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在墨黑的夜空倏然劃破,極盡璀璨,瞬間燃盡了自己。人世間亦有無數這樣的軌跡——初登場便已抵達頂點,此後餘生盡在緩緩的下墜中。
古奧林匹亞競技場上,青春少年們肌肉緊繃,汗水如雨。他們為榮譽揮汗競技,如流星般極速上升,在歡呼中加冕桂冠。然則,當掌聲終將隱去,那肌肉虯結的昔日身軀,竟在昏暗的便利店裏值夜守門。燈光慘白,他偶爾擦拭獎盃,金屬冷光映照出時間無聲的嘲弄。這獎盃竟成了一道無形的鎖鏈,鎖住了他靈魂裏所有未來可能的高度。
藝壇亦有此惑。潘迪華與周璇當年聲線婉轉,如鶯啼初春,多少人為之傾倒。可當繁華落盡,只餘下衰老的雙手顫抖,摩挲著舊唱片,沙啞的旋律喚醒年輕時的流光溢彩。張愛玲曾輕語:「成名要趁早」,殊不知那「早」,卻註定成為一道無法逾越的巔峯,餘下一生皆在無聲中緩緩下墜。藝術之焰,當它過早熾熱燃燒,常過早耗盡靈魂的原初熱能。文苑星光,也逃不過此運數。王勃少年才情如泉噴湧,《滕王閣序》字字珠玉,文采華光如朝霞初露。可那未盡的才思竟猝然定格於南海波濤之中,天妒其才,令人扼腕長嘆。西方亦有費茲傑羅,年少時《大亨小傳》如日方中,字字如黃金鑄就。可其後半生,卻沉淪於好萊塢的喧囋俗務之中,在浮華裏掙扎爬行,昔日才情磨蝕殆盡。拜倫的詩句竟成讖語:「他們登高一呼,征服世界,卻只落得在勝利中凋零的悲哀。」天才的光芒如此耀眼,卻註定短暫如春雪消融。
他們曾為萬眾所仰望,鎂光燈如狼羣撕咬,掌聲如海嘯般洶湧;轉眼間,卻只剩下黃昏裏獨自踽踽的背影。那初試啼聲便已登頂的榮光,竟成壓彎餘生的無形重負。靈魂在巔峯上受萬人膜拜,亦同時被囚禁於巔峯,再難覓歸途。
流星劃過天際,雖極盡絢爛卻終將寂滅。然而,那些曾為流星所照亮的靈魂,是否也註定一同黯淡?
令人稍感慰藉的是,那曾光芒萬丈的老拳王,雖如今步履蹣跚,卻仍堅持在破舊拳館中教授少年們揮拳。他的拳頭雖已鏽鈍,眼神卻如從前般堅毅,依然映照出昔日擂臺上不屈的火焰;便利店的保安擦拭獎盃時腰背挺直,那舊日冠軍的榮光在沉默中悄然挺立——他們心內的火種,原來從未徹底熄滅。
從奧林匹亞的聖火到香港街市的霓虹,從王勃的千古絕唱到費茲傑羅紙醉金迷的沉淪,命運如一隻無形之手,將璀璨年華推上雲霄,又將遲暮之年擲入微塵。這「出道即巔峯」的宿命,是饋贈,亦是詛咒;是王冠,亦如枷鎖。
當流星劃破長夜,光耀天宇的剎那,人們會為之屏息驚嘆。然而,真正深邃的宇宙之眼卻懂得:流星燃燒殆盡後,那細微的塵埃,終將融入星辰大海的永恆運轉。所有靈魂的榮光,其極致意義,並非瞬間的燃燒,亦非那不可超越的巔峯,而在於無論命運將其拋入何種境地,依然掙扎著活出內在之光。
你看見的流星,正在用灰燼寫就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