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東方泛白,夜的輪廓在晨光中一點一點褪去。
蘇沁靜靜倚靠在謝禹珩懷裡,肩頭緊貼著他的胸膛。雨已停,四周無聲,時間也似乎暫停了。昨夜如夢,如今夢將醒來,她卻仍不願睜眼。
「沁兒⋯⋯」
謝禹珩低聲喚她,手指輕輕順過她的髮絲,像是怕擾動這片刻的安寧。
「我會永遠記得這一夜,記得⋯⋯妳的樣子。」
他的聲音平穩,卻藏著難以言說的重量。他低頭望著她,目光沉靜,藏著近乎懇求的承諾。
「軍火案的事,我會儘快處理完。然後⋯⋯」他頓了一頓,「我會去跟令尊談,談我們的事。」
他在她額際印下一吻,唇意輕微,像封存什麼。接著收緊手臂,把她納入懷中,像欲將這段時光凝住。
蘇沁點頭,聲音輕得近乎氣息:「嗯⋯⋯我會等你⋯⋯我會等你。」她眼角的溫熱漸漸聚攏,她側過臉,背對他,輕輕吸氣,壓住那將墜未墜的一滴淚。
「快走吧⋯⋯」她說。
這句話說得太早,也太遲。她知道自己再不開口,他便不會走,而她不願留下的,是自己被留下的模樣。
謝禹珩低下頭,再次擁住她,在她耳畔低語:「傻瓜,想哭就哭出來吧。在我面前,不用逞強。我知道妳捨不得我,我也一樣。」
他用指腹替她拭淚,動作溫柔而緩慢,像對待什麼易碎的東西。接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動作沉著卻猶豫。
「那⋯⋯我走了。妳自己多加小心,保護好自己。等我。」
他最後看她一眼,沒有再說話,只再次俯身,在她額上留下一吻。然後轉身,跨過窗欞,消失在晨色漸亮的天際。
蘇沁靜坐在床沿,雙手覆在膝上。她沒有目送他離開,只將頭輕輕垂下,眼底那層潮意,終究未落。
圍牆上的濕苔尚未乾透,晨風帶來草香與泥氣。
謝禹珩剛縱身翻出蘇宅的門牆,遠處傳來車輪聲。他收住步伐,隨即隱身伏進牆邊的樹叢後,摒住氣息。
馬車緩緩駛入巷口,在蘇宅大門前停下。門內走出一人,是鄭管家。他低聲與車伕交談,話語雖輕,卻未逃過謝禹珩的耳。
「不是老爺,是小姐。別多問了,等等收拾好行李,送小姐去機場。路上小心些,別給人發現。」
謝禹珩身形微頓,像是雨中靜立許久的人,忽然聽見雷聲。
「送小姐去機場」這幾個字,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穿過耳膜,像冷風捲入衣領。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神卻沉了下來。
蘇哲要把蘇沁送走?去的會是哪裡?
他想起昨日李明低聲提過一句:「蘇家最近動作異常。」當時他正忙著處理軍火案,未曾細想,如今卻像落在心口的一塊石子,激起水紋。
她知道嗎?這場遷徙,她是否早已知情?若知道,又為什麼不說?還是,她只是不想說?
他回想起昨夜她的眼神。那一瞬的凝視,明明貼近,卻像遠不可及。裡頭藏著邀請,也藏著允許。但最讓人難受的,是那一絲近乎決絕的靜意。像走遠前回頭看一眼,不為停留,只為道別。
他的喉頭一緊,胃中泛起微涼,彷彿有什麼苦味,正悄悄翻湧出來。
他不再停留,腳下幾乎沒發出聲響,身影隱入晨光未褪的街角。
一回到府邸,謝禹珩尚未開口,眾人便已察覺異樣。他目光一掃,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命人備車,調出新抵補給的那輛進口轎車;同時調集人手,在機場通往外埠的要道設伏。
他不說理由,眾人也不敢問。那語氣裡藏著一種近乎焦灼的堅定。
他知道她要離開,而他來不及知曉,來不及阻止。這一回,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慢一步。
清晨的街道尚未完全甦醒,機場外空盪盪的,馬車獨自停靠在路邊,四周被數輛軍用轎車圍住,靜得異常。
馬車內,蘇沁察覺動靜,輕掀簾子探出半身。
「珩哥?怎麼是你?」
她低聲喚道,神色錯愕,語音微啞,神情裡裹著一夜未眠的倦意與驚懼。
謝禹珩已從車內推門而出,神色冷冽,步伐沉穩地朝她走近。
「沁兒,下車。」音量不高,卻藏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目光銳利,眉峰微蹙。「妳爹要把妳送去美國?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高大的身影站定在馬車旁,俯視著她。儘管聲音克制,但怒氣與擔憂已在眼底翻湧。
「妳知道那裡有多危險嗎?妳到了那裡,我鞭長莫及,讓我如何放心?」
他伸出手,試圖將她從馬車裡拉出來,語氣像緊繃的弦,「從今天起,妳哪兒也不許去,只能待在我身邊,直到局勢穩定下來。」
蘇沁一動也不動,只靜靜望向他,神情冷靜得近乎平靜。
「我不下車。」她的口吻無波無瀾,卻像一堵牆,靜默在兩人之間。
謝禹珩的眉心鎖得更深,「沁兒,妳在跟我鬧脾氣嗎?現在不是任性妄為的時候。」
他眼神仍是銳利的,但語氣已微微鬆動,帶著難以遮掩的懇求,「聽話,沁兒,別讓我生氣。妳應該知道,我是為了妳好。」
蘇沁微偏過頭,聲線轉冷,「你要把我送去哪裡?」
謝禹珩沉默片刻,「天津。」
他只給了一個地名,然後補上一句,「那裡是我地盤,妳會很安全。」
蘇沁聞言,眼神更冷,聲調卻突然拔高些許:「爹爹也這麼說,你也這麼說,你們都說這樣比較安全……但有人想知道我內心的想法嗎?」
她注視著他,目光毫不閃躲。「謝將軍,我不是你養在籠裡的金絲雀。」她字字落地,沒有高聲,也不急促,只是緩緩吐出每一個字。「我不去美國,也不去天津。」
謝禹珩怔住。她的語調堅硬陌生,他像是從未真正認識過她。他一時無言,只沉聲道:「沁兒,我知道妳不喜歡被安排。等局勢穩下來⋯⋯我保證,妳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到時,我絕不干涉。」
他說得小心而慢,像是將自己不擅長的退讓一字一句拆開。
蘇沁沒有立刻接話,只靜靜地望了他兩秒。
「抱歉,謝將軍。」
她低聲道,語氣跟冬天的黃埔江一般冷。接著坐回車內,側過身,對車伕說:
「去機場。」
說罷,她又探出頭來,再看了謝禹珩一眼,眼神清冷,聲音卻低得近乎呢喃。
「別攔我。」
謝禹珩身形未動,嗓音啞了下來:「妳要去哪?」
「我要回英國。」她說得緩慢清晰。片刻之後,又補上一句:「昨天的事⋯⋯我會當沒發生過。」
謝禹珩怔在原地,像被風刃斜斬。他一動不動,只感到胸口一寸寸沉下去。
馬蹄聲起,車輪輾過地面,石子被輾過時發出的細碎聲響,在謝禹珩耳裡顯得刺耳異常。那輛馬車載著她遠去,緩慢卻不容挽回。他望著那背影,說不出一句話。
他本以為,昨夜是承諾;原來,僅僅是夢。
他站著,像被這清晨的薄光凍住。背後是沉默無聲的軍車隊列,前方,是無邊的空白。
他沒有回頭,也不知從何回起。只覺身後那些「應該」與「必須」,已逐漸從心頭滑落,變得模糊。
她走了。語言也無用了。
而天,終於亮了。
立春前夜,天津督軍府的會議室裡,瀰漫著油墨與濕土混合的氣味,牆根殘雪未融,窗外沉霧不散。案上攤開幾份軍需路線圖,鉛筆聲劃過紙面,筆尖清脆,不見停頓。
副官李明遞上存根。「文通貿易,半年內與華中武備廠有七筆往來,帳目不符。」
謝禹珩未作聲,翻閱紙頁時,目光未離圖面。
李明接著打開另一疊檔案:「另外,上星期您交辦的交叉比對有結果。蘇哲的三筆交易與日方截獲紀錄吻合,時間一致。」
「換取什麼?」謝禹珩問。
「無明面利益。期間蘇家未有軍資接應,也無撤離準備。」
郭進低聲補上一句:「推斷是單向釋放情報,為了保人。」
「誰?」
「蘇小姐。」
場內一瞬間陷入沉靜。謝禹珩手指輕扣桌面,聲音未起波瀾:「判定他非主謀。」
李明點頭:「是配合者,不是策劃者。動機清楚,目的單一。」
「紀錄收束,走內線裁定。」
「是。」
桌面上的地圖被收捲成卷,燈光落在紅藍交錯的筆記線條上。謝禹珩低沉下令:「今晚行動照舊。第六組駐轉運倉,別聲張。」他的指節輕叩在桌上一批資料上,並加了一句:「郭進,這批送到華中軍法處。不需留情。」
炭爐火星未盡,靜悄燃著。
會議即將散場時,謝禹珩叫住李明。燈下,他神色略有鬆動,聲音卻仍抑制著不確定的重量。
「若要將一個走得決絕的人引回主線,該怎麼做,才不至於讓她生防?」
他頓了頓,低聲補上:「不是旁人,是⋯⋯一個女子。」
李明神色一怔,望向他。
「回大帥,若她是自己走的,不是您放手的,屬下認為⋯⋯要讓她回來,得讓她自己決定回來。」
桌上的廢紙被揉成團,投進紙簍,發出輕輕的「沙」的一聲。
走廊盡頭,郭進還在探頭,被李明撞個正著。
「怎麼還不走?」李明皺眉。
「怕你被留下處分嘛。」郭進嘻嘻一笑,拍拍他的肩。
李明沒正面回應,只低聲說:「別鬧了。大帥是認真的。」
「不如你跟大帥建議一下,請他寫一篇自白,軍報文風的。」郭進用手肘頂了頂李明,「不感人也行,至少邏輯通順。」
夜半,謝禹珩獨自回到書房。
衛兵早已燃好炭火,光線靜靜投在桌角。他褪下軍裝外套,坐回書桌,一本牛皮筆記本已攤開在燈下。封面微翹,紙角微卷,泛著舊墨氣。
前幾頁字跡急促,有幾句寫了一半便劃去。筆記上寫著:「已查定三組連線⋯⋯無法明擒,須緩擊」、「李明建議:試調回線口語對案」⋯⋯
他指腹按過紙上凹痕,又翻過一頁,末端寫著:「與郭、李確認內線收束⋯⋯已無外流。」
幾頁後,是新的一筆,筆劃重覆塗抹,字跡深陷紙紋。
他起身,走向衣櫥,一排深色軍服整齊掛著,最深處卻夾著一件湖水綠旗袍——那是他答應修補的那一件。色澤在燈光下隱隱透出柔光。
他將旗袍取下,指尖掠過那處已補的細痕,腦中浮起兩週前的畫面。
那日他回天津前,曾走進吳記繡坊。卻什麼都沒說出口。
「⋯⋯我是不是做錯了?」
吳老太太未問緣由,只將一杯茶遞到他手裡。
「你這孩子,就是太強。」
謝禹珩垂下眼,像找不到能合理辯護的語句:「我是擔心她,我⋯⋯」
「她會不明白嗎?」老太太語氣輕淡,「她是個有想法的姑娘。」
他沉默,直到肩膀微微鬆了些。
「那我該怎麼辦?」
老太太只是笑,手輕拍他的臂膀:「小謝啊,談戀愛不是打仗。你若真放不下,就去問她:她要什麼。」
──
筆記本的紙邊尚未乾透,他寫到末行,字跡端正。
〈任務結案在即,調派臨行。
見她一面,再說。〉
他闔起筆記,收入抽屜最底層,夾在軍報與通訊令之間,不屬同列,也未被遺忘。只是押後。不是未了,是未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