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石板街的晨霧裡,一位賣白蘭花的老婦正以枯枝般的手指編織花串。忽有幼童踢翻竹籃,象牙色花瓣如碎雪灑落階前。老婦不慍不惱,俯身拾掇時抬頭莞爾,眼尾摺痕裹著百年南來風霜,卻在剎那間綻成春水初融的漣漪。
這抹笑靨令我想起佛羅倫薩學院畫廊的鎮館之寶。達芬奇未完成的《聖安娜與聖母子》草圖中,聖母唇角懸著永恆的謎樣弧度。藝術史家爭辯五世紀仍無定論:那抹介乎神性與人性的微笑,究竟是畫家對永恆寧靜的詮釋,抑或只是佛羅倫薩午後陽光穿透工作室時,某位模特少女的偶然表情?
笑之為物,原是最精微的人類密碼。古希臘悲劇在酒神祭典中誕生,戴奧尼索斯面具卻始終咧著猙獰笑意——雅典人深諳淚水與歡顏本屬同源。敦煌莫高窟第45窟的菩薩造像,唇線起伏不足半毫米的差異,竟能令唐代畫師區分出三十三種慈悲法相。其中最殊勝者名曰「旃檀光」,據說能令惡鬼棄刃、修羅止戈,正是因其嘴角微妙至極的上揚曲線。十九世紀末的維多利亞港,梳起「自梳女」髮髻的順德絲廠女工們,總在暮色裡倚著碼頭欄杆遠眺。她們將苦澀的笑聲織入生絲,隨蒸汽輪船飄往舊金山唐人街。金門大橋尚未誕生的年代,這些被賣作「金山婆」的女子,便是憑著記憶中珠江三角洲的嫣然淺笑,在異鄉的洗衣房裡熬過漫長嚴冬。
某年深秋在京都西芳寺抄經,瞥見廊下掃落葉的老尼。她將百年古楓的殘紅攏作小山,忽然轉身對我合十微笑。彼時恰有寒鴉掠過苔庭,驚破滿池枯山水倒影。那瞬間恍然徹悟:最動人的笑容往往誕生於破碎處,猶如宋代哥窯開片瓷器,裂痕本身即是美學。蘇東坡被貶惠州時寫「日啖荔枝三百顆」,何嘗不是以豁達笑紋包裹著南荒瘴氣裡的錐心之痛?
銅鑼灣糖街的霓虹燈箱下,常有菲律賓傭工在週日圍坐分享家鄉甜粽。她們將手機裡幼兒蹣跚學步的視頻傳來遞去,笑聲裹著椰漿與淚水的鹹甜。這種跨越海洋的集體笑容,恰似古絲路上粟特商隊傳遞的祆教火種,在駝鈴聲中悄然點亮整片歐亞大陸。
黃昏時分再經石板街,老婦正收攤。她將最後一朵白蘭花簪在耳際,對著櫥窗玻璃整理頭巾。霓虹初上的剎那,玻璃倒影中浮現出少女時代的鵝蛋臉龐,與此刻佈滿溝壑的面容重疊成香港百年滄桑的雙重曝光。她對鏡中自己頷首微笑,剎那間時光之河逆流而上,維多利亞港的夕照裡,無數笑顏如蓮花次第綻放。
歸家翻閱《五燈會元》,讀到香嚴智閑禪師悟道偈:「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猶有卓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啞然失笑間忽然懂得:最深邃的嫣然,原不需依附任何錐心刻骨的故事。就像孩童追逐肥皂泡時的本然歡顏,就像天台晾衣婦仰首驚見彩虹的剎那欣悅,就像波斯詩人魯米筆下「傷口是光進入你內心的地方」——那些未經修飾的純粹笑意,本就是對抗生命荒謬的最優雅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