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說我很喜歡。
黃修平讓我重審了對現今香港導演風格的印象。若拋開戲劇化的煽情和「說好說滿」的敘事套路,雖然影片仍不可避免地承載現今香港電影慣見的社會議題,但該如何從一部「安靜」到底的電影中找到樂趣?乍看片名《今天看我怎麼說》是以「說」為主軸,但用另一方式呈現——由嘴發出的聲音,皆化作每個由心底迸出「有feel」的手語。
「有得揀」是影片的核心所在。三位聾人主角各自用不同的「語言方式」表達內心世界,沒有好壞之分,只有習慣與喜愛的差異。片中素恩成為人工耳蝸的代言人,推廣聾人使用這項科技,以利聽清各種聲音,也學習用嘴說話,接近「一般人」的溝通模式。直到遇見只用手語溝通全聾的子信,才意識到手語世界的廣闊與美妙。即便後來素恩進入夢寐的保險公司就業,辦公室氣氛再怎麼和諧,格格不入的感受卻慢慢吞噬了她。越貼近,越覺疏離,因為你無法深入其中成為真正的一份子。
那麼,正常人的準則是什麼?素恩欲拼命融入社會群體,傾力後卻發現那標準連影子都追不上。產生質疑的瞬間亦陷入身份障礙的疑惑——「我究竟是誰?」嘗試說出的字句都成了愈加模糊不清的殘聲,說了也好像沒有人認真聽,最後,我選擇寧靜。素恩表面看似「關起耳朵」來拒絕外界的回應,如是偏執般的回避,也不過是尋找到能接納自己,令其舒心的小世界。這段戲打光偏向灰藍調的背景,由素恩獨自在天台打手語,好似留待了「悲觀」式的空間解讀;不免令我憶起歷經風風雨雨卻仍堅韌不已的香港,往昔總有話直言的香港電影不再與人爭執,懂得的人自會求前青睞。
此次,黃修平拋開歌功頌德般的勵志,避免落入義憤填膺的不適感,捨棄譁眾取寵的人設背景——嘗試貼近我們不那麼熟悉或甚至陌生的次群體間,尋找一種平衡的觀點。
彼此間依然存在距離,掌握口語的權力性不僅在聽得見的人手中,但身為多數的我們,深諳其中卻未必察覺話語間隙的危險性。過度安然自得地「享受」口語帶來的便利,是我在看完《今天看我怎麼說》最大的感悟。這份自疚、自省呼應到電影中段昊倫(Alan)對素恩的憤慨:「你已經夠幸福了。你和子信不一樣,你很努力才得到現在的一切。」在昊倫眼中,他不明白為素恩何謂「自暴自棄」退縮回去,人們稱羨的未來不是近在咫尺?
口語與手語之間的選擇,從使用的直覺性到社會的價值判斷,彷彿答案呼之欲出——它們之間隱隱存在的階級制度也滋生出彼此不理解所引發的矛盾與分歧。昊倫佩戴人工耳蝸,推廣口語,而子信堅定手語並「我以聾人為榮!」為信仰。各有立場,但只願追隨我心。
電影展現了社會隨時可能出現的面貌,但伸出尊重生命的一雙手,欲拉出聾人片面的刻板視角,不以強迫同質化的姿態接近而跳進事先完成的框架、線條裡,規避了滿足用力往上爬——「成功人生」的想像與設限。反而,指向一種更自由、多元、包容的存在可能,甚至能夠相互融通。
片中素恩、子信與昊倫在海邊用手語交流的場景,是全片最關鍵的一場戲。那一刻彷彿邀請觀眾一同潛入蔚藍海水,與魚群嬉戲暢遊,即使在無聲的海底,溝通依然流暢。這不只是畫面上的美感,而是屬於他們的文化——也是他們所選擇、所習慣,並能自在生活於其中的方式。
本片讓我知道了港台雙方的聾人文化用詞差異頗大,甚至其中的既定印象。像是女主角鍾雪瑩談到關於聾人文化的見解:
「多人源於被社會教化的弱勢社群誤導了,但其實聾人是一個很有趣的群體,他們的感知能力及表達能力很強,甚至他們對視覺很敏感。所以今次摒棄所謂過往的理解,會增強對一些未知文化的認識,從而欣賞對方強悍的一面。」
同時,我相當喜歡黃修平導演的心聲:「聾人文化的身份認同不是單一的,我最關心的是真我的問題。不是要跟世界力抗,而是如何融入社會之餘,又不會扭曲自己。我是一個聽人,不能夠感性地站在某種聾人的立場為他們發聲。」
這不單是一部關於聾人文化的電影,更是寫給所有尋找自我、渴望被理解的個體;願我們能自由自在地呼吸,找到屬於自己的「舒適空氣」,綻放出質樸而靜謐的花朵。
後記:我要承認去年在金馬影展觀看時,我覺得有點疲憊、太慢了。但這次上映重看,發覺這部電影就該是這樣的!我要把它拉回我今年十大。
很喜歡本片三人行的設置,尤其最後以非常隱晦的方式處理結局的考量,最後誰與誰在一起雖有答案,但三人的那種氛圍真的好有愛。
還有,看到主角鍾雪瑩、游學修二位香港偏新生代演員談起以前面臨沒有戲拍的窘境,還是蠻感慨的,尤其游學修近七年在電影這塊是空白期的狀態。私心希望未來還能看到各位在大銀幕上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