胡楓在太平戲院唱《客途秋恨》,唱到『我半帶驚惶怕駡駡駡』時,台下阿婆們又哭又笑,手帕都擰得出淚來。」她眼角皺紋突然綻開成菊花,那瞬間我竟窺見敦煌壁畫裡供養人殘存的朱砂。
深水埗劏房的天花滲水,滴答聲應和著樓下涼茶鋪的收音機。粵曲《帝女花》的「落花滿天蔽月光」穿透薄牆,隔壁獨居老人正用放大鏡端詳泛黃的結婚照。黑白相紙裡的新娘羞赧低眉,嘴角揚起弧度如新月,那是1953年颱風溫黛過境後,香港難民在木屋區舉行的婚宴。
中環交易廣場的玻璃穹頂下,年輕分析師們的西裝口袋插著玫瑰金鋼筆。他們的微笑經過麥肯錫禮儀課程鍛造,嘴角角度與蘋果手機解鎖弧度精準吻合。茶水間偷聽實習生用普通話抱怨:「微信表情包裡的[微笑]符號,其實是罵人的意思。」
重訪大嶼山天壇大佛,驟雨初歇的霧氣中,青銅蓮座上的佛陀依然似笑非笑。忽然憶起京都龍安寺枯山水,那位掃落葉的老僧說:「江戶時代的匠人會在觀音像唇間留道裂縫,等香火熏染百年,裂痕自然化作慈悲紋。」原來至高的微笑,是天地以時光為刻刀,在人間傷口鐫刻的曼陀羅。
深夜寫字樓的落地窗倒映著維港星光,我試著對玻璃呵氣。白霧裡隱約浮現母親當年在油麻地果欄叫賣荔枝的模樣,她總是把最紅的果實藏進圍裙,待放學的我奔來時,用龜裂的指節剝開糖衣般的果皮。那時她的笑聲混著南洋口音,比荔枝蜜更清甜。
泰戈爾說上帝等待人類在智慧裡重拾童年。此刻我終於明白,微笑原是生命對自身的禮讚,是女媧摶土造人時吹入的第一口氣,是《詩經》裡「巧笑倩兮」的星火,是佛陀拈花時迦葉的頓悟。當我們在數位洪流中遺忘如何牽動面部十四條肌肉,或許該去大澳漁村看曬蝦膏的老嫗——她們眼角的笑紋,是用潮汐的鹽分與歲月的陽光共同醃製的琥珀。
天星小輪靠岸時濺起浪花,對岸文化中心的貝聿銘式稜角在暮色中軟化。渡輪上賣唱少女的《獅子山下》忽轉調為巴赫G弦之歌,琴盒裡的硬幣閃著濕潤的光。此刻我嘴角微揚,驚覺這本能的反應,竟如太古地層裡的蕨類化石遇見春雨,剎那間舒展成史前森林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