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閱讀觀點|島嶼之雨】《梅雨》
◎ 施益堅
「在兩個謊言之間做出選擇並不會讓妳前進。也許存在一個當時的日本人和今天的中國人都想隱瞞的真相。要找出這個真相,我們必須講述我們自己的歷史。」
▍ 雨,從未停過
「梅雨」指的是每年5月至6月間長時間降雨的時期,因與梅子成熟的季節重疊而得名。是潮濕、綿長、反覆的雨季,象徵著曖昧不明、難以終止的時間感。施益堅為小說《梅雨》取了一個德文書名:Pflaumenregen,由「Pflaume(梅子)」與「Regen(雨)」組成,在語感上有一種詩性且異質的氛圍。
這並不是德語中既有的氣候用語,而是施益堅特意創造出來的文學複合詞,以這個專屬於東亞的氣候詞彙,為小說設題——超越了純粹的文學選擇,是文化與情感上的精準刺點。
這部小說不寫戰爭的爆炸、不寫政治的高牆,而寫台灣一場持續七十年的雨,如何滲入語言、家庭與愛情裡的歷史。
▍ 滲入骨血的哀愁
有些小說像是乾燥的樹皮,一碰就碎;而有些,則像《梅雨》,潮濕、柔韌、漫長得無以為繼,卻始終纏繞著你,不肯放手。
施益堅花了十年時間、從歐洲的文學視角,貼近臺灣的歷史深層——以一個四代家族的生命弧線,描摹出這座島嶼如何在殖民、戰爭與戒嚴的濕潤空氣中,一代又一代地學會呼吸、學會沉默、學會遺忘,也學會愛。
小說主角梅子,是皇民化政策下的「優良臺灣少女」。她的童年伴隨流利的日語與哥哥的棒球夢。然而當金瓜石設立戰俘營、當「家鄉」被迫更名為「祖國」,她與她的後代,開始在歷史的夾縫中學會說謊、改名、戀愛、沉默。七十年來,她從一名天真的女孩,變成了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婦,而戰爭的氣味與語言的斷裂,仍如潮濕的空氣般滲入她的骨血。
▍ 斷裂的歷史痕跡
《梅雨》中,靜梅的哥哥因參與讀書會被捕,從此下落不明。家人對外不敢多言,只在飯後的沈默中,留下一種「知道但不能說」的氛圍。小說裡沒有描寫拷問,沒有血流成河,只有那種說到一半就斷掉的對話,才是真正的歷史痕跡。
歷史的斷裂,不只是事件的發生,而是從此以後無法再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就像你明明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親人,卻叫不出他的稱謂;就像你明明記得故事的開頭,卻總是卡在中段,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我們不是沒有人說過自己的故事,而是說故事的人一個個被消失噤聲,剩下的人學會沈默,後來的人學會遺忘。
▍島民的愛情,總是跨越疆界
《梅雨》最打動我的,是它如何讓「愛情」這件看似私人之事,成為對「身份」與「歸屬」最激烈的試煉。李家祖孫四代——從梅子之父對日本女性的戀慕、到她自己對外省少年的抗拒與屈服、再到孫女與英國男友的文化落差——每一段情感,都仿佛暗示著臺灣人在「他者」面前的渴望與自我矛盾。
這不是單純的戀愛,而是一種試圖被世界接受、被文明認可的求愛姿態。《梅雨》寫的不是劇烈的革命或戰爭爆炸,而是「持續滲透的歷史」:皇民化、二二八、戒嚴、全球化,這些歷史不是一次性衝擊,而是像梅雨般的濕氣,滲透文化、語言與愛情。
殖民文化讓我們的身體習慣了聽話、習慣了「感恩」、習慣了「融入」。我們像是一群在不同環境下求生長大的孩子,永遠在尋找誰會喜歡我們多一點。
這就是台灣婚戀歷史的悲劇核心——我們不是沒有能力去愛,而是:我們學會了「變成你喜歡的樣子」,而不再問:「我真正想愛的,是誰?」
《梅雨》一書,沒有直接批判這些戀情,但透過代代遞疊的戀愛選擇,揭示了殖民體制如何滲入家庭,在語言、身分、戀愛與婚姻裡種種依附與恐懼。
▍「我們就在這裡躲雨,直到雨停」
書名《梅雨》來自一段對話,一位中國流亡者說:「我們就在這裡躲雨,直到雨停。」這句話像是一整個世代的註腳——那些從異鄉而來的人、在本地出生卻總感到無所歸屬的人、在日語、國語與母語之間斷裂的人生,是否也在同一場梅雨中相遇?或只是躲在屋簷下,一邊濕透,一邊靜默。
台灣這座島嶼,在長久的歷史裡,被迫相信自己不值得擁有完整的主體性。而這本書,正是那場持續未停的梅雨,是歷史之雨、是身分之雨,也是我們未曾真正說出口的痛。
▍我們是否準備好,擁有自己的故事?
施益堅不是台灣人,卻為台灣寫下一部如此潮濕的史詩。或許,唯有局外人,才有力氣直視我們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傷。他不是來療癒的,而是來提醒我們:你,還不曾真正握過自己的筆。
何時我們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又或者,我們終於有勇氣站出來,決定自己的命運,擁有自己的故事。
最後已是白髮蒼蒼的老婦梅子打破沈默,在學運的舞台上訴說:「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我們可以監視或洩露的東西,他們只是要我們感到害怕。尤其是對彼此。」
她堅定地搖了搖頭。「所有的壓迫都始於新的謊言,只有當我們有勇氣說出那是謊言時,才會結束。所以不要只聽老師的話,要自己去發現真相!希望你們能比我更快發掘真相。」
準備好,從一個德國人的書裡,學習台灣的歷史了嗎?
◍ 作者|施益堅 Stephan Thome
◍ 譯者|林敏雅
◍ 出版|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