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T-1.5月。
這已是連續第三週,氣溫比歷年同期高出整整三度。新聞播報仍維持一貫的語氣:「今年聖嬰現象特別強,預估接下來幾週將持續高溫,請民眾多補水、注意中暑風險……」聲音從開著的小螢幕裡傳來,輕描淡寫,像是在報導夏季折扣訊息。
祐誠沒回應,只是默默地看著筆電上的模擬圖。紅色的熱區擴散到東南亞與太平洋中部,線條如火蛇般在地圖上蜿蜒,他再熟悉不過了。這是他四個月前開始修改的氣候模型,一點一點對照現實,把那個本該只是警告性的預測,驗證成了一張即將到來的災難地圖。
門輕輕推開,一道熟悉卻久違的聲音傳進來。
「祐誠?你最近都不在,還以為你躲去打工了,想如期畢業的話還要加油啊。」
是他的指導教授,穿著一貫的淺藍色襯衫,手裡端著熱咖啡,額角泛著細汗,看來也是剛從外面走了一段路。
祐誠頓了一下,才點頭回應:「最近……有點事在忙。」
他不敢看對方的眼睛。這四個月來,他幾乎都待在外頭,和語婕、曉彤來回奔波於高地避難所之間,從模型調整、建築設計到材料採購。他不是沒有想過要和教授討論這些進展,但這不是一場能開誠布公的對話。
「你還在看那個模型啊?」教授走近一點,看了眼他螢幕上的圖表,「還是林浩宇那個?」
「是我改過的版本。」祐誠努力維持語氣自然,「我用了最近三十天的實測資料去跑,準確度比以前高很多……」
「你知道我對這種東西不是很懂。」教授笑了笑,但神情不若以往輕鬆,「不過我前陣子在一場研討會上,聽別人提到林教授的名字。說真的,我有點愣住。他都過世快半年了,結果他的名字還出現在會議裡,挺少見的。」
祐誠點點頭。他知道林浩宇的模型正在被其他領域的研究者「重新審視」,但也知道那太晚了。
「我記得你當初給我看那份模擬結果……說什麼今年七月可能會突破危險值,那時候我真的沒放在心上。現在氣溫真的高得有點不尋常,老實說,我也有點不安了。」
聽到這句話,祐誠內心一震,卻只是低聲回道:「我那時候也沒把握……只是……想多看幾組數據。」
那句話說得很輕,幾乎快接近謊言了。他現在早已不只是「看數據」那麼簡單,他已經建好一座足以撐過末日的避難所,封存了食物、藥品與能源,只差最後的封箱與轉移。而教授不知道,也不能知道。
「不過啊……」教授啜了口咖啡,語氣一轉,「我們學界就是這樣,誰先喊危險的人總是看起來像瘋子。真要等證明了,通常也太遲了。」
祐誠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有很多話想說,但說不出口。他不能讓教授知道他早已準備好要與這個世界告別,不能說他已經選定了誰可以一起活下去。
窗外的陽光依舊,強得不像傍晚。模型的紅線繼續向上爬升,像一條即將斷裂的神經。
他知道時間不多了,卻也只能把真相藏進沉默裡。
夜幕低垂,圖書館討論室裡,冷氣不斷地運轉著,牆上的燈光與螢幕交錯映出模糊倒影。三人並肩坐在長桌前,桌面散著印出的清單與標註圖,曉彤的筆電連著投影機,畫面中是最新整理的工程進度表。
「高地避難所——也就是第一避難所的部份,主結構改建完畢,氣密與通風測試通過。」曉彤邊操作邊報告,語調簡潔,「三人份十個月用量的水、食物與藥品全數就定位,樓層內部重新分隔,設備配置依照設計圖完成百分之百。」
畫面轉換,語婕也適時補充:「我這邊補上的緊急醫療品也都封箱了。疫苗冷藏沒問題,保存效期全部對過。等明天再確認一批安眠藥與營養補劑,就可以把這棟歸類為『可立即啟用』。」
「港邊倉庫那批脫水蔬菜已經入庫。」祐誠接道,「剩下的封箱材料跟外包裝明天一早就送到。」
下一張投影頁面,是四座轉運站的系統狀態簡報。四個點以路線串聯,逐一閃動著綠色標記。
「轉運站本體為地上建築,結構已完工。地下儲藏室防潮、防鼠處理完成,糧水與燃料皆已封倉。」曉彤停頓一下,「每站配置一台四驅車與電池、備用照明與供暖模組,緊急警報系統已測試。」
她補了一句:「等路線啟用時,只要把每站的外部監控連線打開,就能遠端監控。」
語婕輕聲說:「我們從一間倉庫開始,現在居然已經鋪好了整條遷徙路線。」
曉彤沒有接話,只是點開第三張頁面——黎明谷。
畫面上是一張橫截面建築圖,標記著「地下三層」、「地下二層」的紅框區塊。結構顯然還未封頂,但下半部的模組已經標記為「完成」。
「黎明谷避難所目前施工進度約 35%。地下三層外殼已封閉,內部施工持續中。地下二層倉儲區域完工,物資全數入庫。冷藏冷凍食材、蛋白質培養系統、備援藥品與維生素封存完畢。」
她指向圖中一格閃著藍色的標註:「地熱發電初步啟用,目前穩定供電給冷藏區與倉儲感測模組。尚未滿載,但能撐最基本的維生條件。」
祐誠補充:「地下三層的外殼已經封閉,裡面包括地熱發電系統、主機房、濾水模組、儲水儲氣槽與緊急逃生通道,目前都由機器人持續施工完善中。地下一層則預計作為居住區,尚未組裝完成。」
語婕看著那層層交錯的地下結構圖,有些出神。
「我們真的走到這一步了……第一避難所準備完了,轉運站也封好了,黎明谷也開始啟用了……」她低聲說。
沒有人回應。
因為他們都明白:完成這一切,不代表他們就能活下來。這只是意味著,從現在開始,他們沒有退路了。
隔天,討論室內安靜得出奇。白色燈光打在會議桌上,映出三人各自的陰影。
「兩百五十萬,這是我們剩下的一切。」
語婕看著平板螢幕上的試算表,語氣平穩,像在報告一組無關痛癢的數字。但她知道,這一串數字代表的不只是餘額,而是整個計畫的容錯極限。
祐誠翻動著印出的明細,確認標註無誤:「總動用資金,一億七千萬。語婕樂透稅後一億二,加上曉彤股份變現的五千萬。我的部分……其實沒出什麼錢,全靠你們。」
「沒人在計較這個。」語婕說。
曉彤點頭,語氣平靜:「我那股份原本帳面上一億,但實際可動用資金只有一半。另一半是我拿去抵掉設備與施工團隊的費用,條件是全程不公開、不留記錄,還要能在奇怪時間開工。」
「高地避難所的部分,」曉彤淡淡地說了一句:「其實我覺得我們有點花太少了。」
語婕愣了下:「……妳這是什麼富豪心態?」
「我是說,這樣的規格,在這種時間壓力下,我們能把一座高地三層倉庫、地下兩層結構,改造成足以封閉自給十個月的避難所──整體花費才不到一千五百萬,你不覺得很神奇?」
語婕接過去,滑了一下。
- 舊倉庫結構補強與內部拆除:220 萬
- 地下兩層土方與鋼筋支撐:410 萬
- 模組式氣密牆系統(可重組):280 萬
- 通風與冷熱交換系統:135 萬
- 地熱預埋接點與控制模組:88 萬
- 糞污處理與灰水回收模組:67 萬
- 冷凍艙與電池備援倉拆裝與重建:150 萬
- 無人機施工輔助包與系統調試:93 萬
- 雜支、工人獎金與非預期追加:約 85 萬
「總共差不多一千五百三十萬左右。」祐誠說,「其實已經是高配版的成本了。」
語婕盯著那些數字,一邊喃喃:「比我想像的低。只是我還是覺得那筆冷熱交換系統花得有點……」
「你是說那組‘不用壓縮機也能降溫’的離子熱交換機嗎?」曉彤終於開口,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金屬屑,「那組是我特別拿內部測試價買的,全國只有五套原型。價格原本是這個數字的兩倍。」
祐誠補充:「這個設施最貴的是地下開挖和氣密結構,其他系統我們基本上都是從原先的 V0 搬過來重組。要不是我們手上的資源夠早買,早就破表了。」
「轉運站部分總共八百萬,遷徙船隻兩百零二萬。四驅車共買了五台,四台是轉運站使用,一台是我們要移動去高地避難所用。」語婕翻動頁面,「食物與生活設備支出是七百二十萬,比原預估略高。食物價格漲幅平均約十五趴,但不是所有供應商都調價。」
「我們下單的時機算早,有些貨還是在漲價前談成的。」曉彤說,「真正壓力大的其實是冷凍類,蛋白質與特殊配方價格變動最大。」
語婕點點頭,補上一句:「還好我們比別人早動手。」
祐誠苦笑:「還有V0避難所施工的違約金、房租,合計大概三百萬。」
「不過黎明谷地的材料與施工費我們已經付清。」曉彤打開另一頁表格,「那些錢已經轉出去,發票與供料單都確認了。」
「剩下的,就是未結帳款與雜項。」語婕說,「像是遠端監工費,轉運站完工那週,我們請了技師透過平台遠端接入攝影系統,報告還沒結。」
「前期探勘部分也還有尾款。」祐誠補充,「某幾個地形與交通測繪,我們請人整理資料,有幾筆還沒收。」
曉彤翻看一頁:「我剛補上那筆拖船費。祐誠買下船後,用拖板送去我指定的廢棄水泥碼頭區旁倉庫,收費還算合理,但我們當初沒列進預算。」
語婕點點頭:「還有我們一起搭計程車去高地避難所的交通費。」
「我看船那次也是。」祐誠說。
「還有臨時倉儲的租賃費用。」語婕說。
語婕將所有潛在應付款項打上「預估」標籤,更新後的餘額仍維持在兩百五十萬左右。她停了一下,像是思考著該不該開口,最後還是說出來:
「還有一筆我補進去了,論文代寫費。」
曉彤轉頭看她,然後轉向祐誠:「你們兩個都……?」
祐誠點頭,語氣坦然:「是我先找的。教授每週盯進度,交不出來就會被約談。那時候我們每天跑建地、寫模組、跑物流,根本沒時間寫。」
語婕苦笑:「曉彤是你提醒我的——如果再硬撐,可能連校方都會注意到我行蹤異常。」
曉彤沉默了幾秒,最後說:「我說的是為了讓你減壓,沒想到你真的找代寫。」
「但妳也知道,不交就是穿幫。」語婕的語氣緩和,但語意明確,「我們不是為了畢業,只是為了別讓教授懷疑。否則他們一追起來,什麼人都會找上門。」
「我懂了。」曉彤嘆了口氣,補上一句,「這也算防外洩費用。」
「說得好聽一點,是風險管理的一環。」祐誠笑了笑。
這句話讓氣氛稍微輕鬆一點,三人短暫地笑了一下,像是在重壓之下伸了一下筋骨。
「不能再多花一分。」曉彤說。
「接下來每一筆,都得是關鍵。」語婕補上。
祐誠靠回椅背,眼神平靜:「這不是錢,是容錯率。」
沒有人反駁。因為他們都知道——這筆錢,並不代表安全,只代表還沒被迫啟動最後的應變方案。
日曆被語婕貼在牆上,一天一天地劃去。紅筆筆觸從三月底一路劃進四月初,像是一把快刀,準確劃開每一段剩餘時間。
距離他們預測的高溫異常臨界點,還有不到兩個月。
封箱進入最後階段,表面上已經沒什麼「採購」可言,但實際上仍有無數瑣事需要收尾。
「溶氧錠還差三筒。」語婕看著庫存清單說,「上次下單廠商說缺貨,只能換另一家。」
「那批補水電解液也要改訂。」曉彤補充,「原先的濃縮配方換包裝了,新款雖然貴,但運費便宜,我已經對比過單價。」
「電池的備品怎麼樣?」祐誠問。
「V0跟轉運站的標準型鋰電池已就位,船上那批還差五組小模組,應該明天到。」曉彤語速極快,像是在報價表上掃描。
祐誠點頭,接著問:「蛋白質模組的溫控箱?」
「入倉。」語婕說,「冷藏段測溫三小時,內部浮動不超過0.3度,合格。」
三人現在對這些詞語已經沒有情緒。溫控、滅菌、濕度、密封、搬運軌道角度……一切成為了純粹的條件式。任何一項出錯,都可能讓原本能存活十五年的備援壽命降到十年,甚至更低。
物資分批封裝,由外包廠商協助預冷、真空包裝,再交由合作車隊送入倉庫。每筆交接,語婕都親自簽收。每張標籤,曉彤都掃碼重驗。
這不再是計畫,而是一場持續壓縮到極限的執行。
他們分工清楚:
- 語婕負責清點進出與行政;
- 曉彤負責技術、驗收與備份;
- 祐誠則負責壓艙——包含設備能源配置、貨運聯繫與地底模組定位。
同時也要兼顧現場工地的進度——黎明谷的地下三層機房正在持續佈線,地下二層冷儲區已全部封倉,地下一層的結構支撐組件也準備送達,預計下週開工。
「天氣圖上又出現一個異常對流區。」祐誠說完,語婕與曉彤都靜了一下。
他沒說出來的是:這個對流區出現的時間,比模型預期快了九天。
沒有人想太早啟動避難——每提前一週進入封閉狀態,就代表將來多承受一週的資源壓力與封閉風險。
語婕打開另一份備忘,「如果再有一批大型採購,可能就是最後一次。到這月中旬之後,物流網會開始緩慢抽縮,到時候想訂都訂不到。」
「我知道。」曉彤語氣極冷靜,「所以要列清單,現在就下,寧可多一點也不要事後補。」
「我們能多準備的,不是錢買來的備品,而是我們提前做決定的速度。」語婕說完,起身走向白板。
「列最後一波封倉物資,今天內簽出。」
曉彤點頭,把資料拋上螢幕,雙手開始操作。
這場會議沒有贅語,每個人都精準而專注。 他們都知道,這是倒數前的最後餘裕。
時間在他們手中不斷流走,但他們不允許任何一滴從縫隙中溢出。
就在語婕確認完第三張封箱明細時,她忽然停了一下,轉頭問:
「……還有什麼是漏的嗎?」
那句話一出口,本該引發另一波物資盤點的壓力,但這次,曉彤沒有馬上翻清單,也沒有立刻開筆電。
她反而偏著頭想了一下,然後慢悠悠地說:「……零食。」
語婕愣了一下,接著笑出聲來:「妳說什麼?」
「零食啊。」曉彤語氣理直氣壯,「表格裡雖然有列,但那是‘基本量’。真正避難的時候,才不是那些能撐過崩潰期的東西。」
祐誠看著她們,有點想笑又有點無奈:「所以我們現在要追加餅乾?糖果?還是起司球?」
「都要。」語婕毫不遲疑地加入戰局,「還有巧克力、乾果、泡麵、海苔捲……我可不想在地下封閉半年後只能靠高蛋白餅乾度日。」
「我記得有人還藏了一箱檸檬蝦味先。」曉彤斜眼看語婕。
「那是儲備不是私藏。」語婕一本正經。
三人爆笑。那種笑聲並不張揚,但在這樣密集而壓縮的計畫末期,卻像一口意外冒出的甘泉。
祐誠苦笑:「我真該在食物預算旁邊標註『情緒稅』。」
「我們可是高度自主、危機導向的理性團隊。」語婕一邊說,一邊把「零食備援(二次封箱)」新增進清單。
「我們需要的是糖分,不是藉口。」曉彤說。
「還有學東西。」她語氣一轉,補了一句。
「學東西?」祐誠挑眉。
「對啊,我是說——封閉這麼久,不可能光靠打撲克牌和看劇過日子吧?」曉彤說,「不學點新東西,我大概會瘋掉。」
語婕點頭,眼神一亮:「妳是說像……樂器?手工藝?畫畫?」
「都可以。越無用、越長時間學會的越好。」曉彤說,「我們可以準備一套簡易的樂器教學片、繪畫板、拼圖板、摺紙、甚至線上語言課的離線檔案也能放進資料庫。」
祐誠想了一下:「我以前有學過口琴,還有那種迷你電子琴,要不要放一台?」
「可。」曉彤邊說邊開筆電打字,「我也想學個小提琴。」
「乾脆來個成套的樂器室好了,說不定我們還可以組一個末日BAND。」祐誠說。
「我想練鋼筆字。」語婕補了一句,「還有刺繡跟鉤針……我看過影片很療癒。」
「我放一套電子剪貼軟體跟基礎動畫素材進去。」曉彤說,「反正妳們要當畫家、手藝人、語言學家,我當剪接師總不過分吧?」
他們的筆電螢幕上,原本以「生活娛樂」為標題的小欄位,被悄悄換成了「精神長期維穩與興趣發展模組」,底下新增了長長的一列:
- 全套樂器室
- 書寫與塗鴉工具包 × 2
- 圖像設計與影片剪輯套件 × 1
- 語言學習離線包(初階)
- 桌遊組 × 3
- 創作型卡牌與拼圖 × 5
- 零食包(額外) × 若干
語婕一邊輸入,一邊笑著說:「這份項目如果被老師看到,他可能會以為我們在寫某種療養院計畫。」
「那代表我們比別人多準備了一樣東西——活得下去的可能性。」曉彤抬頭說。
「不只是活,」祐誠接話,「是活得有一點像人。」
那一瞬間,氣氛並不感傷,也不嚴肅。只是三個人,靜靜地為自己的未來預留了一點餘裕。
一點能讓人在地底光線下也笑得出來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