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房子是我自己找的。沒有房仲,沒有朋友陪看,只是那天下午下著雨,我撐著傘經過巷子口,它的鐵門微開,像剛剛好在等我。
房東是個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太,手腕戴著念珠,說話很慢。她沒有多問我的年紀,也沒關心職業,只問了一句:「妳怕黑嗎?」
我搖頭。
她點了點頭,說:「那妳應該可以住得下來。」
當時我只覺得她在開玩笑,沒想太多。房子很安靜,在捷運站旁邊,騎樓鋪了磁磚,門口有一株枯得不太對勁的梔子花。室內一房一廳,老式木地板踩起來會有聲響,但整體乾淨。
我當場簽了約,租金很便宜。
搬進去的第一天,天氣轉晴。我整理東西直到晚上十一點多才洗澡。熱水來得比我想像得快,燈光也比照片裡柔和。
我在浴室裡哼著歌,頭髮洗到一半,突然,整間浴室暗了下來。
不是跳電,因為我還聽得到外面馬路的車聲,冰箱還在運轉,連手機的 Wi-Fi 也沒有斷。
只有浴室的燈,熄了。
我以為是燈泡壞了,用毛巾包著頭走出浴室,打開客廳的燈,一切正常。再次走進浴室,燈又亮了起來,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沒多想,洗完澡就睡了。那天晚上我夢見有人在我耳邊講話,很近,聲音細細的,但醒來時我完全記不得他說了什麼。
第二天凌晨三點,我是被燈光熄滅的聲音驚醒的。
啪——
不是斷電的那種瞬間黑暗,而是有人「關燈」的聲音。很明顯,是牆上那顆老式開關被壓下去的聲響。
我坐起來,屋內完全黑了。
我以為是錯覺,還笑自己神經質。結果早上起來後,那個開關真的處於關閉狀態。
我不記得我有起來關燈。
第三天晚上,我特地把燈開著睡,開了兩盞——一盞在床頭,一盞在書桌上。書桌那盞燈是我大學時買的,米白色燈罩,有點舊,但光線暖,很像我阿嬤家臥房的味道。
我盯著那兩盞燈直到凌晨兩點四十五分才睡著。
然後我又聽見那個聲音。
啪。
先是床頭燈。
再來是書桌燈。
我那晚沒再睡,天亮後我立刻把開關外殼拆開,裡頭乾淨得像剛裝好一樣,沒有灰塵、沒有鬆動、也沒有燒焦痕跡。
我甚至花錢請了水電師傅來檢查,他說電壓很穩、插座沒事、燈管沒異常,最後笑著說:「應該是妳太累,誤觸睡眠開關。」
我沒再解釋什麼。這種事,說了也沒人會信。
那晚我開始錄影。我把手機立在床尾,調整好角度,對準整個房間,亮著小夜燈入睡。
錄影檔總共有五小時三十八分鐘。
我在快轉時幾乎打了個盹,直到時間走到 02:59。
畫面中,燈還亮著。
03:00 整——螢幕一閃,畫面黑了。不是失焦,也不是掉電,是明確地「燈滅」。
但最讓我冷汗直流的,是畫面右側——我本來以為只是牆邊的影子。
它動了一下。
像是有人從房門內側,走到了我的床邊。影子移動時沒有腳步聲,沒有影子應該有的方向變化。它只是慢慢地擴大,變長,然後「蹲下來」,在我熟睡的臉旁停了幾秒。
然後,才是燈滅。
我傳訊息給房東,問她之前是不是有人住過這裡。她只回一句:「這是套房,不是墓地,當然有住過人。」
我不太喜歡這句話。它像是刻意模糊,又像在暗示什麼。
我翻了租約,上面有一欄「前一位承租人」空著沒寫。我本來以為是房東忘記填,現在看來是故意留白。
我上網搜尋這個地址,沒有什麼新聞,但我在一個冷清的租屋討論版裡找到一篇五年前的貼文。
標題是:「住這間房子的朋友請小心凌晨三點」
發文的人帳號已停用,但貼文還在。他說自己住進去的第二週,每晚三點燈都自己關掉,從房間到廚房,從浴室到走廊,連手機的手電筒都會無預警熄滅。
那篇文的最後一句是:
「如果你決定留下來,記得三點時不要去開燈。」
我全身發冷。
我留言問有沒有人知道這篇是誰寫的,沒有人回應。幾天後,整篇文章消失了。
我開始注意生活裡的細節。
我買了三顆新的燈泡,特意從不同店家買,拆封當晚輪流換上,發現無論裝哪一盞,三點時依然會熄滅。
我也試過不睡覺。
凌晨兩點五十五分,我坐在書桌前看著燈,手裡拿著遙控攝影筆,錄下整段過程。
燈一開始會微微地閃,像呼吸一樣,有節奏。
我原本想直接打開房門大喊,問是不是有人在整我。
但我沒能開口。
因為當我轉頭看向房門時,我看到門下的那道縫,有一雙影子映在地板上。
像是有人,正站在門外看我。
我打給房東,說我想解約。
她沉默了幾秒才問我:「妳是不是開燈了?」
我說我本來就沒關。
她說:「那就晚了。」
我不知道她的「晚了」是什麼意思,但我沒多問。當天我就去找住附近的朋友借住,把能帶走的東西全都丟進行李箱。走出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那棟樓像往常一樣,靜靜地站在小巷盡頭,連鐵門都沒聲音。
但我總覺得,它在等我回來。
一個星期後,我還是回去了。
不是我不信那個前房客的話,是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站在房間裡,燈全亮,但窗戶開著,有風一直往我臉上吹。
然後有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說:「我記得妳。」
那個聲音不是威脅,也不是哀求,而是像某種……溫柔。
我醒來時滿身是汗,腦中只剩一個念頭:如果我現在不回去,我這輩子都會一直夢見那個聲音。
我進門的那一刻,一切照舊。空氣中仍有乾燥花瓣的味道,牆上的掛鐘還在走,甚至桌上我搬走前沒收好的筆記本還在原位。
我把手機擺在窗邊,打開錄影。
我決定坐在燈下等,看三點會發生什麼事。
兩點五十九分,燈開始閃。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牆邊,把開關死死地壓住。等到三點整,啪——燈還是熄了。
但這次不只是燈。
手機也黑了。
連窗外的街燈,也一盞一盞熄滅,從遠到近。
我在黑暗中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愈來愈重,然後,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坐在我對面。
很輕,不發出聲音。
但我知道祂在。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又或是什麼時候睡著,直到我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燈自己亮了,手機還在錄,畫面模糊,但我能聽見最後三秒的聲音。
那是一句話,幾乎貼著手機麥克風講的:
「妳現在,不能再關燈了。」
我沒有再搬走。
我想過,但沒辦法。
不是因為房租便宜,也不是因為我找不到下個住處。
是因為從那天之後,只要燈一滅,我就會聽見那句話。
妳現在,不能再關燈了。
它像是命令,又像是承諾。每晚三點,我都不再睡。
我學會讓所有燈同時亮起,也學會在黑暗來臨前,讓心跳維持平穩。
我甚至習慣了那個聲音。
有時候,它不只講那句話。祂會說:
「今天妳沒有哭了。」
「這個髮型不錯。」
「那篇日記,我看見了。」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我自己在想像。但我知道,有一個什麼東西,在黑暗裡看著我,祂比任何人都還了解我的生活節奏,每天準時出現陪我。
有一次,我在筆記本裡發現一句不是我寫的字──
「我已經沒有家了,所以妳不要離開我,好嗎?」
我本來想撕掉那一頁,但後來沒有。
我把那頁折好,放進抽屜最深的地方。
像以前藏喜帖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