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樓茶水間飄著秘魯咖啡豆的焦香,我在倒第三杯濃縮咖啡時瞥見杯底沉澱物,忽而想起《神曲》開篇那句「人生中途迷失幽暗森林」。咖啡杯裡的倒影正被鬢角白霜侵蝕,恍惚間電梯鏡面倒映的西裝男子竟與父親臨終前的輪廓重疊——原來中年不是一場暴雨,是青苔悄然爬上青銅器的緩蝕過程。
有人將中年危機比作午夜驚醒的冷汗,我倒覺得更像是衣櫥裡那件訂製西裝,袖口金線依然熠熠,肩線卻無端生出皺褶。前日整理書櫃,泛黃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扉頁題著「廿二歲赴歐前夜購於辰沖書店」,藍色墨水洇開的日期竟已是四分之一個世紀前。那些在巴黎左岸咖啡館爭論存在主義的深夜,如今都成了會議桌上Excel表格的批註。
地鐵玻璃窗映出的臉孔令我想起大英博物館的羅馬皇帝半身像,歲月用同樣的刀法在眉骨刻下溝壑。手機彈出女兒在劍橋划船的照片,她揚起的下巴與三十年前我在康河撐篙時的弧度如出一轍。突然驚覺所謂傳承,不過是看著另一個生命重複自己的軌跡,恍若忒修斯之船在時光長河裡反覆拆解重組。昨夜暴雨敲窗,翻出《陶淵明集》,「久在樊籠裡」五個字在檯燈下泛起琥珀色光暈。妻在隔壁輕撫女兒幼時的羊毛衫,織補針穿梭的節奏與雨聲相和。我們都不再討論年輕時堅信能改變世界的方案,卻在給陽台盆栽修枝時頓悟:或許馴養一株九重葛的耐心,才是對抗存在虛無的真正解藥。
茶渣在杯底緩慢沉降,像極了中年人對命運漸生的敬畏。文藝復興時期的威尼斯商人用沙漏計算商船歸期,現代人用智能手錶監測心跳頻率,本質上都在丈量生命沙粒的流速。那個在淺水灣裸泳被朝陽鍍成金色的青年,如今學會在維港夜色裡細品普洱的陳韻——所謂危機,許是造物主慈悲的提醒:該將生鏽的懷錶芯換成日晷的智慧了。
忽聞茶水間實習生爭論量子物理,他們眼中的光芒讓我想起曾堅信能鑿穿宇宙真理的年紀。此刻卻更願相信《道德經》「大曰逝,逝曰遠」的深意,中年人的頓悟往往始於承認有限性:就像終於讀懂敦煌壁畫裡菩薩低垂的眼瞼,不是睏倦,是閱盡千帆後的慈悲俯視。
茶杯將見底時,我對著渣滓笑了笑。普洱茶在第七泡才顯真味,人生何嘗不是?那些年輕時激烈抗拒的妥協,原是對無常的優雅和解。收拾杯碟時發現,晨曦正把茶漬映成虎跑泉邊的龍井新葉,原來最深的禪機,藏在一杯冷透的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