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外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如破曉前敲響的鐘聲,既冷硬,又令人心驚。
話音方落,門簾被一股勁風掀開,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邁步而入。
她一身深色勁裝,外罩墨藍飛魚服,束腰利落,佩刀未出鞘,氣勢已先至。靴履踏在木地板上,發出乾脆有力的響聲,一如其人——冷靜、果決、從不拖泥帶水。
劍眉微蹙,鳳眸銳利,眼中隱有疲憊,卻不掩其中蘊藏的警覺與壓迫感。她不是那種一眼驚豔的女子,卻有種鏗鏘冷冽的存在感,使得廳內衆人皆本能地屏息避讓。
這是唐蔓,歸雁鎮現任女捕頭,數月前自郡城調任此地,一來便雷霆手段清查了鎮上的幾宗舊案,自此“唐捕頭”三字成了橫壓一方的利刃。坊間傳言她出身寒門,少年習武,曾是大理司一位高官的義女,卻因那位大人牽涉一宗朝案而下獄罷官,她遂辭官爲捕,行於光明,藏於暗影。
不同於青樓女子的嫵媚,也無商賈之間的圓滑,她是一把直刀,一把鎮於暗流中的釘。
“沈姑娘,我有幾句話要與你單獨談談。”她聲音不大,卻如鐵錘落玉,言出便已是命令。
一時間,廳內喧囂頓歇,所有人都收了聲。
蘇青瑤踏上一步,眉眼含笑:“唐捕頭光臨,不知所爲何事?”
唐蔓目光如刃,掃過衆人,直接停在沈雲霽身上。
“沈姑娘,我有幾句話,要與你單獨談談。”
她語調平靜,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威勢。沈雲霽微微一怔,隨即點頭:“好。”
蘇青瑤脣角一挑,輕描淡寫道:“既是公事,諸位——便迴避一下吧。”
廳中衆人紛紛起身散開。我亦起身欲走,卻對上唐蔓一眼,眼中閃過一抹冷冽與審視。
“景公子,竟在此處巧遇。”她語氣平淡,目光卻帶着幾分未明之意。
我隱隱察覺到,她的目光深處,似乎藏着幾分審視。
“偶然路過,被謝東家帶來見識一番。”我答得溫和,心中卻微覺波動。
唐蔓不再多言,隨沈雲霽入了內室。
謝行止半倚在雕花木柱旁,摺扇輕搖,嘴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時不時落在那緊閉的內廳門簾上。
“謝東家,看來你對沈姑娘也頗有興趣?”我淡然開口,語氣中帶着幾分揣度。
謝行止聞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語氣懶散:“景公子這話說得,可就見外了。我不過是個生意人,對什麼都感興趣,尤其是世間難得的‘美物’。”
他故意加重了“美物”二字,意味深長地搖了搖扇子。
“可我聽說,”我放下茶盞,緩緩道,“謝東家對情報的興趣,遠遠超過對美人的興趣。”
謝行止輕笑,似乎並未在意我話中的試探,反而低聲道:“景公子,你若真對沈姑娘有興趣,可得當心。”
我微微挑眉,看向他:“哦?此話怎講?”
謝行止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帶着些許揣度,半晌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世間事,若只是風月,那便好解。可若牽扯到別的——”
他話未說完,便聽得一聲輕笑從身旁傳來。
“哎呀,兩位公子說話,怎麼盡是些聽不懂的隱語?”
一道嬌俏的聲音插入談話,一道纖細靈動的身影悄然出現在我和謝行止之間。
是小枝。
她不知何時已來到近前,手中還端着一個精緻的小茶盞,笑盈盈地看着我,目光靈動,透着幾分天真的好奇。
我微微一頓,隨即笑道:“小枝姑娘,怎麼來了?”
小枝歪着頭,眉眼彎彎:“沈姑娘跟唐捕頭說話呢,沒人理我,我就在這兒隨便轉轉。”
她看着我,笑得甜甜的,似乎真的只是個無聊來找人搭話的丫頭。
謝行止輕輕搖了搖摺扇,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沒有接話。
我也只是微微一笑,並未多言。
然而,小枝接下來的話,卻讓我隱隱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
她眨了眨眼,語氣輕快地說道:“景公子,你也覺得沈姑娘的琴音好聽吧?”
“自然。”我點頭,並未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
小枝笑了笑,捧着茶盞小口抿了一口,狀似隨意地說道:“那你覺得,沈姑娘今天彈的曲子,是彈給誰聽的呢?”
她說得隨意,笑意盈盈,眼神卻似有意無意地落在我身上。
她仍舊是那副天真俏皮的模樣,嘴角噙着笑,彷彿只是在拉家常,然而這句看似無心的話,卻像是往水中投入了一枚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了一圈漣漪。
沈雲霽的琴音,自然是彈給廳中衆人聽的。
可她的目光,又是在看向誰?
我一頓,尚未來得及應聲,內廳簾子再度掀起。
唐蔓身影重新出現,面無表情地掃過衆人。
她並未當場說什麼,只是冷冷瞪了我一眼,隨即收回目光,快步向門口走去。
她的氣場太過鮮明,以至於周圍原本輕鬆的氛圍瞬間凝滯了一瞬,連小枝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輕輕嘟囔了一句:“真嚇人。”
她走得乾脆,留下一室微妙的靜默。
我尚在思索唐蔓的神情,耳邊卻忽然響起一聲輕喚。
“景公子。”
蘇青瑤緩緩開口,語調似笑非笑:“沈姑娘,有請。”
小枝笑眯眯地退開,謝行止卻挑了挑眉,低聲道:“看來沈姑娘,對你果然另眼相待。”
我不再遲疑,推簾而入。
小樓內佈置雅緻,清香嫋嫋,絲毫沒有尋常風月場所的浮華氣息。桌上擺着一盞茶壺,兩隻白瓷杯,一隻在我面前,另一隻被她輕輕把玩着,指腹順着杯沿滑動,像是無意識的習慣。
沈雲霽落座,側首輕輕撩了撩鬢邊的髮絲,目光靜靜地落在我身上,脣角微微勾起:“公子醫術精湛,連蘇掌櫃都稱讚不已。”
我微微一笑,隨手理了理袖口,語氣平靜:“不過是懸壺濟世,談不上精湛。”
片刻後,她微微一嘆,抬起眼眸看向我,目光幽深,緩緩道:“景公子,世人都道我身在風塵,可有幾人知曉,我原本也曾有過清白的身份?”
她的聲音極輕,卻像是一滴墨落入水中,緩緩暈開。
“可惜,一朝風起,樓塌。”她嘴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彷彿是在自嘲,又彷彿是在壓抑某種情緒,“從前的沈家,門楣雖不顯赫,倒也書香傳家,父母兄長皆爲正直之人。”
她微微抬手,指尖順着案几上的茶盞輕輕滑過,語氣淡淡地繼續道:“京城風雲詭譎,有些事,終究不是一個書生之家能夠承受的。”
她沒有直言家破人亡的慘狀,也沒有訴說自己如何被捲入風塵,但只這幾句話,已經足夠讓人聽出其中的重量。
我沒有立刻迴應,只是端起茶盞,輕輕晃了晃杯中尚未冷透的茶水,緩緩道:“沈姑娘覺得,是命運弄人?”
“命運?”她輕輕重複了一遍,似是在咀嚼這兩個字,隨即緩緩搖頭,“若說是命運,那未免太輕巧了些。”
她頓了頓,輕嘆道:“景公子可曾想過,若有一天,你發現你的一切選擇,都在別人掌控之中,你會怎麼辦?”
我沉默,抬眼與她相對。
我垂眸,輕輕吹散茶麪上的浮沫,緩緩道:“沈姑娘今日邀我前來,究竟是想問什麼?”
沈雲霽看着我,嘴角那抹笑意終於淡了幾分,眼底浮現出一絲藏不住的情緒。
她輕輕抬手,拂過自己的衣袖,眸光微沉,低聲道:“我只是想知道,景公子……是敵,還是友?”
她抬起眼,語氣鄭重:“我想請公子……幫我查清一些事情。”
我沒有急着回答,而是抬眸看着她,眼神平靜,等她繼續。
沈雲霽看着我,似乎在斟酌該如何開口,片刻後,她輕輕一嘆:“我手上,掌握着一些不該知道的東西,這些東西,關係到歸雁鎮,甚至……朝廷。”
“景公子,”她低聲道,語氣中多了一絲坦然,“我身在瑤香閣,早已無甚清白可言。可若此身能換你一諾,助我查清沈氏覆滅之謎。”
我看着她,半晌才緩緩道:“沈姑娘既坦誠至此,我若再疑你,未免不近人情。此事我自會細思,你且將所知告知我便是。”
“我知你非等閒之輩。你的醫術、你的手段,甚至你與柳夭夭之間,也遠不止表面那般。”
她輕輕吐息,從案側取出一卷畫軸,放於我面前。
“這是我沈家覆滅前流出的唯一線索。有人在追查此畫的祕密,但只有一個人能解開它。”
我靜靜聽着。
她繼續道:“那人,是歸雁鎮上一位商賈。他夫人患病,近日欲請名醫前往——我希望,你替我接近他。”
我沉吟:“你爲何不直接找唐蔓?”
她搖頭,眼神深了些:“唐捕頭剛正,卻不適合暗查。她太直接,容易驚動背後之人。”
我輕抿一口茶,道:“沈姑娘,若你信我,那就請我診病,何必繞彎?”
沈雲霽嘴角微動,露出一抹複雜的笑:“景公子,風塵之人,若無誠意,誰肯信她?”
我望着她,那雙杏眸中並無淚光,卻藏着一種決然。
良久,我淡淡道:“沈姑娘,你這份誠意,太重。”
她一怔。
“你若有線索,便說。若無,不必用自己來試我。”
她忽而一笑,步回座前,將散落的髮絲撩至耳後:“是我孟浪了。”
她不再提方纔之事,只再次推來那畫:“此事,應藏着我沈家覆滅的真相。”
我凝神一看,卻未立刻展開。
“你希望我做什麼?”我低聲問。
“我只願你接此診,藉機探查。”她頓了頓,低聲道,“若你願助我……我此生欠你一筆。”
屋內燈火靜燃,夜風輕掠窗紗。
我沒有立刻答應,只看着她許久。
“沈姑娘。”我終於開口,語氣平靜如水,“若這世上還有一人願從真相入手,而不是仇恨……那我願信她一回。”
她輕輕點頭,神色間多了一絲難掩的感激。
“多謝。”
走出小樓,我漫步青石巷道,遠處燈火迷離,歸雁鎮的夜,已深。
腦海中,卻仍迴盪着她那句話:
——“你是敵,還是友?”
風起,紙燈微晃。似有琴音遙遙隨江水而來,撥動心絃未定之處。
這一晚,我忽然意識到,這歸雁鎮,並不只是風月無邊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