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市胡商卸下波斯絨毯時,江南漁舟正撈起半簍銀鱗。汴河漕船載著汝窯冰裂紋在晨霧中撞碎汴梁虹橋倒影,羅馬驛道馬蹄鐵叩響的花火同時濺入奧古斯都陵寢的裂罅。天下這匹玄色綢緞,原是被時間的銀剪裁成萬千碎片,又教慾望的金線密密縫作百衲袈裟。
我曾在洛陽古玩市集得見殘破的「四海華夷圖」,羊皮卷上硃砂標註的天下二字,竟與威尼斯商人航海圖邊緣的「Terra Incognita」墨跡遙相呼應。千年烽煙薰黑的卷軸裂縫裡,忽見敦煌220窟唐代壁畫的飛天反抱琵琶,裙裾飄帶纏住了墨西哥亡靈節紙雕骷髏的彩繪肋骨。
青銅酒樽盛過周天子的玄酒,轉瞬成了威尼斯總督府宴會廳的葡萄釀。司馬遷筆下的「究天人之際」墨痕未乾,馬可波羅羊皮紙上的行記已沾染杭州運河的桂花香。紫禁城琉璃瓦的螭吻吞下拜占庭金幣的鏽綠,泰姬陵的大理石紋理滲入景德鎮青花瓷的钴藍。天下從來不是棋盤,而是老茶客杯底三十年陳的茶垢。記得在伊斯坦布爾香料市集,突尼西亞商販將摩洛哥藏紅花與福建武夷岩茶混裝。他笑著用摻雜希臘語的突厥話說:「沙漠駝鈴與海上颶風原是同個神明打噴嚏。」這話讓我想起明末利瑪窦在肇慶繪製的「坤輿萬國全圖」,墨線勾勒的經緯度竟與瑪雅人玉米田的阡陌走向暗合。
香港茶餐廳侍應端來絲襪奶茶時,杯沿茶漬的輪廓酷似古地中海的貿易航線。穿香雲紗的老伯用潮州話吟誦「楚辭」,聲調起伏竟與布魯克林爵士樂手吹奏的低音薩克斯風共振。這座城市的霓虹燈管裡,流著絲綢之路的月光與大航海時代的鯨脂。
忽而悟得:項羽火燒咸陽宮時,灰燼中飄散的何止是竹簡焦香?分明是亞歷山大圖書館的莎草紙餘燼,是瑪雅祭司焚毀的樹皮經卷,是龐貝城最後的晚餐麵包屑,是圓明園獸首口中的西洋噴泉。所有文明的餘溫,都在歷史的胃囊裡釀成同一甕苦酒。
黃昏的維多利亞港,天星小輪劃開的浪痕恰似鄭和寶船隊的航跡。穿校服的少女咬著缽仔糕,腮邊梨渦盛著盛唐胡姬酒肆的殘釀。茶餐廳轉角報攤的「通勝」與「經濟學人」並置,農曆節氣與道瓊斯指數在油墨香裡跳起探戈。
終究明白司馬遷所謂「通古今之變」,原是要我們在蘭桂坊威士忌的泥煤味裡,嘗出杜康初醸的黍米香;從中環玻璃幕牆的倒影中,看見未央宮的鴟吻在雲端盤旋。天下不過是檐角銅鈴在季候風裡說的囈語,是阿姆斯特丹運河與江南水巷在晨霧中交換的倒影。
茶涼時,夕陽正將太平山的雲靨染成貴妃醉酒的酡紅。天星碼頭流浪藝人奏起的「帝女花」,竟與塞納河畔手風琴的「玫瑰人生」音韻交纏。原來天下這卷無字天書,早被販夫走卒的草鞋、商賈的算盤珠、漁網的破洞、嬰兒的胎毛寫滿注疏。
此刻方知:何處炊煙不起,便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