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點:T-1 個月
窗簾縫隙透進一線白炙的陽光,落在灰色地磚上,像被烙鐵燙過的一刀。即使在圖書館的討論室裡,空調全開,牆角的溫濕度計仍緩緩爬上了28.6°C。
「這樣也算有冷氣?」語婕皺眉,拿起一塊溼毛巾擦著脖子,語氣中帶著掩不住的疲倦。
「外面是四十度。」祐誠淡淡地回道,手指飛快地敲著鍵盤,一邊切換著各地氣象資料與電網負載圖,「相對來說,這裡已經是天堂了。」
語婕沒有再說話,只是把毛巾換到手腕內側,再輪到後頸。她知道祐誠不是在諷刺,而是單純地在陳述一個事實。
天堂這種詞,在這樣的溫度下開始變得諷刺。
祐誠的螢幕上浮現一張全球衛星雲圖,覆蓋北半球的大片區域都染上了一層詭異的紅。地中海沿岸正歷經前所未有的熱浪侵襲,義大利與希臘境內的山林大火連成一片,煙塵直竄萬米高空;而在伊朗與阿曼交界,熱對流異常強化,氣象站記錄到地表溫度一度達到72°C的瞬間峰值。
「這是地獄吧……」曉彤一邊刷著社群新聞一邊自言自語,語氣淡然得像在念詩,「沙烏地阿拉伯出現自燃的樹木,巴基斯坦西部的道路柏油融化,小孩鞋子陷進去拔不出來。」
語婕一愣,隨即苦笑。「這聽起來很荒謬,但居然不是假的。」
「不是。」曉彤滑了一下手機,將畫面轉向他們,「這是影片。官方新聞。」
影片中,一名父親正抱著大哭的孩子站在街邊求援,孩子赤腳,腳底滿是燙傷水泡。身後的柏油路還冒著熱氣,有人拿紅外線槍量測,顯示高達64.3°C。
「那是……什麼地方?」祐誠看了一眼。
「印度南部。馬杜賴市區。」曉彤語氣平靜,「地表高溫已經連續三天破60度了。」
語婕點開另一條新聞推播:「美國亞利桑那州,鳳凰城,醫院急診室報告一天內收治三十三名重度熱傷害患者,其中五人到院前死亡……他們稱這是『悶燒死』,體內核心溫度升到45度以上,完全無法復原。」
「這不是熱傷害,這是低溫版本的燒死。」祐誠低聲道,語氣像是從喉嚨裡壓出來的,「這種溫度……人類生理機能撐不了幾個小時。」
但恐怖的還不只是人。
語婕翻開筆電,上面記著她這幾天從各國新聞中整理下來的異常現象:
· 北極圈內,西伯利亞林區,永久凍土區域爆出甲烷火柱,整片林地如地獄之火。
· 德國西南部,葡萄酒產區內部的地下酒窖忽然冒出白霧,葡萄全數曬焦、釀酒菌大量死亡。
· 美國黃石國家公園的部分間歇泉活動異常,短時間內數十倍噴發頻率。
· 非洲衣索比亞,有人拍到成群蝗蟲集體墜落死亡,推測與氣溫超標導致神經系統崩潰有關。
曉彤補上一句:「中部地區也有人在路上撿到大量死鳥,像是斑鳩那類,直接從電線上摔下來。」
祐誠看著螢幕上的時間:10:27 AM。
他感覺時間正用加速度墜落。
語婕安靜地翻著筆記,忽然低聲問道:「你們覺得……我們看到的,是世界末日嗎?」
祐誠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將螢幕切回本地能源資料,畫面顯示全國電網備轉容量跌破2.5%,屬於極度危急等級。北部地區出現跳電,南部已經有部分鄉鎮啟動輪流限電計畫。
他想起林浩宇教授留下的模型裡,有一段關鍵的回歸點——當日間實測氣溫連續七天超過43°C,而社會韌性曲線同時下滑至警戒閾值,就代表人類的文明耐受力將會被打破。
今天,是第六天。
「不是末日,」他終於開口,語氣如刀刃劃破空氣,「是倒數計時的第六天。」
電風扇的風變得黏膩。
語婕走到圖書館一樓的自動販賣機前,盯著那排亮著紅燈的飲料格位,幾乎所有含電解質的瓶裝水都已售罄,只剩幾罐沒人碰的高糖氣泡飲。她掏出零錢,思考了一下,還是沒按下按鈕。
樓梯間傳來電流斷續的聲響,那是空調外機壓縮機再次自保關閉的聲音。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電力系統過載,不再是遙遠的謠言,而是一層一層向內逼近的現實。
回到討論室後,她看到祐誠正在操作系統模擬器,圖表顯示本區能源網路負載達96%,備轉容量率已經跌破1.5%。他點開「全國供電預測」,三小時內將有四個區域進入「可預見性跳電」區段,其中包含距離他們目前所在地不到十五公里的城市核心。
曉彤也沉著臉開著直播頻道,一邊盯著手機畫面中快速竄升的聊天室留言數字。
「有人的社區已經沒水了,地下水塔溫度超過40度,整池都是溫水。他們現在連冷水洗澡都做不到。」她說。
「我早上看到有人在網路上開團搶退熱貼。」語婕翻了翻手上的備忘紙條,「每包漲到四百多塊,一天用掉兩包,一週就是半個月薪水。」
「冷氣零件現在也缺貨了。」祐誠補充,「有人自備電風扇去百貨公司蹭冷氣,結果因為插座過載,整層樓跳電被趕出去。」
「有新聞說某地醫院ICU跳電。」語婕停了一下,語氣不穩:「不只是冷氣壞掉,是整組生理監測器全部斷訊,重症病患當場死亡三人。院方說是在電源切換時出現非預期電壓回彈。」
討論室忽然陷入短暫沉默。
這不是什麼好萊塢電影,也不是理論演習。他們現在目睹的,是一座文明機器的齒輪開始一顆一顆崩落。
社群平台上的熱門標籤從「#全球熱浪」轉為「#末日前搶購」與「#熱死不算工傷」。許多人上傳自己家裡冷氣壞掉的影片,有的拿著水桶站在樓下排隊取水,有的則錄下跳電後窗外的混亂街景。某些商家轉而販賣「人造降溫區」:只要付錢,就能在冷氣車廂裡待半小時,順便買瓶水。
「電風扇代吹、涼感貼租借、冰塊按克數販售……」曉彤唸著網頁上出現的標題,語調平靜到近乎冷漠,「人類的創意總能追上災難。」
「這不是創意,這是掙扎。」祐誠低聲說,眼神仍盯著模擬器更新出的網格電力圖,「不過是文明崩解前的最後一層皮而已。」
語婕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窗外的熱氣像是凝固的空氣,整座城市宛如被放進微波爐中慢慢翻騰。
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指甲早已緊緊摳住椅子的邊角,幾乎陷進木材裡。
午後兩點,陽光像是失控的焊槍,在建築外牆上無聲烙印。
空氣中的塵粒懸浮不動,像是整個城市的時間都被熔化定格。窗外人聲稀少,只偶爾傳來一兩聲躁熱而沙啞的車輛引擎聲,聽起來像是掙扎喘氣的野獸。
「通知來了。」曉彤看著手機訊息,語氣冷靜,「從今天起,全面啟動高溫假。所有大專院校、國中小、補習班、公務機關……全部停課、停班一週。企業自行評估是否跟進。」
「這不只是停課。」語婕看著電視上跳出的新聞快報,語氣近乎喃喃,「這是告訴大家:文明暫時不運作了。」
電視畫面顯示記者站在戶外,身後是拉起封鎖線的學校大門與告示牌,上面印著「因熱浪異常,全校暫停實體授課,請家長配合接送」的字樣。記者話音未落,鏡頭晃了一下,一位揮舞著抗議布條的民眾突然衝進畫面,聲嘶力竭地怒吼:「放假?誰幫我照顧小孩?要我們熱死嗎?你們都在冷氣房裡講幹話!」
畫面快速切回棚內,主播尷尬地咳了一聲,轉播也就此中止。
「這樣下去,社會系統會先崩。」祐誠說,點開物流平台與配送系統的狀態顯示頁面,幾乎所有網購與冷鏈物流都已顯示「暫停服務」。原因不是道路不通,而是配送員出現中暑、甚至死亡事件,物流公司全面停派戶外人力。
「連醫療廢棄物清運都在停擺。」曉彤補上一句,「不只是物資。衛生系統、交通、行政,全部都開始脫節。」
語婕轉開話題,輕聲問:「我們要不要也先模擬一下停電時的行動方案?」
祐誠點頭。他們原本設計的行動計畫是以T日進避難所為起點,但眼下這種狀況明顯加速了社會的瓦解。他們必須推前部署。不是等氣溫飆破天,而是等文明退到谷底。
她一邊說,一邊翻出祐誠先前印下來的紙本分流計畫草稿。
「如果高溫假持續超過十天,城市失控,那我們就啟動Plan C。」她低聲補充。
「不對。」祐誠冷冷地說,「不用十天。我預估——今晚,我們就要準備全撤離。」
三人一時無語,只聽見窗外那詭異的寂靜與空調間歇運轉的低鳴聲交錯。
語婕忽然起身走向窗邊,拉開遮光窗簾的一角。陽光毫不留情地灑進來,照亮街道上斑駁的人行道與一輛死火的機車。遠處有幾個身影,站在超商前面排隊,人人拿著濕毛巾包住脖子,像等待某種儀式的參與者。
「你知道嗎……」她低聲說,「如果我不認識你們,如果我沒有這些資料,如果我還是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普通人……我現在,大概正在外面排隊,拿著一包早就喝不到冷的水,祈禱著有人會來救我。」
「但妳不是。」曉彤說。
「妳現在跟我們站在一起了。」祐誠緊接著說。
語婕沒有轉身,只是點了點頭。
陽光灼得她的眼角發酸。
但她沒有流淚。
傍晚將近六點,圖書館裡只剩下稀稀落落的腳步聲。空調聲變小了,燈光也調暗一階,系統正默默提醒著使用者:今天即將結束。
祐誠、語婕和曉彤還留在討論室裡,沒有人說話。各自都低著頭,專心把手上的物資一樣樣清點裝袋,氣氛比以往更安靜,也更凝重。
桌上散著幾張清單與縮印的地圖,還有一張紙上手寫的加油站與緊急躲避點標記。
「我剛剛重新對了一次數量,藥品夠。」語婕率先開口,「只是精神類藥物我們不可能帶太多,所以……大家有事要講清楚。」
「我沒事。」曉彤一邊把裝備分類,一邊淡淡地回,「我只是怕你在路上先崩潰。」
語婕沒反駁,只是勾了勾嘴角。
「笑什麼?」曉彤抬頭看她。
「你在擔心我,」語婕笑了笑,「就算嘴巴還那麼壞。」
曉彤輕哼一聲,沒再回嘴。
祐誠此時把一疊紙資料與U盤收進背包,合上最後一台筆電。他站起身,習慣性地確認口袋裡的備用電池與通訊模組。
「路線我改了一點,避開幾個比較混亂的區域。」他說,「我們一起走,只帶必要的東西。避難所裡有什麼物資大家都清楚。大家先回去整理裡行李,整理完回到校門口,我去開車。」
語婕點頭,語氣卻仍有些猶豫:「這麼急?如果明天……」
「我們不等。」祐誠語氣堅定,「任何徵兆都不等。直接走。」
她看著他,好一會兒後才點點頭:「好。」
曉彤則沒發問。她早就將這條線走過無數次,腦中已經有一整套備案。現在只是將現實往計劃推近。
三人默默收拾完最後的行李。沒有多餘的寒暄,也沒有鼓舞士氣的話。因為他們知道,從今晚起,將真正離開這座熟悉卻搖搖欲墜的城市。
語婕站在窗邊,拉開遮光簾的一角。城市輪廓在熱霧中顯得扭曲,像是融化中的油畫。遠方還有車聲,偶爾傳來人聲喧囂,但那種喧囂不再屬於日常,而像是一場逐漸升溫的躁動。
「說真的……」她低聲說,「如要離開這個校園,我還真有點捨不得。好像是在跟日常的生活說再見,再也回不來的那種。」
曉彤沒回,祐誠只是簡短說:「這一天總要來的。一百公里車程約2小時,大家都知道,做好準備。」
語婕望著遠方,許久才輕聲說:「正常的世界,再見了。」
—
天色漸暗,三人提著裝備,從討論室走出。
空氣依然悶熱,像是深不見底的鍋底餘溫。走廊空蕩,像整座城市已經提前熄燈,只剩下他們背著未來的重量,靜靜穿行其間。
無人回頭。
因為他們都知道,一旦踏出這道門,就不再只是學生,不再只是計畫主持人或工程師。
而是末日來臨前最後一批,還有選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