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文:
楊嗣昌(1588-1641)的〈戊寅十一月十八日召對〉,出自《楊嗣昌集》卷之四十四,頁1059-1065,篇幅較長,僅節選部分段落:
……上(崇禎帝)諭閣臣:「卿等職業不專在票擬。就票擬一節,亦見卿等猷為,雖諸臣分票,還該諸臣商酌妥當。即朕于票簽內有更改的,也是與卿等細商,如何便全誊進,一字不為增減?卿等與諸臣不同,凡事當請見的請見,當具揭的具揭,當執奏的只管執奏,堂簾甚近,這有何難?」因細問廷臣所舉邊才。……
……上諭:「吏部乃六卿之長,責任甚重。諸凡用人需要拿出自己主意來,只聽司官更盡,怎麼使得?」
臣周祚奏:「臣才識短淺,不堪重任,願皇上罷斥。」
上曰:「才一申飭,便求罷斥。」……又問:「前日甄別京堂,個個都堪節鉞;如今沖邊用人,又舉科道,便要超升,這超升豈可為常?」
臣商祚對:「京堂中有堪節鉞的,只是宜于腹裡,不宜沖邊。」
上曰:「腹裡美缺個個是京堂去,沖邊苦難就用別人。」
吏部引罪,上諭:「都察院風紀之司,為諸御史表率。御史察吏安民,所關甚重。卿受任以來,考核過不稱職的幾員?」
臣炌對:「近來考核御史,相沿積習,實難遽破。臣受事之後,奉皇上申飭,止考核過三員,都是平常稱職。內有降級罰俸的,臣不敢不免遵功令。但培養人才,還望皇上從寬。」
上曰:「才一申飭,便是不寬!」……
臣對:「堪任督撫之才一時固然難得,但從此培養磨練,亦不患無其人,從古來不聞耤才于異代。」
上曰:「生下來是肯盡心做事的便好,磨練如不肯盡心,怎磨練得來?」
臣對:「人材不甚相遠,但看國家功令何如,如今以科目取士,人便爭去讀書,真重邊才一途,久之自多堪用。」
上曰:「朕昨謂撫臣多抗,鎮臣多逗,今但責督鎮練兵,撫道專管民事糧餉何如?」
臣對:「臣于凡事雖未經,奉旨必嘔心思之;況既已奉旨,朝思暮想,至廢寢食。窺見薊遼有三撫一督,治兵上不能御敵;或專責督臣,勢難兼顧。此去陵京重地僅隔一牆,非他邊可比,必須督撫鎮道人人有兵,人人練兵,有警可當一面,然後可保萬全。」
上曰:「撫道擁兵不過守城,何曾見巡撫提兵出戰來?今當責督練兵為是,但五萬兵馬何從可得?須將見額戰守之兵通盤打算來。」
臣對:「昨讀聖諭,仰見聖慮精詳……國家承平近三百年,九邊將士不過搗巢掩襲得功,總未有堂堂正正與敵大戰之事,以故兵學為之中絕,將材竟苦無人。臣前曾奏陝西榆林號稱將藪,不過世家子弟頂名冒功,年未二十,人人都是參游副將,臣部但循資薦,無從辨別。……」
上曰:「記得卿曾奏來,正要著實澄汰。」
臣奏:「臣在關門曾蒙聖諭:『三協新兵不練,舊兵虛伍。』臣從實回奏年來議論太多,文移太繁,巡撫終日批寫,只成一個掌案書手:總兵一日用印到晚,哪有功夫練兵?若稍寬議論,簡省文書,使撫道一月之間有半月功夫下營教練,方才有用。」……
是日,天顏下霽,藹若父子,雖有詰難,亦無忤色,未有如此憂勤聖主而敵兵不退,天下不平者也!
二、作者和寫作背景:
本文作者為楊嗣昌,是老朋友了,生平不再贅述。這裡交代下本文寫作背景,當時正值崇禎十一年(1368)年底,清軍第四次入塞,稱戊寅虜變,這次清軍再次繞過重兵防守的北京城,攻略河北周邊縣城,其中高陽城在十一月中旬已經陷落,曾任督師、内閣大學士的老臣孫承宗(1563-1638)在守城戰中幾乎全家戰死。當時負責迎戰清軍的薊遼總督(1586-1638)已於九月中旬,于牆子嶺山堡被圍陣亡。一時京師地區各路軍隊群龍無首,由於兵部迅速調集周邊督撫入京勤王,宣大總督盧象昇(1600-1639)入援最速,品級最高,受命總督天下援兵,與監軍關寧的宦官高起潛互相配合,在河北與清軍繼續鏖戰。此文便是上述背景下,崇禎帝召集内閣大學士和各部尚書討論國政軍情的紀錄。
三、內容分析:
本次召對討論內容眾多,涉及内閣票擬、各部考選、拔擢邊才、督撫人選、整編邊軍的事務,篇幅極長,軍臣間的討綸極為具體,但礙於本文篇幅,節選部分具代表性的段落,儘管楊嗣昌的紀錄不乏溢美之處,但很能體現崇禎帝本人和崇禎朝的國務運作情景。
本次召對以崇禎帝親自召見數位以軍務聞名之科道言官開場,一一聽取他們對於軍政的見解,由於國步維艱,崇禎帝時常以邊才為名,召見和起用中下級官員討論軍務。接著便召見閣臣和各部首長討論軍政,首先提到内閣的職責,要求閣臣應當扮演好向皇帝進言的重要角色,對於各部章奏處理意見的票擬,不應該過於順著皇帝的意見,該堅持要堅持,該修改要修改。然而内閣職權綜觀明代十六帝,變化即大,多由於閣臣和皇帝性格和信任程度不同而改變,崇禎帝精明而多疑,時常指出臣下的錯誤(包括筆誤),許多消極行為容易被視為怠職或推諉,皇帝可能因一些微小理由便任用或失去信任,導致崇禎朝閣臣更換迅速,有「崇禎五十相」之稱,少數長期執政的周延儒(1593-1644)或溫體仁(1574-1638)便是善於把握崇禎此性格,謹慎經營其忠貞體國的形象,對於皇帝的意見大多順應接受。由於溫體仁去年才被罷官不久,崇禎帝可能有所反省而有此語,但成效多半不佳。
接著討論邊才問題,由於天啟和崇禎兩朝不斷遭遇軍事挫敗,崇禎帝便對於邊才極為看重,但又不信任見任邊疆督撫,時常因為軍事失利便更換官員,導致人人自危,造成惡性循環。這段他再次申飭吏部要做好發掘人材的職責,但由於崇禎期待看到結果的性格,常常提拔中低階官員,失敗後又處以重法,吏部和兵部的處境相當為難。楊嗣昌就向皇帝說明人才的培養磨練需要時間,根源於科舉的重視和武官的世襲考選徒具形式,造成文官不知兵事,武官更充斥紈褲子弟,少部分有戰鬥經驗的將領,只處理過邊境的的小規模戰鬥,缺乏大軍團指揮的經驗。
中間大段,是崇禎帝屢次申飭吏部和都察院,要求他們負起考選官員和拔擢人才的職責,但兩部長官並無良策,因此崇禎帝講話很酸,數落他們動不動便求罷官;是否真無具體回應不得而知,畢竟是楊嗣昌的紀錄,自然是詳于自己的言論,其他大臣的回答簡省不少。
最後是大段楊嗣昌和崇禎帝對於督撫的省級長官的軍事職責畫分問題討論,明代晚期的地方行政和軍事體系疊床架屋,這裡只就軍權部分做介紹,也就是文中提到的督(總督)、撫(巡撫)、鎮(總兵)、道(兵備道):
1.總兵:明代研襲元代的軍戶世襲,建立衛所軍制,遍地開墾殖民和駐防,尤以邊疆為最,軍官由世襲產生,有指揮使、僉事等官職;一般常說的總兵為暫時指派職務,久而久之成爲晚明常備軍最高職級,為武官的終點。崇禎帝特別重視提高總兵等武官地位,期待他們能有更好的發揮。
2.總督:其他的督、撫、道皆為文官,督、撫為中央指派性質,多帶有都察院僉都御史、兵部侍郎職銜,代表朝廷企圖更強力控制地方軍政的意圖,總督多兼轄數省,如宣大(宣撫、大同)和薊遼(北直隸和遼東)總督,以調度軍隊防務和指揮部署為主要職責。
3.巡撫:下轄範圍較小,多為一省或各省邊境軍區(如南贛或偏沅巡撫)組成;巡撫不一定如總督負責軍務,除非任命敕令中有「提督軍務糧餉」一詞。晚明逐漸成爲省一級行政長官,下轄負責錢糧的布政使司、負責司法、教育和部分軍務的按察使司,身任統合一省行政之職責。
4.兵備道:或稱分巡道,其官員職銜多為按察使司僉事或副使,雖然通常不實際領兵,但負責處理糧餉補給、抓捕盜賊,晚明甚至部分兵備道實際領軍作戰,負責管理省內軍區,和武官將領協同作戰。楊嗣昌本人亦曾擔任霸州和關內兵備道,啟、貞二朝對於兵備道官員更是看重,被認為是封疆大吏磨練兵事的起點,許多督撫皆因擔任兵備道受到提拔而成就。
再回到崇禎帝的主張,他意識到地方軍隊指揮體系疊床架,希望將督撫職權畫分清楚,領兵作戰和軍隊調度交由總督和總兵專責處理,巡撫和兵備道回歸地方行政事務,僅負責守城和糧餉補給部分。楊嗣昌不同意皇帝的想法,認為這樣會過度削弱地方軍事實力,同時由於長久軍事分權,明軍作戰其實依賴都標、撫標、道標和鎮標等各級官員直屬中軍部隊為作戰核心,集中軍權必然使督鎮疲於奔命,應仍舊分權,使地方有自保之力。儘管崇禎帝對於省級官員獨立作戰能力表示懷疑,但還是尊重楊嗣昌的看法。嗣昌接著談到平日行政文移太過繁所,反而影響總兵和巡撫等官員下營練兵的時間,希望能進行行政減量。
最後崇禎帝又針對當日幾位受到召見的科道官詢問他們對軍政的看法,由於楊嗣昌未記錄實際內容,在此不提及。本篇為楊嗣昌紀錄的幾次崇禎帝召對篇幅最長的之一,儘管過程屢有詰難,但楊嗣昌認為皇帝態度相當平和,對於政事的幹練也給予肯定,少有的在文末特別評價此次召對。
我自己認為崇禎皇帝在晚明確實是一位異類皇帝,極為親政和努力,召見大臣在明代從太祖後極為罕見,因此參與大臣皆視為莫大榮光,崇禎一朝可能就進行了數百次。此篇召對除了表現出皇帝對於本朝典故和大臣奏疏的優秀理解和記憶力外,同時面對內憂外患,他與大臣們其實對於許多行之有年的制度多有思考,期盼能透過部分改革使國政煥然一新,可惜客觀形勢太過悲觀,國家機器也是痼疾根深難除,無法有一展報復的機會, 多次的軍政危機亦不斷放大他性格中的缺陷,未能得到後世公允的評價。
四、後話:
當然以上此次召對內容多是宏觀的制度討論,未對於當下的對清戰爭有太多著墨,在此稍微交代戊寅虜變接下來的情況,總督盧象昇隨即在河北賈莊戰敗身亡,原因多半是由於明軍軍力分散,軍權政出多們導致。明廷迅速任命三邊總督洪承疇(1593-1665)接任薊遼總督,陝西巡撫孫傳庭(1593-1643)接任象昇職,統領保定、河北、山東等各地援軍。隔年二月山東省會濟南遭到清軍攻破,搶奪一空,遭到明軍不斷騷擾的清軍,隨即再三越帶著大量戰利品和俘虜返回關外。孫傳庭隨即上疏養病乞休,崇禎帝認爲是推卸責任,抓捕下獄,傳庭下次出獄回到陝西,流寇已經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