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靜得過分。
木板經年被人走出些許軋響,每踏一步,像是踩進了舊日殘響。牆上的掛軸畫著墨松,角落的插花收得極淨,焙茶的氣味像層層壓低的息音,靜靜地沉著,不發聲。
見面的地點是一間預約制的茶室,空氣裡混著榻榻米經年累積的氣味、和紙與茶香交雜出的沉靜,整潔得過頭,幾乎讓人無所遁形。
似曾相識的場景與溫度彷彿從記憶裡滲出來,青江的腳踝像是被看不見的絲線牽住,整個人頓在那裡,呼吸微微打結。
那扇半掩的拉門就在眼前,透著榻榻米邊緣與落日前光線斑駁的角落、低矮的天花板、沉靜無聲的隔間——這些都太像了。
太像京極家的客間。
他的手指微微一緊,那些年,他就是在這種靜默裡,一點一點,把情緒掐碎,把語氣磨平。他的親人們以愛為由的控制與支配,讓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青江想開口,卻發現舌尖像是被緊貼在齒根,說不出半個音節。他的肩胛微微往內收了些,像是潛意識裡仍然記得如何降低自我的存在感。
——他來這裡是見sanjo.m的。是那個他在夜裡交換語音、曾說過『我有點依賴你的聲音』的人,不是來赴什麼安排,不是為了重新走進哪個牢籠。
他在心裡輕聲地、幾乎是懇求地對自己這麼說。
但顫動的指尖卻比理智更早說了不。
他垂下眼,深吸一口氣,試著將那些不安強行壓下去。終於穩住自己拉開那扇門,木門滑開時的聲音極輕,卻像細緻鋒利的刀,無聲劃過心臟。
茶室裡只有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形端正如松,背對著光。桌上沒有茶,沒有話,只有一疊紙——潔白、沉靜,如同那人整體的氣場。
青江愣住了。
那是他在各種資料中見過的臉,是他從未親眼靠近過,卻從來不陌生的身影。
石切丸。
三条家的繼承人,他單方面逃避的婚約者。
喉頭像是被什麼扯住,指尖發冷,眼前的光一瞬模糊,青江站在門邊,連關門的動作都忘了。他甚至來不及問出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你真的來了。」
青江像是被這句話當場劈開,所有強撐的鎮定與距離瞬間潰散。
這聲音——他聽過無數次,甚至記得某些停頓與語尾的呼吸,記得那些夜晚對方靜靜地聽他說話,回覆總是適時又溫柔。
那是sanjo.m的聲音。
但此刻,那聲音從石切丸口中說出。
他下意識後退了一小步,腳跟撞上榻榻米邊緣的木板。身體浮出一瞬不穩,他卻沒有扶住身側,只是站得筆直,僵得像是將自己釘在原地。
「⋯⋯怎麼可能、——」
青江的心臟像是被什麼猛地扯了一下,他從沒想過這樣的可能性,以為sanjo.m是某個不相干的人,是他選擇的傾訴對象,是一段與過去無關的、乾淨的、屬於自己的溫柔。
他從未想過——會是石切丸,會是那個他用盡力氣反抗、逃離過的名字。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從我主動聯繫你?還是——從一開始你就知道?」
他的語氣低冷,眼神像是刀,卻沒能傷人,只像是在撐住自己幾乎止不住的顫抖。
「聽我講那些話很有趣嗎?我說我在逃、說我討厭安排,你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聽,什麼都不說——你是不是早就看透我了?」
「看我一點一點掉進來,看我、說出那些話⋯⋯你是不是覺得這場戲演得真不錯?」
他一句一句說,像在諷刺,又像把羞恥與惶亂揉碎後狠命丟出去,只為擋住失控。
「你來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
石切丸沒有動,沒有避開青江的目光,他只是在青江話語將盡時,緩緩開口。
「我今天來,並不是以三条的名義,也不是以你婚約者的身份。」
越過耳機,石切丸的聲調比他所熟悉的更低沉,也更平穩,幾乎像是要壓過了他內心的紛亂。
「⋯⋯那你以什麼身份來的?」青江聲音顫了些,眼神卻仍咄咄逼人,「是『青』的聽眾?還是想看笑話的旁觀者?」
石切丸看著他,眼神沉靜如水。
「只是一個想認識你的『我』。」
那語氣沒有辯解,也沒有假裝無辜,甚至與那句『我想更了解你』一模一樣。青江的指尖微微顫了一下,他有過各種念頭,石切丸會嘲笑、羞怒、責備、勸說,但從沒想過會是這樣——輕描淡寫,卻如一柄刀,直刺他所有的防備。
石切丸將桌面上那顯得突兀的文件推向青江面前。白紙乾淨,邊角分明,青江才終於看清,上頭的字像是一記無聲的鐘聲,猛然敲進他腦海。
【婚約終止協議書】
「你可以簽,也可以不簽,不論你怎麼決定,我都接受。」
「⋯⋯這算什麼?」
青江的指尖微微收緊,他知道自己該轉身離開,應該冷淡地告訴石切丸『太遲了』,應該果斷地說『我不相信你』,但那些話卻梗在喉嚨深處,說不出口。
那份取消婚約的文件就放在那裡,像是一場結束,也像一種遲來的釋放。
空氣安靜得幾乎能聽見心跳。
「⋯⋯如果我簽了,然後呢?」
青江的聲音發沉,語尾微顫,卻極力壓住。
石切丸的聲音依舊穩,卻柔得不像話:
「如果你選擇離開,我不會攔你。這份協議書就是為了尊重你的選擇。」
那回答太輕,以至於青江無法忽略胸口的一陣翻騰。
他想起那些對話,那些深夜裡的脆弱,那個讓他卸下所有偽裝,問出『你確定嗎?』的夜晚。
而那個說『我不想只是無能為力』的人——就是石切丸。
他不想承認。
他極力在心裡推開這個事實,像是拚命掐熄某團已經點燃、正灼燙著他胸口的火。
青江想說那不是他,想說sanjo.m是另一個人,是夜裡用聲音陪伴他的人,不是這個坐在茶室裡,穿著西裝的、陌生的婚約者。
他甚至想說,那些語音裡讓他動心的話,全都是誤會,是他太壓抑、太脆弱才會信以為真。
但他說不出口。
因為他知道,對方的語氣、聲音都沒變,那些語音裡的情感,從來都不只是刻意為之。
那不是什麼高明的安排,也不是陰謀,是自己在夜裡選擇靠近的一個人,而那個人,現在就在這裡。
石切丸沒有繼續說話,只是安靜地坐著,像是給了他足夠的空間,也給了他退路。
茶室靜默,只有呼吸聲和遠處微風拂過木格窗的聲音。
青江掙扎著,終於還是跨出一步,坐在石切丸面前,低著頭,任紙面上的字沉默地映入眼底,他的指尖蜷在膝上,像是在等自己能夠承認什麼,又像是在拚命掩住什麼——
他當然知道,石切丸沒有錯,從一開始就沒有。
他只是不願意承認。
不願意承認自己逃了那麼久、那麼遠,最後還是走回了原點——只是這次,他不知道能不能說服自己轉身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