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來得晚,直到四月底才真正轉暖。如今正是萬物生長的黃金季節,於是各地公家機關也開始春季大掃除,來種一些花草、放一些魚,營造一些「我們在美化環境」的觀感。很可惜,這類工程常常充滿了對生態的誤解,或者說站在他們的角度,不理解或是理解而不執行,其實是可以理解的一這部分我會在後面談。

玉里鎮公所在當地社團的貼文,引起鎮民廣泛討論後旋即刪文,幸有鄉民留存,讓這些魚的故事得以流傳後世
今天的主角是花蓮的玉里鎮公所。五月初,他們為了提升紅橋親水公園的「生物多樣性」和「遊玩品質」,特地放養了紅尼羅魚和錦鯉。貼文語氣頗為自豪,感覺像是打了一場漂亮的小勝仗,還找到一個坐起來挺舒適的道德高位,教育民眾關於公德心、水域安全的觀念。很可惜,這篇貼文在鎮民的質疑聲浪中悄悄下架,幸好有熱心民眾截圖留念,才讓這波操作得以進入今天的觀察樣本。
唉,這就像看著第一次下廚的孩子,看那張小臉,洋洋得意的期待獲得讚美呢。這導致寫這篇文令我有點心疼,因為我要讓這位孩子失望了,誰叫他把廚房炸了呢。身為一個多年從事商業企劃、自然體驗工作、還很喜歡潛水射魚的鄉民,我的立場是比一般保育人士更複雜的,因此除了必談的環境教育外,我也想用其他角度談談這種「放魚」邏輯,以下文章,絕對不僅僅是要唸一串環保佛經,唸給環保和尚們自己點讚而已,我想指出某些施政面從觀念出發的根本問題,而這些問題才是提升地方軟實力的關鍵。
關於「生物多樣性」:五顏六色≠多樣
現在大家都知道「外來種不能亂放」,但到底為什麼?放了會怎樣?不放又該怎麼做?
我想聊聊細節,有時候,乍看是想當然耳的行為,背後卻有值得深思之處。
紅尼羅和錦鯉有什麼特性?放了會怎樣?
我不是生物學者,但出於興趣,長年從事環境教育、保育行動,保育之外,我也有30年淡水釣魚、六年潛水打魚經驗,從多方立場視角,還是有一些心得可以分享。
錦鯉是雜食性魚類,喜歡底棲吸食,雖然愛吃土,但小魚、魚卵也在牠的食譜上,不過鯉魚在當代台灣的自然環境中,繁殖效率不算特別高,容易融入當地生態,雖必然排擠生態位,但不致於過度強勢,也因此鯉科多半被視為歸化種。
紅尼羅魚就不同了,它是改良自莫三比克種的慈鯛科,肉食性強、繁殖力高、性情兇猛,並且由於口孵習性,幼魚存活率極高,一旦放入封閉空間,後代會迅速壓制其他魚蝦。牠們的幼魚吃掉原生魚蝦的下一代,讓整個初級生態位直接破產。長遠看,整池水可能最後只剩下一堆慈鯛在那裡混吃等死。
以我個人的見解來說,在一般天然環境裡,以該水池模擬的靜水潭來說,鯉魚對本土魚類的衝擊相對小一些,因為本土稀有魚種如菊池氏細鯽、台灣白魚等,多半浮水活動,並且喜歡在表層水生植物上產卵,這和野生鯉魚的活動區域有天然區隔。
但紅尼羅魚就不同了,假如你殺過一條紅尼羅魚,就會感覺牠的肚子裡油油的,一點黑膜都沒有,內臟也沒有植物發酵的臭味,這代表一件事:牠明顯偏向肉食性。另外,紅尼羅魚雖然也偏底棲魚,但牠浮水掠食的意願很高,一旦繁殖出第一代幼魚,幼魚就會立刻把原生種的魚蝦幼體當成食物。
最後,生態會變得類似日月潭或花蓮鯉魚潭一樣,慈鯛科的幼魚將整個佔據初級淡水魚的生態位,只有一些繁殖習性特殊的魚類可以倖免。
打個比方,如果錦鯉是愛搗蛋但勉強能控制的小屁孩,那紅尼羅就是一群喪屍,你以為綁住喪屍可以獲得免費勞動力,但總有一天他們會闖進來把你阿罵吃掉。
當地熱心民眾提到,擔憂洪水溢流時,這些外來種帶來造成生態浩劫,其實,我覺得這個擔心是多餘的。
首先,該區域附近的溪流早在缺乏通盤規劃的工程和污染物排放之下,毫無生存環境可言了,即使是紅尼羅我都不認為牠能在那種環境裡活下來;另外,魚類的傳播並不完全仰賴水,當鳥類掠食時,腳爪、吻部、甚至糞便夾帶魚卵,都可能在其他水域孵化長大,而慈鯛科漫長的繁殖期,和玉里紅橋下整體太淺的水域,又加強這一可能性。
其實,台灣有不少地區的觀念是與時俱進的,各地做工程考慮生態、花大錢移除外來入侵種,同為東部的池上甚至有外來種釣魚獎金,鼓勵民眾捕捉害魚,然而也有部分地區如玉里,施政方並未尋求自身進步和卓越,地方發展遲緩也是可預期的。
最後順便提一下,每次聊到移除強勢外來種,必定會有人自認搞笑的回應說「只要宣稱能壯陽就會被吃光了啦~」,然而事實是一旦某一強勢物種具備商業價值,就會被大規模飼養,接著大量流出,導致生態浩劫更加惡化,這樣的定律可以說是常識了。所以說這樣的話只會顯得自己很蠢,還造成重要議題的焦點模糊,不好笑,下次別講了。
除了放錯魚,玉里紅橋下的池子還有什麼問題?
雖然鄉民們義憤填膺,罵這些亂放魚的單位「不懂生態」,但其實想建立一個生物多樣性的水系,「放魚」僅僅是一個小環節而已,那麼大家懂生態嗎?不必會做,你看得懂嗎?
對此,我們來談談池子的結構本身——那個紅橋下的人工池。
在理想中,只要是一個流動水系,也該具備「流、灘、瀨、潭」這幾種不同地形與水流速度,再搭配適合的植物、石堆、底質,才有可能支撐真正多樣的水生生物。現在這個池子呢?底部平整、植物稀疏、缺乏掩蔽,掠食魚一口氣從頭掃到底都沒阻礙。
還有,池子過淺也有問題:無法形成水層區隔,天氣熱的時候魚也無法在深水區藏身——最後不管是浮水魚還是底棲魚,全都擠在一個空間裡互啃。我的媽祖呀(媽祖是水神應該喊她沒錯),影集《飢餓遊戲》起碼還有各種地形可以逃亡、反擊,而這個水池是逼大家上擂台來一場死亡大亂鬥,殘暴度該上限制級了吧。
再加上去年夏天,公所順手把茂密的水生植物通通清除了。這麼貼心的服務,讓本來就已經難生存的本土水生生物,直接送上滅絕套餐。

2024年夏天,玉里鎮公所清除虹橋公園雜草,順便把水生植物全部清光
綜上所述,我認為,一個生態水系應該具備的基本條件包括:
- 流速變化(不是一潭靜水)
- 地形分層(不是一鍋湯)
- 水生植物群落(不是在飯上面灑點一點蔥花)
- 石堆或障礙物(不是競技泳池)
- 適合不同魚種的泳層空間(不是大逃殺場景)
所以,假如計畫目的是增加生物多樣性,放紅尼羅這種會強勢競爭甚至吃光原生動物的兇猛魚類,是不合理的,並不是五顏六色就代表生態好、景觀好,要做的事很多。
然而,問題核心就在「要做很多事」這件事上,現在我要脫離生態宅宅的角色(保育圈的朋友們抱歉了),來聊一下商業價值了。
關於遊玩品質
我們姑且來談談鎮公所的角度:為了吸引觀光,打造虹橋綠色廊道、花個2500萬整治1.8公里的環境景觀帶。生態池自然就被視為亮點核心,希望遊客駐足觀賞、感受「與自然共融」的氛圍。
為什麼鎮公所要放錦鯉和紅尼羅魚?因為牠們顏色鮮豔,在飽和度低的水域中尤為明顯,配上綠色植物、土灰色底層尤為好看。並且因為牠們具備普遍被認可得觀賞性,也就是商業價值,導致養殖產業相對興盛,通路成熟、成本低廉,其中紅尼羅還有食用價值,一斤200元左右,或許由於其肉食性,導致肉質緊實鮮嫩無土味,比吳郭魚好吃多了。
問題來了,你知道菊池氏細鯽長怎樣嗎?台灣白魚呢?台灣石鮒?牠們漂亮嗎?
當然啦,必定會有人跳出來說:「原生魚也很漂亮啊!」
這時我作為生態宅宅,必須要呼籲各位同志清醒一點,我們必須理性客觀地去溝通,才有跨圈共好的可能性。講句實話:牠們就土土灰灰小小一隻,沒有加生態美化濾鏡的話,連我這種生態宅都要蹲下來看半天才能找到並分辨,更別說路過的遊客,誰會對著一灘水發呆,幻想裡面有什麼稀有魚?
這也是「旗艦種」這一概念出現的原因,我們若想推廣環境觀念,就需要去炒作夠漂亮、夠吸引人、夠有話題性的生物,藉由這生物的影響力去帶動社會資源,惠及那些不那麼亮眼但生態位更重要的生物,最知名的例子就是熊貓。
台灣自然教育的推廣,也在這層困境掙扎了很久,因為除了看起來像貓的石虎,以及拿來和熊貓對比並冠上民族認同符號的黑熊,台灣幾乎沒有客觀上特別亮眼的原生生物,尤其是水域,民眾不只不認識那些生物,多數人甚至不會去思考水底下發生什麼事了,眼中只會有整體景觀。
那麼,如果我是執政者,那我自然會選擇便宜行事,用便宜簡單的方式去美化景觀,就可以滿足大部分人的眼球,何樂而不為呢?我花大錢去打造「真生態池」,不僅沒人欣賞,還可能會被罵浪費公帑,吃力不討好呀。
錦鯉、紅尼羅其實也說不上有多美,但是牠們確實比菊池氏細鯽更吸引目光,更能豐富景觀,假如民眾的審美偏好沒有經過訓練的話。
所以理想中的生態池,注定無法做到承載遊憩價值嗎?
當代美學素養:不只美觀,我還要意義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去參觀現代的畫展,或是藝術大學的畢業展看看他們的畫呢?
早年,我們看畫是看畫工、看技法表現、看視覺享受,現在可不一樣,「畫」變成思想表達的媒介,表達政治、心理、社會、環境、個人生命經驗...…這些畫不一定技巧高超,但它們所傳達的人文意義,有時可以超越其畫技的價值。
這就是我想提到的,現代審美的發展趨勢,其實人文權重分數(敘事、理念、價值、SDGs之類的)的比重是越來越高,許多人在選擇造景時,比起客觀的「視覺上很美」,會更在意主觀上的「這樣看起來很自然」,所謂自然建築、侘寂風庭院,就是建立在這種主觀美學的韻味之上。
這也是台灣必須走的環境美化之路,我們沒有熊貓、儒艮這種超級動物明星去圍繞著打造景觀,那麼,就必須要像日式當代美學一樣,從自身擁有的環境和文化中去慢慢提煉,對細節精雕細琢,最終形成一種獨特的美學體系,那才能夠提高人民生活品質,甚至吸引外國客人。
然而,台灣人刻苦勤儉又缺乏長期文化底蘊的民族性使然,很容易導向實用主義,比起建立美學體系,更容易建立簡單、省錢、耐操、方便的模組化產物,也就是現在俗稱的中華民國美學,包括市容、公園到老家的裝潢,無一不是我們民族性使然的產物。
這樣的國家,會偏好五顏六色的外來種,還是灰灰土土的原生種呢?
從這角度,並不能責怪玉里鎮公所的選擇,因為那就是人民要的,只是人民並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惡。
事件後續:認為反對民眾「不理性!是政敵!曲解我!」的鎮公所
貼文下架之後,原以為事件已經結束,沒想到玉里鎮公所卻重振旗鼓,再次貼文表示魚類經過馴化,並指責民眾不理性、政治化。

玉里鎮公所重振旗鼓,再次貼文表示魚類經過馴化,並指責民眾不理性、政治化
作為「有計劃性組織性的帶風向轉政治化及誤導的許多不理性民眾」之一,其實我滿錯愕的,在那篇文章的回應中,我收斂鋒芒,不用刺激性的詞彙,用友善的態度溝通,卻落得一個黑五類的下場,不過我並沒有生氣。
因為我知道地方執政有很多難處,會聽到很多質疑反對聲浪,要辨別敵友、有意義的發言與謾罵,是很吃力的,對此我願意予以包容。
回到議題本身,我很好奇紅尼羅要怎麼「馴化」才不會影響生態呢?總不能教他們吃齋唸佛禁慾不生蛋吧。據我所知,為了高效率產出食用魚和觀賞魚,牠的繁殖力和攝食能力甚至被強化過,並且如前面所述,可能是為了避免土味,又或者是改種的意外產物,牠的食性更偏向肉食,就我看來這樣的馴化,對生態影響是更大的。
當然,以效益論來看,糾結於一個小鎮裡某座小水池裡的魚,對整體環境無濟於事,因為整個台灣到處都是養殖業和各種公私人魚池,這些池子有出水口,也有鳥類來攝食,外來種一直都源源不絕地進入自然環境。
因此,我僅是想藉由這個小案例去凸顯一個不被重視但很普遍的隱藏問題,希望從魚類、環境和美學價值的層面去強化公民意識,希望產生一點影響,讓官方與民眾能持續聚焦議題,慢慢摸索出一個更好的未來。
拋磚引玉動動腦
最後,來講一些建設性的發言吧!關於一個水池要提高生物多樣性、觀賞性,又不想造成生態危害,我覺得是有方法的,只是這方面我並不專業,只能提出一些想法而非真理。
東部本地原生種的「何氏棘魞」和「高身鯝魚」都是體型偏大,具備一定觀賞性的魚類,何氏棘魞的鱗片大而亮,泳姿優美有力,體長可超過70公分,早年在外來的龍魚進口以前,是本土淡水觀賞魚的首選;而高身鯝魚,是本地阿美族主要傳統食材,作為漁獵民族,這種魚可謂承載了很重要的文化意義,其身上一抹玫瑰石般的粉紅,也是相當好看。
只是,這兩種魚都偏好流動性較強的活水,其抗污染、抗高溫、抗環境變化的能力也不算高,也沒有穩定的人工生產鏈,想在魚池養牠們,成本必然增加。但誠如先前所說,若要擺脫中華民國美學的陰影,那麼比起專注於降低成本,我們或許可以多考慮創造價值。
那麼假如不走生態路線,又以創造價值為目標,可以乾脆花大錢做個小型園區,養一些象鼻龜、水豚君之類的明星物種,既能吸睛,又無繁殖破壞生態之虞,不像鯉魚一樣功能性不上不下的,觀賞性沒提高多少,還要被鄉民群起攻之。
當然,作為在地方活動的人,我明白很多工程預算一到地方就出現各種限制,鎮公所人手不足、時間又趕,壓力山大,在景觀池放幾尾錦鯉,是最省事又漂亮的方法。但須知道,「生物多樣性」和「遊憩品質」這些詞語是有其重量的,它沒那麼便宜也沒那麼速成。軟實力的培養需要時間,它也終將給予回饋,只是這時間相對漫長,四年任期估計是等不到的。
如此便溯回到更根本的問題:台灣需要一些四年任期等不到成果的規劃,現行體制卻不鼓勵這樣的規劃。有解?何解?如此宏大的議題,就不是一位東部小鄉民在一篇水池文章該暢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