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蘇宅的大書房內,月光透過窗櫺斜映進來,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淺淡的光痕。空氣裡淡淡的菸草氣味,混合著老舊木櫃的味道。靜謐中,還有一股難以細辨的脂粉香氣。
蘇沁縮著步伐,在無聲的月光下閃進父親的大書房。兩週了,她被軟禁在自己的臥室裡,除了送飯的下人,再沒有其他人能接近她。她藉著月色,目光在父親的書桌與抽屜之間移動。木板抽拉的摩擦聲、紙張挪移的沙沙聲,都掩蓋不了蘇沁此刻的心跳聲。
她在翻出第三個抽屜時,看到一紙信封安靜地躺在裡面。她伸出手,觸及那封信時,指尖甚至微微顫抖。信封上只寫著一個「謝」字,筆劃蒼勁。
此時,門外走廊傳來腳步聲,越來越靠近。蘇沁迅速將信塞入袖中,靜靜闔上抽屜,再退進書架與牆壁之間狹窄的陰影裡。
書房門被推開,蘇哲走了進來,沉默地在書桌前坐下,背影在月光裡顯得沉重而無聲。他凝視桌上的檯燈許久,才慢慢伸手按下開關。燈光亮起的一瞬,書房裡那片靜謐像是被劃開。
書房外響起敲門聲,一名西裝男子快步踏入,在書桌前俯身低語。蘇父揮了揮手,聲音壓低:「英國那邊的貨⋯⋯船什麼時候靠港?」
蘇沁屏息,躲在書架陰影後,深怕月色暴露自己的存在,同時凝神蒐集每個隻字片語。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向前傾,膝蓋卻不慎碰到花架,發出一聲極輕的聲響。花架晃了一下,向外倒下。
「誰?」
穿西裝的男子迅速向蘇哲行了個禮,離開書房。此時,書房內只剩蘇哲低沉的聲音迴盪在空氣中。
蘇沁緩緩從陰影裡走出,低著頭。
蘇哲的眉頭皺了起來,眼神裡透出一抹不耐與慍怒:「妳怎麼會在這裡?誰放妳出來的?」
她抬眼望著父親,眼中浮著一抹懇求:「爹,您⋯⋯您別再這樣了。」
蘇哲的臉色冷了下來:「妳做錯了事,不知悔改,還不准我處罰妳嗎?」
她搖頭,吸了口氣,像是累積了足夠的勇氣才開口:「不是的,爹,我求您⋯⋯別再做這些見不得人的生意了。」
蘇哲眉頭皺起,臉上的陰影顯得更深邃,他的聲音帶著某種不可觸碰的硬度:「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妳從哪裡聽來的?」他抬高聲音:「是不是那個姓謝的小子跟妳說了些什麼胡話?」
蘇沁的淚水墜落。她跪了下來,聲音顫抖:「爹,我都聽見了⋯⋯您何時做過什麼貨運生意?如果這是一門正當生意,為什麼二十多年來,我從沒聽您提起過?您有什麼事情要瞞著女兒?」
蘇哲站起身,慢慢走到窗邊。窗外是一片灰白的夜色,他雙手負在身後,聲音低低傳來:「沁兒,這個家,走到今天不容易⋯⋯我是妳爹爹,我對妳的愛護,難道會比不上那個姓謝的臭小子?那個姓謝的⋯⋯那群姓謝的,沒一個好東西,還輪不到他們來質疑我、批評我。」
「爹,沁兒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對這個家也有責任,請您讓女兒也盡一份力吧!」
蘇哲轉過頭,他低沉的聲音裡有著不容質疑的冷意:「妳若想盡力,那就乖乖待在臥房裡,別再出來惹麻煩!」他對著門外大喊:「老鄭!」
鄭管家走了進來,「老爺。」
蘇哲看著她,目光深沉,「把小姐關回房裡,加緊看守,別再讓她逃出臥室。」
蘇沁被鄭管家扶起時,她模糊的淚眼中看不清父親的表情。「爹爹⋯⋯」她攥緊了手指,其中一隻手緊緊扯著袖口,袖口裡的那封信是她唯一能接近的真相。
蘇哲凝望著女兒離開的背影,一手抬起揉住眉心,低聲自語:「沁兒⋯⋯妳不知道,妳的處境有多危險⋯⋯謝家這麼快就對妳出手了。爹爹只能⋯⋯」
他抬頭望著天花板,長長歎了口氣,眼裡多了一層看不穿的陰影。
當鄭管家再度回到書房時,蘇哲低聲吩咐:「安排一張去美國的機票,越快越好。」
此時,謝禹珩立在府邸的地圖前。燈光在桌面上映出一方冷白。
副官李明在旁低聲稟報:「蘇家最近動靜異常。」
他沒作聲,唯有眼神定定看著地圖。筆握在手中,指節緊繃,微微泛白。他低下頭,眉心慢慢蹙緊。
片刻,有人送來一張紙條。他接過,展開。清麗的筆跡中有著一絲匆忙。
「珩哥,有事相商,今晚十二點,務必一見。」
他凝視著字跡,指尖在紙面上輕輕掠過,像藉著一個個的字就能觸碰到她的聲音。他將紙條細心摺好,收進外套內袋,抬眼望向窗外那輪逐漸隱沒在雲層後的月影。
「準備夜行衣。」他轉過身,語氣平穩而低沉:「今晚,我要去蘇宅一趟。」
午夜時分,窗外下起一場沒完沒了的大雨。蘇宅灰白的牆面上,雨水沿著青苔的痕跡滴落。謝禹珩伏在牆下,額上的雨水與汗水交織。他在雨中等了許久,終於看見屋外的巡邏人影漸漸稀少。他望向二樓那扇還亮著微光的窗戶。燈光從半掩的窗簾縫隙透出,昏黃而安靜,在夜雨裡,像一盞為他點著的燈。
他屏住氣息,蹲伏在樹叢裡,目光沒有離開那道光芒。心頭一直懸著的掛念,在看到窗戶上映出的纖細身影時,忽然一陣緊繃。謝禹珩的心跳不自覺急促起來,熟悉的情感從胸口深處溢出。他想喚她,卻又怕音量驚動了旁人,只得壓低聲線,抬頭低聲呼喊。
「沁兒,是我。」
聲音幾乎融進雨裡。就在謝禹珩猶豫著是否要再次出聲時,窗戶上的人影頓了頓,片刻之後,那扇窗戶輕輕開了一道縫。雨從縫隙飄入,他看見蘇沁探出頭來,驚慌又欣喜地望著他。
謝禹珩抿緊嘴唇,慢慢退後幾步,踩上石堆,雙手攀住窗下突出的石檐,將身體伏貼在牆面上,雙腳一寸寸往上踩。牆面濕滑,他的掌心與指尖因用力而生疼。幾次差點滑落,他沒吭聲,只忍著掌心的刺痛,探尋著每一處尚未濕透的縫隙,甚至不顧雨水滴進眼裡。
當謝禹珩爬到窗邊時,蘇沁已伸出雙手。他手肘用力一撐,借著蘇沁的拉力翻身入內,然而雙腳落地時還是踉蹌了一下。蘇沁扶住他時,聲音裡有著掩飾不住的焦慮:「沒事吧?」
謝禹珩搖搖頭,抹去臉頰上的水珠。屋內燈光泛出暖意,映照著眼前的女子,他看著她眼裡的擔憂與淚光,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值了。
「沁兒。」他低聲呼喚,並伸手撫上她的臉頰。蘇沁輕輕接過他的手,凝視著掌心裡一道道紅痕,並以指尖輕撫。
「疼嗎?」雨聲退至窗外,她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謝禹珩望著她,目光深沉。他將她眼角的淚輕輕拭去。「沒事。」他低聲回,「一點小傷,不礙事。」
語畢,他將她拉進懷裡。隔著衣服,他能感受到她的身體微微顫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她的香氣混著夜雨的清冷氣息,慢慢滲進他的呼吸。
「別擔心。」他在她耳邊輕聲道,聲音低沉而穩重,「我只是⋯⋯很想見妳。」他將蘇沁稍稍拉開,「讓我看看妳。」他的語氣裡帶著一股謹慎,「這段時間,沒人對妳怎麼樣吧?」
蘇沁搖搖頭,「我沒事⋯⋯爹爹只是軟禁我。」她拉著他的手,慢慢將他的掌心覆在自己心口上。「只有這裡⋯⋯」她低聲道,「因為見不到你,很痛。」
謝禹珩心裡一熱,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低聲道:「傻瓜,不值得為我這樣。」
蘇沁的眼裡仍有淚光,但臉上逐漸泛起笑意。「你全身都濕了,頭髮也是⋯⋯」她摸了摸他濡濕的髮絲,「快把外衣脫下來吧,我幫你擦乾,好嗎?」
「好。」謝禹珩不忍拂逆她的心意,「聽妳的。」
他脫下外衣,任由蘇沁拿過一條毛巾,溫柔地替他擦拭頭髮。她的指尖掠過他的耳際,帶來夜晚特有的寧靜。謝禹珩閉著眼,靜靜享受這份久違的親近。他微笑著,忽然開口:「有點冷。」
蘇沁聞言一愣,「冷?是不是淋雨著涼了?」她顧不得羞怯,雙手覆上他的臉頰、肩頭及手臂,直到感受到平穩的體溫,才抬眼看他,眼底並泛起一絲疑惑。直到看見謝禹珩眼底隱隱的笑意,她才意會過來,隨即輕輕啐了一聲:「你⋯⋯你騙我。」
蘇沁一把將浴巾塞到謝禹懷裡,隨即轉過身去,背對著他站著。謝禹珩看著這一幕,心裡柔得像是浸在夜色裡。他輕聲道:「只是想讓妳心疼一下。」他從後方抱住她,「別生氣了,好不好?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騙妳。」
蘇沁聽見他那近乎低求的語氣,心裡一軟,便回過身,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生氣。」
謝禹珩看著她眼底閃爍的那點狡黠,胸口微微發熱,那股熱意卻在心底悄然收緊。他無奈地笑了笑,既無可奈何又心甘情願。「好。只要我能做到,什麼都答應妳。」
「說好了喔。」蘇沁的笑容自臉上盪開,像個孩子,「等會不管我對你做什麼,你都不能生氣,這就是條件。」
話語剛落地,她就拉著謝禹珩走到床沿,讓他坐下,並拿回毛巾,一點一點替他仔細擦乾髮絲。她的動作輕而慢,每一下都像繡在夜裡的針線。房內靜謐,只有雨聲遠遠地拍打著窗。
謝禹珩坐在床沿,一動也不動,任由蘇沁為自己拭去髮上的濕氣。他低垂著眼,蘇沁身上白色睡袍上的繡紋此時方映入他的眼簾,他心中一動,呼吸慢了半拍。同時,她微冷的指尖耐心地拂過他的後頸,那指尖的涼意,像雨水滲進他炙熱的胸口,將熱意一寸寸收斂。謝禹珩閉起眼,讓心底的某種情緒慢慢沉降下來。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相對,彷彿整座宅邸都沉睡了,只剩他們兩人,隱隱被雨幕與燈光包圍。
當蘇沁拭乾了謝禹珩的頸側,眼神無意間落在他微微敞開的衣襟、結實的胸膛時,她的動作瞬間停頓,臉上顯出一絲慌亂,隨即將浴巾遞還給他,聲音低低的。
「剩下的⋯⋯你自己擦乾吧,我不偷看。」
謝禹珩看著她遞來的毛巾,唇角浮出一抹輕淡的笑。他接過毛巾,目光仍停在她微紅的臉上,眼神裡透出幾分玩味。
「怎麼了?」他語帶笑意,「嫌棄我?」
他的聲音在夜裡如同一縷暗香。蘇沁抬眼,眼中閃過一瞬的驚慌,隨即轉為羞惱。她避開他的眼神,把臉別開,不說話。
謝禹珩慢慢擦著頸側與臂上的水珠,目光卻不時落在她身上,帶著隱隱的打量。窗外雨聲未歇,夜色沉沉,他的笑意也隨著這一刻漸深。
「妳不是說,無論我做什麼,妳都不會生氣嗎?」他抬眉,語氣帶著挑釁,「還是,妳反悔了?」
蘇沁回頭,看著他的眼神裡有著不服氣。「你說反了吧,是你答應我,無論『我』做什麼,你都不會生氣。哪有人把話倒過來講,哪裡像個大將軍。」
謝禹珩輕笑出聲,她的反應像隻靈動的小松鼠,他無法說清此刻的自己是守著的,還是想靠近的;只覺得心中那股陌生的柔軟慢慢漾開。他的笑意從眼底擴散,像夜色中一抹微光,帶著他少見的放鬆。
「好吧,好吧,我認輸。」他舉起雙手,「妳說得對,是我錯了。」
他頓了頓,眸色柔和。「那,這位小姐,妳現在打算對我做什麼呢?」
蘇沁看著他眼中的光,心中一動,卻不自覺露出笑意。她低下頭,輕聲開口。
「我⋯⋯我沒有嫌棄你,我怎麼可能嫌棄你。」
她的臉仍泛著微微的紅暈。片刻,她深深吸氣,抬起眼。
「我知道了你過去的遭遇,還有你⋯⋯背上的傷是怎麼來的。」她又低下頭,聲音更輕。「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讓我⋯⋯摸摸你的傷疤?」
蘇沁頓了一頓,「你答應過我的,你不會生氣。」
謝禹珩逐漸斂起了笑容。小松鼠⋯⋯他竟會這樣想。他差點忘了在吳記繡坊時,蘇沁是如何捉弄他,又讓他一步步陷下去的。她從來就不像什麼小動物。但此刻,在靜默的燈影下,雨聲很遙遠;她的邀請很安靜,而他的防備也退得很遠。
謝禹珩沉默片刻才開口,「隨妳。」他的聲音很低,「如果妳想的話。」
他緩緩轉過身,背脊微微繃緊。那道舊傷靜靜橫亙在肩胛與後腰之間,像一個從未允許他人觸碰的界線。
不知是什麼的影子,從她的掌心移動到他微濕的肩膀上。他的背寬闊而孤獨,隱隱透出一絲無聲的允許。
她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