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的寒潮南下時,香港銅鑼灣的柏樹竟結出霜花。我駐足觀察那些冰晶如何在葉脈間編織經緯,像上帝隨手撒落的碎鑽,忽然領悟到文明本質竟是如此脆弱——當北極震顫的風暴降臨,這座霓虹城市不過是浮在冰藍色調酒器裏的檸檬薄片。
真正的寒冬不在溫度計刻度,在羅馬人面對高盧蠻族時凍結的呼吸裡。當凱撒的斥候看見阿爾卑斯山脈在暮色中泛著青藍幽光,鐵甲與毛皮在雪地裡碰撞的鏗鏘,遠比如今氣象衛星雲圖更教人膽寒。歷史長夜總有某種詭異的透明質感:1917年聖彼得堡街頭的麵包屑與子彈殼混著積雪閃爍,1989年柏林圍牆下的雪泥浸透墨水與血漿,都凝成文明更替時的冰磧層。
深夜翻讀《杜工部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十個字竟在暖氣房裏激出冷汗。忽憶兒時在油麻地避風塘所見:漁家女將凍僵的嬰孩貼在燒柴的甕邊烘烤,柴煙與嬰啼在鹹腥海風中糾纏著上升,像某種原始儀式的禱告。那畫面與北宋范寬《雪山蕭寺圖》的寒林竟遙相呼應——千年前終南山腳的苦行僧,與維港船民竟共享著同種顫慄的體溫。曾聽京都老茶人演示「冬之點前」,他在黑樂茶碗注入熱水時,水面浮起的霧氣恍若琵琶湖晨靄。老人說真正的侘寂不在器物殘缺,而在感知到茶湯熱度穿透陶土瞬間,那種「冰火同源」的禪機。這讓我想起北歐的薩米人,他們馴鹿皮襖的縫線藏著祖靈秘語,當零下四十度的暴雪封鎖天地,族人圍著篝火傳唱的歌謠,竟能將極光熔成流淌的銅汁。
某年暴雪封鎖北海道鐵道,我在札幌舊書舖邂逅昭和年間的浮世繪。葛飾北齋筆下的富士山覆蓋著鈷藍積雪,山下卻有江戶女子手持火缽巧笑嫣然。店主人忽然低語:「知道為何日本暖簾多是靛藍色嗎?那是把嚴冬晴空剪下一角,當作抵禦世間寒意的符咒。」這話讓我想起明末張岱在《陶庵夢憶》記載,西湖大雪三日後,湖心亭看雪客煮酒時,天地不過是白宣紙上幾點淡墨。
現代人已失去與寒冬對話的耐心。中環上班族將暖氣調至攝氏二十三度時,可曾想過威尼斯的玻璃匠人如何在穆拉諾島的寒夜,將1400度的熔漿吹成晶瑩的冰花?當我們用羽絨外套包裹靈魂,是否也將某種野性的感知力封存在了防風面料裡?猶太法典說「每一粒雪晶都是天使的指紋」,但今日地產經紀只會計算冷鋒對樓市的影響。
深水埗街角的賣炭翁仍在寒風中叫賣,他的煤車壓過柏油路時,竟與敦煌壁畫《張議潮出行圖》的轍痕重疊。我買下兩塊蜂窩煤,看墨色燃料在鐵爐裡迸出金紅星火,恍惚見到辛棄疾挑燈看劍時,飛雪在鎧甲上熔成淚痕的場景。這般古今交疊的取暖方式,或許才是抵禦存在主義寒流的真正薪火。
當寒潮終於退去,維多利亞港的晨霧散作萬千銀鱗。某個穿校服的女孩蹲在融雪的簷角,對掌心呵氣時,呼出的白霧竟幻化成莫內《日出·印象》的色斑。此時方知寒冬原是宇宙的留白技法——要讓滾燙的靈魂在冷冽中顯影,要教繁華世相在霜降時現出骨相,要將眾生呼吸凝作時間長河上的冰凌,在某個春暖時刻,叮咚奏響覺醒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