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沉默地看著那份文件,許久未動。
紙質的文字冷靜而明晰,每一條條款都像是石切丸親手雕刻出來的秩序,無懈可擊,連分寸都計算得妥當。
青江的指尖輕輕按在紙角,捲起一道小小的折痕,又反悔似地撫平。漫長的靜默後,他終於稍微平復下來。喉頭乾澀,眼尾還殘著一場情緒未散的風暴——只剩潮濕的空氣與沙粒般的細聲摩擦。
石切丸起身為他倒了杯溫茶,什麼都沒說,動作卻穩定得讓人無法忽視。他將茶輕輕放在桌邊,青江左手側的位置,手指收回時幾不可聞地觸碰了桌面,如同一個沉默的提醒——他在,整個人都在這裡。
青江看著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與自己過去拼命想逃離的那個冷漠繼承人相去甚遠。又或許⋯⋯他從未真正認識過石切丸,只是將一個模糊的印象套上了『婚約者』的標籤,從而選擇性地忽略了其他可能。
這樣的溫柔,確實是——他所認知的sanjo.m會做的事。
他接過茶杯,指尖觸到陶瓷邊緣時明顯一頓,熱度透過杯壁透進來,循著掌心一點一滴滲進了身體,將那一點冰冷緩慢溶解。
「⋯⋯謝謝。」青江的聲音低得近乎自語,像是卸下一點無聲的抵抗,他垂眼望著茶湯映出的模糊光影,語調平緩卻異常清晰。
「我曾經說過⋯⋯如果我的婚約者,是個像你一樣的人——」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想,或是在翻找某段記憶中殘存的聲音,「⋯⋯也許,我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那是一句真心話,沒想到會在這裡,在這種情境下,被自己親口翻出來。說出口的瞬間,他甚至覺得有些可笑,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不自覺地嘲弄自己。
「但真沒想過,在另一端聽著的會是你。」
語氣不帶起伏,卻比任何情緒更真實。他沒有看石切丸,只是低頭慢慢轉動著手中的茶杯,彷彿在刻意逃避什麼。
「我對、那個聲音⋯⋯沒有太多的聯想。」他接著說,語尾放得很輕,像是擔心會被反駁,「大概、可能只是習慣了。」
他聲音低了些,像壓抑,也像是坦白。
「那個帳號、那個人⋯⋯每天都有訊息,每天都會回應⋯⋯」他停了一下,不確定該不該說出這句話,最後只是輕聲道,「就像⋯⋯每天醒來都會看見窗外的光一樣。」
他沒再補充什麼,只是微垂眼,手指握住茶杯邊緣,連坐姿都在維持最後一點體面,一點鬆動就會瓦解。
茶室靜得只能聽見風從拉門縫隙裡穿過的聲音。
石切丸沒有開口。
他只是坐著,一動不動,眼神沉靜地落在青江身上,沒有打斷、沒有靠近,除了那杯來得剛好的溫茶,沒有刻意表現出任何安慰的姿態。
但青江知道他在聽。
那份靜默不帶任何壓迫,反而是一種無聲的允許——允許他說這些話,允許他把那句早該咽回去的自白丟在空氣裡,不用被立刻接住,也不用被解釋。
那一刻,青江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早就知道,這個人會選擇這樣的沉默。
他只是給了青江一個不被碰觸的空間,讓那些話能夠被說出來,而不被什麼立即撼動。
他會等。他什麼都不說,卻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正因如此,青江才無法在知道sanjo.m就是石切丸後,輕易地將他推開。
他喉頭輕動了一下,眼神裡劃過一縷極淡的情緒,幾乎是無聲地,勾了勾嘴角。
「⋯⋯你這時候倒不開口了。」
那聲音輕得像是笑,又像虛弱的自嘲——更像是對那份沉默的回應,一種不願說破的接納。
青江將茶杯輕放,拿起協議書,指尖還殘著一點餘溫。他不再顫抖地對折它,慢慢收進包裡,終於做出了某種決定。
他什麼也沒說他要怎麼做,簽或不簽,只是低著頭,把拉鍊拉上,像是把某種遲疑和重量一併藏起來。
「⋯⋯我該走了。」
他站起來,語氣平靜到近乎無聲,擔心一用力,就會把什麼壓不住的情緒洩出來。
就在他準備邁步離開的一瞬,那個沉默了整場對話的人才開口,聲音一如往常——低沉、穩定,卻比平時多了一分近乎溫柔的遲疑。
「我送你回去。」
石切丸的聲音不高,卻彷彿在這漫長沉默中點亮一盞燈。沒有請求,也不是命令,而是和過去每一則語音留言一樣,在該出現的時候,剛剛好地出現了。
青江沒轉頭,只是握了握手中的包,他本想拒絕,說不必了,或冷淡地保持距離。但話到嘴邊,最終變成了一句飄在風中的餘音——
「⋯⋯隨便你。」
那句話像是退讓,又像是默許。
或許從那晚收到第一則語音留言開始,那扇門,就再也沒真正關上過。
※※※
茶室的紙門輕聲闔上,外頭的夜風撲面而來,青江低頭走在前頭,石切丸不緊不慢地隨後跟上。街道寧靜無聲,只有偶爾路燈灑落的橘黃光影,把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
他們並肩走在狹窄的人行道上,彼此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像是走在一場沉默的尾聲裡,即將剛要展開另一段前奏。
青江沒說話,石切丸也沒有開口。
直到某個路口的轉角前,青江才終於打破靜默,語氣輕得如風擦過衣角。
「⋯⋯你應該很常做那樣的事吧,默不作聲地就掌握了所有人的軟肋。」
那語氣比在茶室更鬆些,少了點壓抑,卻多了一分像『青』直播裡的那種輕慢調子,看似在無意地翻起什麼,又習慣性地掩飾不願觸碰的角落。
石切丸腳步頓了一瞬,卻仍不作聲。
青江沒等回應,只是繼續走,手插在風衣口袋裡,語調低低的,如同從夜色裡滲出來的微熱。
「說到底、還是我自己的問題,那麼輕易地就對陌生人說出那些。」
「⋯⋯你當時都不覺得好笑嗎?」
他偏頭看他一眼,那眼神帶笑,卻藏著自己也沒察覺的脆弱。
「我還說、我有點依賴你的聲音。」他語氣淡得像風擦過衣角,話尾頓了頓,才補上一句,「雖然確實只有聲音。」
「⋯⋯只有那次,你沒有回覆。」
句尾像是被風輕輕捲走,沒有重量,卻落得極實。
那句話說出口後,青江沒再接話,只是垂眼看著腳下被街燈拉長的影子。
青江自己沒發現,但與sanjo.m說話時的那種熟悉語調,還是從他話語裡滲了出來。
一點點,如不小心洩露的熱。
他沒笑,也沒調侃,聲音裡只剩下微弱卻真實的餘溫——像一個不該說出口的秘密,落地無聲,又無處可藏。
石切丸沒有立刻回應,只是沉默地與他並肩而行。腳步極輕,驚動了什麼仍懸在青江語尾的情緒。
過了好一會,他才開口。
聲音很輕,帶著夜色浸過的低沉與一絲幾乎聽不出的遲疑。
「⋯⋯不是不想回。」
青江微微一頓,腳步沒有停,卻像是在等他說下去。
石切丸仍沒有靠近,只是在原本的節奏中,緩緩地,將一段話從心窩處取出來般說道。
「只是當時⋯⋯我不敢確認,那是對我說的。」
語氣平穩,語速如常,語尾卻稍稍一歇——那是一種極輕的停頓,像是意識到什麼、卻選擇不點破的靜默。
他聽出來了。
那句話,不是出現在他們的對話裡,而是在那則深夜青留給所有聽眾的公開錄音中。
而此刻,青江說得太自然,似乎是忘了那並不是他們的私語——或許是習慣太深,或許是某種下意識的傾斜早已悄然發生。
石切丸沒有拆穿,只是將那一瞬間的理解,藏進一句更溫和的低語裡。
「我當時只敢想,也許你是在對我說——但我怕自己誤會了。」
那是一種解釋,也像是,為他此刻願意回答的話——補上當初錯過的回應。
青江聞言,手指在口袋裡微微蜷了一下。
他沉默了幾秒,才低聲道:
「⋯⋯那確實不是對你說的、我記錯了。」
他語氣輕得幾乎貼著唇邊,試圖想把剛才說漏的話迅速補起來,但那語調太輕、太急,反倒把那點慌張輕輕地推了出來。
石切丸也沒再說什麼,只讓那聲『記錯了』落進風裡,不質問、不挑明,就那麼靜靜地陪著他往前走。
青江低頭走了幾步,似乎不想再延伸這話題,但腳步還是在某個瞬間頓了頓,語氣像話還沒組好,就先從喉嚨裡落了出來:
「⋯⋯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說出口的瞬間,青江也察覺到了,他的語氣已經維持不住那個恰到好處、藏起每一寸重量的『青』,甚至不小心變成了和sanjo.m對話時的那個『自己』——
不設防,甚至有些⋯⋯坦白。
他沉默了一下,把手更深地插進口袋,像是想把那一點失控藏進衣料裡,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往前走。
石切丸頓了頓,然後平靜地說:
「不是最開始。只是你說過——你曾有過一個婚約者。」
「因為那句話,我才真正動了念頭去查。」
他的聲音低到快要被風聲吞沒,卻每一個字都落得極穩,沒有逃避,也沒有掩飾。
青江聽著,沒有驚訝,也沒有冷笑,只是靜靜地沉在某種說不上來的情緒裡,像是疲憊,又像是終於確認了什麼,空了一塊,也鬆了一層。
街燈的光落在他臉側,映出他眼裡某種微光未定的情緒。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走,像是在用腳下的每一步,把那些語音中未曾問出口的問題,慢慢踏實。
而石切丸,始終在他身邊,與他並肩,無聲地走進夜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