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確實奇怪。
祐誠回到實驗室,把剛才語婕遞給他的那張紙條攤開來看。上面寫的不是問題,紙上沒有具體問題,只有幾組模擬參數和一段結構殘缺的假設語句——像是某人從雜亂線索中硬拚出來的問題草稿。
這提問根本就不屬於他原本論文的範疇。甚至可以說,完全就是外行人寫出來的。
但他沒有馬上丟掉那張紙。反而讀了第二遍。
不是因為那內容寫得有多好。而是因為這個提問……太「目的導向」了。
不像學生在看文獻,而像是某個知道「這東西可以救命」的人,在逼自己從看不懂的地方挖出口。
他腦中浮現剛才那張臉。看起來乾淨、精神好,說話很小心,笑容自然得幾乎讓人覺得親切。但祐誠這種人,不容易被親切表面打動。他在學術環境裡太久了,知道什麼是「裝熟」、什麼是「偽裝成外行的有目的者」。
她說她是心理學研究所的。
但他很清楚,一般的心理學生不會對模擬邏輯有那麼具體的興趣。
更不會知道他這篇早就被自己收進封存資料夾裡的老論文。
她不是巧遇,也不是隨機篩資料。
但他還是沒有馬上斷定她是有惡意的。畢竟她沒有問核心問題、也沒提模型,甚至連研究細節都沒追問。她只是丟出一個模糊的問題,然後留下聯絡方式,就離開了。
這種人最棘手——不動聲色,卻可能比你預料得還多知道一步。
他把紙折起,丟進桌上的資料堆裡。沒丟垃圾桶,也沒標記處理。他打算觀察幾天。
結果才過三天,那女生又來了。
這次她沒等在大樓門口,而是跑到了他常吃飯的小店外。祐誠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只是巧遇,直到她走過來,用完全不驚訝的語氣說:
「我就猜你會在這附近。你果然真的是習慣型的人欸。 」
他皺了皺眉,語氣微冷:「妳在跟蹤我?」
語婕毫不慌張:「沒有啦,我猜你會在附近,剛好就碰到了。」
「……」
「我帶了上次的模擬邏輯圖,還有一點我自己對模型參數的猜測。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我看一下?」
祐誠沒接,但也沒走開。他用一種半觀察、半警戒的方式看著她。
語婕笑了笑,又補了一句:「其實我是真的想找人合作做點東西。我手上……剛好有一點經費,而且有些想法需要跨領域的搭配。你不是很缺資源嗎?」
這句話讓祐誠的瞳孔瞬間收縮。他沒有問她怎麼知道,但心裡已經拉高警戒。
她知道得太多了。
但也就在那一刻,他產生了一個微妙的念頭。
如果這女孩真的知道什麼——或者說,她掌握了一些現階段社會還不願意正視的風險預期——那她或許不是風險,而是資源。
祐誠不是那種會輕易信任別人的人,但他也不是那種「因為有風險就全盤拒絕」的保守派。
他拿過語婕手上的那疊資料,隨手翻了幾頁,看見幾個粗略的假設模型框架和她手寫的註解:
「假設氣候預測不足,我們能否以社會行為變化為替代觀測指標?」
「建立非氣象依賴的行動預測模型,用於避難所設計依據。」
「現階段模型可能不夠,但可從結構設計邏輯補完策略。」
他沒有評論,沉默幾秒後,只說了一句:
「你有空的話,週末過來實驗室。不要太早,我通常中午後才有空。」
語婕眨了眨眼,似乎有些驚訝,但很快就笑了:「好啊。我帶午餐。」
祐誠沒再說話,轉身進了便當店。
這女孩還是很可疑,但……
——也許她真的是個值得利用的變數。
當週週六午後,實驗室只有祐誠一人。他沒有開冷氣,只開了一盞檯燈和最角落那台風扇。環境不舒適,但安靜、可控。他從不習慣陌生人進他的領域,這是他第一次為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打開門」。
語婕準時來了,甚至早了五分鐘。手上拿著兩份便當,一杯無糖綠茶,一杯黑咖啡。
祐誠看了她一眼,沒說話,轉身讓她進門。
「左邊是會議桌,右邊那區別碰。」他說得簡單、乾脆。
語婕點點頭,把東西放下,眼神在屋裡迅速掃過一圈。空間不大,牆上貼著幾張架構圖,有些半完成,有些顯然已經被推翻重來。筆電連著兩台外接螢幕,一台顯示的是資料庫分析表,一台……則是某種模擬跑圖,畫面暫停在偏紅的溫度分布圖上。
語婕盯了一秒就移開了目光。
祐誠將咖啡接過,坐下,也不寒暄,開門見山:「你想做什麼?」
語婕從包包裡抽出一份影印資料,手寫補充得密密麻麻,開口道:「我不懂你手上的模型,也不知道你在看什麼,但我從結果上判斷——你不是單純在做論文模擬,而是在分析某種連鎖危機的模擬場。」
祐誠沒回答,只緩緩挑眉。
「我知道你在防我。」她主動承認,「我換作是你,也不會輕信一個莫名其妙跑來的人。但我可以給你一個合作理由:我願意資助,並且不干涉你主要的技術設計,只要求參與設計判斷的過程。」
「你想得到什麼?」
語婕深吸一口氣,慢慢說出來:「我想要一個能夠真正活下來的避難所。不是紙上談兵的社會政策,也不是拿來報補助的環保建案。是能封閉、能自給、能熬過不只一個災害的那種設施。」
祐誠終於將咖啡放下,第一次抬眼直視她。
「你怎麼知道會有不只一個災害?」
語婕的嘴角幾乎要動了,但她忍住了。
「我不知道確切會發生什麼,我只是……覺得你知道得比我多。而我知道,這世界現在沒有人在準備這種程度的災難。」
她說話時沒有激動,語氣穩得像在做口試報告。這讓祐誠無法用「恐慌」或「幻想」來解釋她的行為。
他沉默了很久。
眼前這個女生不像是想要發財,也不是那種來蹭論文名聲的研究生。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確實願意出錢,但她藏了一大段故事。
而他現在最缺的,就是資源。
「可以試一段時間。」他說,「但有幾個條件。」
語婕立刻坐正,點頭。
「第一,資料儲存與轉移全程加密,妳不能帶出研究室;第二,我說停止合作妳就得走;第三,我不解釋我為什麼做這些,妳只能從我同意給妳看的結果去做推斷。」
語婕沒猶豫:「可以。」
「還有最後一個——」祐誠語氣一頓,補上一句:「我不信運氣。我只信你能拿出實質貢獻。如果不行,你的錢我也不會收。」
「我會讓你看到成果的。」語婕眼神堅定。
祐誠沒再回話,只轉身打開螢幕,把模擬圖像調整為即時輸出模式。
那是一套被藏在他筆電深層系統裡的模擬圖,來自於 GCETA。
語婕看不懂公式,但她看得懂那塊不斷變紅的區域。
—
他沒有說合作開始,因為從她遞出第一張紙條的那刻起,這件事就早已開始了。
這一天,是避難所計畫正式啟動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