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屆臺大文學獎 佳作
很安靜，面北的窗子偶爾被風吹的震動了一下。好像能聽到幾公里外河口的浪潮，跟海埔新生地工廠運轉的聲音。神桌前磨石子地板上散著一對筊，平面朝下，動也不動，一如站在神桌前，臉上映著神明燈紅光的母親。 「師父啊，現在要怎麼辦？已經第三個無筊了。」站在牆角的外公提出儀式中的第一個問題。 「是，村長，遇到這種情況，最好是重新再找一個時間。」 戴著烏紗帽的道長說著，拿起擱在桌上的一本黃簿子。 「下禮拜二，二月初五，方便嗎？」 見外公不發一語看向母親，道長也把頭轉向她。母親成為全屋的焦點。 「什麼時候開始吹南風？」 母親突然問了這個問題。 「應該不會這麼快，這幾天牆壁都還是乾的。」一旁坐著的大舅說。 「不能再更早嗎？」母親轉頭問道長說。 道長面有難色的翻了翻簿子，不時瞄向外公，外公仍看著母親，眼光一轉跟我對上，我別過頭看向神桌上紙做的神主牌，上面「故廖氏閨名奕婷」的毛筆字。神主牌前面有一個小香爐，裏頭插了一隻香，白色的細煙像小蛇一樣伸到空中。 「不然明天，但…」 「可以，就明天。」母親打斷仍在翻書的道士。 道長看向外公，外公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明天不錯，不然拖太久師父你也辛苦。」 「不會，不會。」 道長見外公那麼說，神情看起來輕鬆了多。 「明天也不錯，雖然不是最好的時間但講起來也算…」 道長敘敘叨叨的說，但大家已經散開各自談話，屋子裡登時嗡嗡作響。外公說他要煮菜請道士，道士趕忙推辭，大舅說時間不早了不如大家一道去吃羊肉爐，如果道士家裡沒開火的話不妨一起去吃，道士同意。我四處張望尋不著母親，見父親從一旁房間開門走出來，嘴型問他母親是不是在裡面。父親點頭。我側過在講話的大人們，往房間走去，經過父親時被告知五分鐘後出發，叫我順便跟母親說。走進房間，不同於廳堂的喧囂，房間安靜的發出另一種低頻的滋滋聲。母親坐在床尾，望著牆上的書法掛軸：「落葉歸根」四瀟灑大字右下署名「二年仁班廖奕婷」。其實有半面牆都貼滿了她的東西，諸如田徑比賽的獎牌、作文比賽的獎狀之類的。另外半面是母親的，內容差不多，除了比賽還有學生會的團體合照，是那種早期沖印，有明顯色偏的那種照片。母親坐在第一排的邊邊，跟其他女學生一樣穿著白色的制服和深藍長裙，留著如綿羊般卷澎的短髮。另一張是年輕的母親跟外婆的合照。外婆穿著洋裝撐著傘，站在穿著學士袍的母親旁，兩人都笑的燦爛。 「等一下去外面吃嗎？」 「對，爸說五分鐘後出發，去吃那間羊肉爐。」我看向母親說。 「好。」她有些無神的點點頭。 我遲疑一下，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問說： 「一定要趕著明天做嗎？」 「怎麼了嗎？」 我張嘴半天想不到一個說得過的理由，尷尬之餘轉頭看見氣喘噴霧還落在桌上，趕緊把它扔回包包裡。我已經弄丟好幾個了。 「差不多要走了吧。」 「嗯。」 我發現母親手中攢了個東西，銀色會反光的。母親把那放到桌上，是一隻鮭魚的鑰匙圈，姐姐之前從溫哥華寄回來的。母親從她的提包裡拿出一個有大象圖騰的藍色珠扣錢包，把鑰匙圈放進去又收回提包裡。錢包一樣是姐姐，更早前在泰國當NGO的時候帶的。我跟著母親走到客廳。男人們在屋門口聊天，沒人抽煙。鑽到父親車裡，從車窗見大舅撐著拐杖一瘸一瘸的走來，我趕緊從車內幫他把門推開。 「齁，謝謝，謝謝。」 大舅一屁股坐進來，右腿上車後，身體向右傾順勢把左腿拉進來，闔上門的瞬間不忘把那黑亮的木拐杖也帶上。父親發動車子，駛過傍晚灰濛濛的村莊。路上看不太到行人，只有偶爾民房透著光能確定這裡還有居民。車在村口跟省道的十字路上等紅燈，大馬路上砂石車油罐車隆隆駛過，與村裡的死寂形成對比。右邊街角的店舖拉起了鐵門，鐵門上噴了歪歪扭扭的「請勿停車」。靠大馬路的柱子上掛著一塊褪色嚴重的菸酒牌。 「這間雜貨店還有開嗎？」 我還記得小時候跟外公來拜票，店主阿嬤都會送我糖果，後來想想這很像也是一種賄選。 「沒開啦，芳嫂兩年前過世啦。」大舅說，又補了一句： 「也是癌症。」 「你的腿還有再去給醫生看嗎？」母親突然拋出這個問題。 「早就沒有了，又沒什麼好看的。不會更差但也不會更好啦。」 綠燈了，車轉上大路，從後照鏡可以看到外公載著道長的身影晃過。 「齁這個老頭都沒在打方向燈的，這個路口這麼危險。」大舅透過窗玻璃看著外公的摩托車說。 「我之前就是在這裡被撞到。」 他指了指路口。一輛重機應景的呼嘯而過。 「哥你那時候很恐怖啊，我記得好清楚，我們來的前一天發生這種事，聽到的時候都快嚇死了。」父親說著看了看後照鏡。 「哈哈，沒事啦，至少腦袋還清楚，而且腿變這樣…」 他拍了拍腿。 「我也就不用去想著要離開這了。」 能從後照鏡中看到父親瞟了母親一眼。接下來到鎮上的路程都是不用轉彎的二線道，倚在西濱高架橋的影子里，兩旁不是裸土的田就是修車廠跟檳榔攤，招牌散發著俗艷刺眼的強光。目的地的羊肉爐店是間單層長形鐵皮屋，有著這一帶少見的熱鬧。一進門客人們大聲的喧嘩震的鐵皮屋頂叮噹響。門旁擦桌子的服務生瞥見我們進場，快步迎上來，到我們跟前時卻有點愣住了。 「欣儀老師嗎？」 母親停下腳步，端詳眼前瘦小留著褐色馬尾的女子，暈開的眼線跟魚尾紋透露著已步入社會一陣子。 「我是昕怡，跟老師同名不同字，不知道老師還記不記得，你二十年前英文補習班的學生。」 母親沉吟了一下然後說： 「後來去台中唸書的那個？」 「對！太強了！老師居然還記得！那個時候要不是因為老師的教導…」 母親眼光有些暗了下來，稍微往前挪步，看向她後方。她立刻會意道： 「啊！抱歉！老師是來吃飯的，我還在這邊打擾老師，真是不好意思，裡面請。」 我覺得母親有些無禮，於是走過昕怡時對著她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她也回以微笑。裡頭外公跟道長早已坐進一張鋪了粉色薄塑膠布的圓桌，桌的正中央已有一鍋冒著蒸氣的羊肉爐。 「你們動作太快了吧。」 即使大舅已經是用大吼的，聽起來依然不比剛才在車上大聲。母親要我坐外公旁邊。外公看到我跟我說可以去拿想喝的飲料。 「你要喝什麼？」我問坐隔壁的母親。 「我都可以，但你自己注意，這幾天別喝太冰。」 「還好吧，有羊肉爐欸。」 我站起身，往冰箱走，抓了一瓶酸梅湯跟大舅托我拿的兩支啤酒，闔上冰箱門剛好跟在一旁收碗筷的昕怡對上眼。我對她點點頭，她回我一個微笑，直起身子，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問我說： 「你是姐姐還是妹妹？」 「妹妹。」 「哇！你真的長好大了！你小時候我還有抱過你欸。」 新的客人坐進那張桌子，於是她向我靠過來繼續說道： 「真的啊，有的時候師丈來接老師下班會帶你來，你是大家的寶欸，每個人都圍著你。」 有很細微的印象母親曾在這裡當英文老師。當然她待過的補習班形象很清楚，因為之前回來的時候有去看過，但對於年輕的母親在補習班侃侃而談的樣子畢竟難以想像。 「老師真的很厲害耶，我的英文完全是被她救起來的，而且她很尊重我們的獨立思考，這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根本是奇蹟。那個時候你們要離開的時候大家都好難過喔。」 我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同時在思考如果她問了那個問題要怎麼回答。 「姐姐怎麼沒有一起來？」 果然。 「羅昕怡，有客人在櫃檯，去幫他們結帳。」一個穿著一身黑，後頸的肉堆疊如棉被，挺著個大肚子的男子說道。 昕怡聽到趕忙應聲而去，男子看昕怡走了轉頭跟我說： 「失禮啦，她才回來半年，不知道那些事。」 「沒關係。」 我低頭看他手上，是一盤生茼蒿跟麻油炒羊腰子。 「這是我們點的嗎？」 「啊，是。」男子說。 我們一起走到桌邊。 「頭家，最近生意也很好欸。」大舅看著黑衣男子說。 已經喝了兩杯的大舅講話又更大聲了些。 「對啊，但也差不多要結束了，都說很快要開始回暖了。」 「是嗎？但也還沒開始返潮啊，我們家牆壁都還是乾的。」 「我親家母他們住岡山喔，說已經開始咧，那個牆啊，就算每天擦還是一直在滴水。」 「是喔，還是因為他們住比較靠山邊？」 「可能吧…」 櫃檯有客人叫喚著要買單。 「好啦，等一下再聊，您們慢享用。」 「你忙，你忙。」 老闆走了之後大舅又倒了一杯酒。 「妹仔，你說明天做是對的，看起來很快就要吹南風了。」 母親正從鍋中撈出一小把熟軟的茼蒿，盛到碗中，用筷子挑起一些，蘸了一旁碟子里的豆瓣腐乳醬，放進口中咀嚼。 「你們這樣什麼時候走？後天？」 「怎麼了？不喜歡我們留著嗎？」 感覺羊肉爐好像沒這麼熱了。 「我有這樣說嗎？我叫你們留你們會留嗎？搞清楚，今天從來沒有落跑過的是我。」 「好了，正遠，他們難得回來，而且道長也在，不要搞的這麼難看。」 「是是，大家不要傷了和氣。」道長趕忙附和。 大舅和母親在圓桌的兩邊，隔著冒白煙的羊肉爐。 「幹，不爽吃了。」大舅拄著拐杖奮力站起來，一跛一跛的走到店外。 「欸，哥…」 父親正要站起來身去追住他，卻被外公攔下來。 「沒關係，正遠他就是這樣，火氣來的快但也去的快，等一下就回來了。」 「對啊，之前抗議的時候，他都舉著大聲公，衝第一個，還記得那次總統來的時候，他也是第一個衝上去陳情，還差點被總統的保鏢放倒。」道長在旁邊幫腔道，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有些興奮，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 父親重新坐回位子上，有些侷促，為了找話題所以問了道長最近的生意。 「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但這一陣子都還不錯。」 「天氣忽冷忽熱。」 「對啊，大家又都是老人了，像那個住…」 桌上的氣氛又熱絡起來。不一會兒，大舅果然提著一支啤酒回來。接下來的飯局也就相安無事。飯後，父親想買單，老闆卻說大舅剛才已經結過了。 「哥，你太詐了吧，用這招搶帳單。」父親說道。 於是終於聽到今天聚會上第一次的笑聲。兵分兩路回到家，踏進家門，總覺得跟剛離開時不太一樣。空氣好像變得更重了。進到房間，那種感覺還在。可能是剛吃飽的關係吧。我想。母親也進來房間。她坐到床沿，打開床旁的櫃子似乎在整理東西，我坐到床旁，看著她的背影。母親總是有在保養，曾看她分享她跟她大學同學聚會的照片，總有一種她好像是其他人的晚輩的感覺。但剛有一個瞬間她比我習慣的身形還要再更小更駝背。 「你剛剛幹嘛那樣說話啊？」 母親沒有停下動作，仍自顧自的忙碌。 「我覺得大舅說的沒錯啊，一直都是他在家顧阿公，我們也很久沒回來了，為什麼不再多待個幾天…」 「所以你是覺得我這樣很不孝順嗎？」 我沒有這樣說。我抗議道。 「我這樣問你好了。」母親終於放下手邊的事，轉身看我說： 「我到今天做的事，哪一件是為了我自己的？」 不知道是不是來了情緒，有些不客氣的話本不想說，卻煞不住的脫口而出： 「有人逼你做這個嗎？為什麼要一直自己找罪受啊？」 母親看著我，然後轉身離開房間。看著闔上的房門，我很後悔自己講這麼衝，但又覺得自己沒說錯。我無力的躺到床上，感覺到眼淚順著眼角劃過臉頰，滴到耳朵裡。我盯著天花板，天花板好像有些比較深色的點。一滴水滴到我臉上。我抹了抹臉，我的眼淚沒有這麼冰。 「嘿，你還好嗎？」 「不好。」 姐姐的臉出現在我的視線裡，從上往下看我。 「你這樣有雙下巴。」 「什麼啊，你哭才醜。我來安慰你欸。」 「什麼什麼啊，還不是因為你要我盡可能阻止那個什麼鬼儀式。」 「合爐。」 「對。」 我坐起身，看著穿著一席碎花白洋裝的姐姐。 「你害我讓媽很不開心。」 「對不起。」 「你不要道歉，你沒資格道歉。」 姐姐看著我，勉強撐起了微笑，伸出雙手，我自動投入她的懷裡。她身上有淡淡的焚香的味道。我又被水滴到，這次是手臂。 「是不是漏水啊？我被滴到手欸。」 「又沒下雨，怎麼會漏水？」 「真的啦。」 有雨滴到水窪會有的滴答聲。 「真的欸。」 我們鬆開彼此的擁抱。檢查發現地板積了淺淺一層水，牆壁上不斷有水滲出來，緩緩的流到牆角，不時有滴答的聲響，天花板也隨機的落下水滴。 「欸，怎麼回事啊？」 「我也不曉得。」 我驚慌的四處張望，發現書法也被水滴到，字跡開始漫漶了。 「啊！書法！」我尖叫。 姐姐跳下床，踩進水中，伸手去開房門，身子同時探到門外。我發現門外也是暗的。 「外面也淹了。」 「怎麼辦啊？他們大人呢？」 見姐姐往外走，我也趕快抓了雙漂到眼前的拖鞋跟上。我不想被落在這樣的地方。外頭很暗，但拖鞋踩著地板發出的啪嘰聲證明這裡也淹了水。我突然發現神明燈也都暗了，下意識的抓住了姐姐。姐姐蹣跚的走在前頭。能聽到輕微的水波拍打牆壁的聲音。走到外頭，路上跟家裡一樣，都漫著一層極淺，淹沒不了任何東西的水。 「大人都去哪啦？」姐姐疑惑說道。 「對啊，好奇怪喔？為什麼這麼多水啊？是潰堤了嗎？」 姐姐突然大笑出聲，嚇了我一大跳。 「現在是冬天，水少的不像話，農作都不夠用了怎麼可能會潰堤。」 「講得好像你在這裡住很久一樣。」我埋怨道。 「但確實比你久啊。」 「這不是廢話嗎？你大我四歲，當然比我待的久，但也還是沒多久啊，我們那麼早就搬走了。」 「是沒錯，但我好歹有在這邊唸到一年幼稚園加一年小學，對這裡還是很有記憶的。」 「我是真的完全沒有還住在這的記憶，想起來的都是後來回來看阿公的時候。」 「你還太小啦…就像你對阿嬤應該沒什麼印象吧？」 「嗯，很想看看她長什麼樣子。」 「我是覺得房間她跟媽合照那張比較漂亮啦，而且說不定她更希望你只記得她照片裡的樣子啊，畢竟比較年輕啊。」 「不是這樣說吧，以前照片根本自動美肌，而且一般人都還是會希望被記得最後相處時候的樣子吧？」 「是嗎…欸，那裡有光。」 我順著姐姐手指的方向望去，真的有一棟房子，騎樓透著光。突然聽到後面有引擎隆隆的聲響。來不及轉頭，一輛摩托車從我身旁飆過，濺起浪花及圈圈漣漪。 「有病啊？怎麼騎車的？」我咒罵之餘忽然想到： 「怎麼有車啊？」 「那台車好眼熟喔，3365…那是大舅的車欸。」 「哈？大舅怎麼會有這種車。」 大舅因為腳的毛病，所以摩托車是三個輪子的，他讓我試騎過一次，很穩但很難轉彎。 「走，我們去看看。」 姐姐邁開步伐跑了起來。我們跑向那爿亮著的房子。摩托車停在房子旁，靠近後發現是一間雜貨店，門旁用黑塑膠籃擺著棕白二色的散裝蛋，一旁玻璃窗上貼著棒球選手陽岱剛的戒菸海報，樑上掛了用透明塑膠袋裝的炸豆皮，店門口是一個裝著一排排飲料的老舊玻璃門冰箱。 「這不是街口的雜貨店嗎？不是倒了嗎？」 我疑惑的看著那柱子上的菸酒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暗的關係，它看起來沒有幾個小時前經過的舊。店裡有談話的聲音。 「阿儀他們家明天要回來。」 「難怪你心情看起來這麼好。」 能聽到廣播的聲音。 「…台大公衛系團隊證明水尾村居民在工業區營運後的癌症發生風險是大城鄉其他村居民的2.66倍…教授呼籲政府不要將空氣污染完全歸咎於境外移入…」 廣播被轉到流行歌頻道，李佳薇《像是天堂的懸崖》。 「穢氣。」店老闆說。 「哎呀，別氣，對身體不好。」 「也是，因為那工廠已經夠不好了。不過，最近你們還有在陳情嗎？」 「一直都有啊，信一直在寫…但確實阿儀走之後喔，組織效率差了很多。」 「年輕人吶…終究是留不住。」 沉默。沒想過大舅的腳步這麼輕，我們沒注意到他走出來，彼此都嚇了一跳。 「阿舅。」最後我先打了招呼。 「你們是誰？」 看大舅陌生的表情，一時我也說不上話來，轉頭尋不著姐姐，又見大舅跨上摩托車，我趕忙走到他旁邊問他： 「請問…你說的阿儀是許欣儀嗎？」 「對，你怎麼認識她？」 對話越來越奇怪了。我正在釐清這個情況時，一台貨車倏的駛過，濺起巨大的水花，完全來不及閃避的我們被打的一身濕。 「夭壽喔，現在是紅燈欸，這個路口真的是有夠危險，都沒人在看路的。」大舅喃喃道，同時撣掉袖子上的水珠。 「小姐，我不知道妳怎麼認識我們家阿儀的，但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要走了。」說著便發動引擎，轉上剛才貨車經過的大馬路。 我看著摩托車紅色的車尾燈光在被擾動的漣漪上一圈圈的流淌。 「欸。」 姐姐站在我後頭，手上拿了一張報紙。 「你剛跑去哪了？我跟你說，大舅看起來不認識我欸，怎麼會這樣？然後為什麼他可以騎二輪的摩托車？」 姐姐沒有說話，而是把報紙遞給我看。新聞頭條是復興航空墜毀在基隆河，時間2015年二月。 「這是好久以前的報紙欸。怎麼有這個…」 說著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抬起頭問姐姐： 「我們是時空穿越了嗎？」 姐姐聳聳肩。 「可能噢。」 廣播一首一首的播，《一個人想著一個人》、《我還是愛著你》 「如果我們真的時空穿越的話現在我才國小欸。」 「那我應該是國中。」 「對，我還記得空難的新聞出來的時候，你還哭著跟媽媽說這樣你不敢搭飛機，以後要怎麼出國。」 「有這段嗎？」 姐姐的臉有些泛紅。 「有喔。」 我笑了出來。 「幹嘛害羞？你有偶包喔。」 「沒有。」她堅稱。 「不過…你國中的時候就想要出國了喔？」 「算是吧。」 「你不喜歡這裡嗎？」 「嗯…也不是不喜歡，只是我沒辦法這麼親暱的跟任何人啦、土地啦相處，我覺得我比較喜歡保持一個距離，不用很遠，但就是不要一直黏在一起。」 「但你後來走的很遠。」 「對啊，我也沒想過會那麼遠。當我覺得好像差不多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已經在溫哥華了。」 「…終究只是意外，只准心酸，只能遺憾…」廣播的歌在安靜的夜裡特別有穿透力。 「就像鮭魚嘛，我不是有給你還是媽一個。」 「你是給媽，我的是棕熊。」 「啊，對。像鮭魚他們孵化之後啊，就會順著本能到離家鄉很遠的大海，我覺得我就是那樣。」 「但鮭魚最後都會回來。」 「但那是為了繁殖啊。」 被衣架改裝的鐵絲吊著的菸酒牌發出吱吱聲。眼睛一陣刺痛。起風了。眼油不斷流出，如燒塑膠的怪味讓人頭暈。 「你還好嗎？」能聽到姐姐的聲音說。 「不好。」 風裡好像有刀，不斷割在眼球上，我盡可能瞇起眼睛，雜貨店的燈光透過淚水折射，像是一排星星。 「唉你們還好嗎？」店老闆的聲音。 我開始咳嗽 「唉進來進來，年輕女生怎麼這麼晚還待在外面…」聽到店老闆的話語。 姐姐拉著我走了幾步，感覺到一塊濕潤的織品被塞到我手裡。 「擦一擦，看會不會舒服一點。」 我照著做，眼睛果然輕盈了很多。我重新眨了眨眼，剛才的熱辣感像發生在許久之前的不留痕跡。我握著手上的溼紙巾，望向背對我們在翻找東西的老闆，她穿著紅藍相間的羽絨背心，頭髮燙了大波浪捲。 「謝謝，這個多少錢…」 「啊不用啦，沒多少，這個口罩你們也拿去。」 她遞過來兩個口罩，我有些慌恐的來回看著老闆跟姐姐，不知道該不該拿。姐姐接過口罩，給了我一個，又轉身從冰箱抓了兩瓶檸檬紅茶請老闆結帳，老闆一邊算零錢一邊說： 「在這邊喔，如果晚上要出門，要記得戴口罩，溪南邊的那個工廠啊，都趁晚上的時候排廢氣，因為看不出來啊。」 「這樣啊…我們會注意的，謝謝。」姊姊說。 我們出店門，往外公家的路上走。水還沒退，姊姊遞給我一瓶檸檬茶。 「回去再喝，現在不要脫口罩。」 「我沒想到這麼嚴重。」 「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要搬走？」 「噢，是因為我的關係喔，我以為只是因為想要賺錢。」 「想賺錢的話我們會搬去台北，不會搬到宜蘭。」 「對欸。」 快走到外公家門口，遠遠的看到了火光，有敲鑼打鼓的聲音。 「那邊在幹嘛？」 外公家門口聚集了很多人，或者說很多人影。 「不曉得，欸，你聽，他們是不是在叫你。」我說。 「對欸，好恐怖…他們是不是往這邊過來了。」 「快跑！」 我拉著姐姐的手，想跑回雜貨店，但越跑感覺水越深，快到膝蓋的深度。鑼鼓越來越響，能看到火光把漣漪弄成細細的紅圈。 「廖奕婷！回來喔！」他們喊著。 我們終究是被追上了。火光下看不清他們的臉，只知道多如海葵觸鬚的手把我跟姐姐分開。 「姊姊！」我大叫。 我從床上坐起來，牆上的時鐘顯示九點整。房間裡很安靜，姊姊的書法仍然掛在牆上。我把腿挪下床，套上拖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地板有點濕潤。我打開房間門，就看到父親提著水桶往外走，外公拿了塊抹布正在擦牆壁，母親在整理神桌。 「喔，你起來啦？」外公說。 「這是…怎麼了。」 「返潮啦，你沒看牆濕濕的。」 「所以…昨天的水退了嗎？」 「什麼水？」 「昨天晚上家裡淹水啊，淹的到處都是，後來還到膝蓋這麼高。」我邊比劃邊說道。 「哈哈，怎麼可能，沒風沒雨的，真淹到這麼高這電視什麼早泡壞掉了。」 外公說著打開電視證明沒壞，新聞正在播報前幾天台中發生的氣爆意外。 「你是睡前滑太多手機吧？」走進門的父親幫腔道。 我正要反駁，聽到外頭傳來機車的引擎聲，正門鑲的毛玻璃透出一團黃光跟兩小球的紅光。 「我載道長過來了。」大舅開門走進來說。 道長跟著走進來。 「哎呀，不知道為什麼車就是發不動。」 我總覺得不對勁。我拉開門看停在門外的摩托車，二輪的；再轉頭看房裡在跟外公講話的大舅，沒帶拐杖，直挺挺的站在那。大舅不跛了。我愣愣的看大舅跟外公講了幾句話後，走進廚房，走路的姿勢跟常人無異。我緩緩的闔上門，晃到父親旁邊輕聲問道： 「大舅的腳有受過傷嗎？」 「我印象中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只能不太順暢的搖了搖頭。 「你今天有點奇怪喔？」父親語帶擔憂的說道。 「我去房間休息一下。」 我慢慢往房間晃去，走起路來沒有實感。 「儀式差不多要開始嘍。」 父親的聲音從後頭傳來，我沒有理會，讓這句話兀自沉到客廳的噪雜中。我走回房間，闔上門，倒到床上，寧靜如潮水重新湧進四周。 「我們不只時空穿越，我們還改變過去了。」我喃喃道。 無人應答。我想起從頭七之後每次都是姐姐來找我，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條件下她會出現。門外開始響起鈴聲與誦經聲。儀式又重新開始了。我茫然地看著牆上的各式獎狀與照片，突然發現書法不見了。我坐起身，緊張地打量四周，才發現書法掛在另一面牆上。 「本來就掛在那邊嗎？」我想。 我站起身，把書法掛到我覺得它應該要在的位子，退後，端詳這卷「落葉歸根」。轉頭看到桌子上的檸檬茶。一個我已經逃避很久的想法終究是進入腦中。我覺得眼睛有點酸，心臟的跳動變大，外頭鈴響與誦經的聲音變得難以忍受。我望著通往外面的門，深呼吸了一口氣，快速的—開門、跑到神桌前、奪過香爐、往門外衝。 「姐姐真的會永遠離開。」 直到姐姐病逝一年多後的現在，這個想法第一次在腦中這麼氾濫。我跑到巷子口，一時間不知道要往哪裡走。後方傳來躁動。 「許奕潔！你在幹什麼！」能聽到母親在後頭大吼。 好像聽到機車發動的聲音，於是我趕緊往不遠處堤防的樓梯奔去。一股作氣爬上樓梯，眼前是一大片砂石灘，靠堤邊的地方生長著像皮草般濃密的芒花，比較遠的地方能看到細細一條銀白色的應該是河流。更遠的霧中能看到許多廠房的輪廓，一根根煙囪吐著如巨蟒般的滾滾白煙。又聽到機車的聲音，轉頭發現是大舅載著母親來到堤下。 「快下來！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母親大吼道。 「你是想害姐姐變孤魂野鬼嗎？」 「她就想當孤魂野鬼！」 遠遠的工廠發出穩定低頻的噪音運轉著，油罐車與卡車在對岸的路上來來往往。 「她…真的有那麼說過嗎？」母親顫抖著說，聲音明顯比剛才小的多。 「妹妹啊！你知道你在講什麼嗎？這個不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欸，快跟你媽道歉。」 「我沒有開玩笑，姐姐她說她不想跟這些不認識的人住到一起，只因為他們是血緣上的祖先。」 好像遠遠的聽到風刮旗子的霹啪聲。母親沒有回話，而是怔怔的看著我一會兒，轉身往回走。 「欸，欣儀啊…小孩子不懂事，口無遮攔，你不要太往心裡去，奕潔！快點來道歉。」 大舅在我們之間有些不知所措。風聲變的更響，這次我非常確定是從對岸刮來的。我轉頭望向灰濛濛的河床，砂石灘上有帶狀的灰雲貼著地衝過來，撞到芒草叢裡，發出巨大的聲響，草叢被吹的四散，我的頭髮也是。風吹的我一個踉蹌，不只冷，又如昨晚般臭而辣眼，我本想伸手拭淚，突然意識到手上的香爐。 「啊！」我尖叫。 一層香灰被風揚起如沙塵，散到空中消失不見。我趕緊用手蓋住香爐，望向母親他們，眼淚止不住的流，感覺呼吸有些不順。 「怎麼辦…香灰被風…」 我開始劇烈咳嗽，像是要把肺嘔出來的咳。我蹲下，用身體護住香爐，耳邊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靠近。 「你有帶你的藥嗎？」 在外公家。開不了口。 「哎…哥你扶她起來吧。」 我被攙扶起來，有人要拿走香爐，我揣著不放。 「讓你媽拿著吧。」大舅說。 我終究是鬆開了手，迷濛的眼中好像看到白色的裙角，我努力睜開眼，母親跟大舅都不是穿白的。回去的路上我們不發一語，到家後理所當然的也被其他長輩嘮叨關切。母親把我帶到房間，見我找到噴霧後又走開，再回來時帶上了一條熱毛巾。我一邊嗅著噴霧，一邊用熱毛巾敷臉。放鬆下來後，我突然想到香爐，我四處張望。 「香爐剛拿出去了。」 母親坐到床角接著又說： 「不過香灰剩一半…」母親說著居然笑出來。 我有些驚訝的望著母親。 「能有什麼關係？就是灰而已。」 母親望著牆上的書法。 「落葉歸根…不是本來就該這樣嗎？怎麼會有人不想回家呢？」母親說著竟哭了起來。 見母親這樣，我的眼眶也不由自主的變熱變濕潤，於是我靠到母親身邊攬住她，她在我懷裡開始顫抖，顫抖變的劇烈但很快又停下，整個過程都沒發出聲音。也有可能是被窗外的風聲蓋過了。風吹著窗子，喀喀作響。我怔怔的望向窗外灰暗的天空，一回神，又沒有聲音了。我轉頭，看見姊姊微笑坐在床邊。我正要開口，她豎起食指碰在唇上。我靜靜的看著她靠過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後把耳朵靠上母親的肩膀然後閉上眼睛，我也照做，能聽到母親的脈搏，跟腸胃蠕動的聲音。有人在說話，因為是說台語，一開始沒有聽清楚。 「你們是明天出發？」老人的聲音。 「對，我們明天走。」母親的…聲音？ 我疑惑地要張開眼睛前一刻又聽到： 「嗯，路上小心喔。」 我睜開眼睛，房間一如往常，一直不動的母親終於坐直身子，轉身拍了拍我的背，又扶著我的肩膀站起身，開了房門走出去。剩下我跟姐姐在房間裡。我們沉默了好一會，這段時間什麼聲音都沒有，沒有風，沒有工廠運轉的聲音，平常我鍾意這樣的寧靜，但現在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很吵鬧。 「謝謝你哦。」姐姐突然說。 我努力維持呼吸的平穩，艱難的擠出字句： 「那樣風一吹就有用喔？」 「對啊。」 真的撐不住了，情緒衝破心裡的堤防，我抱住姐姐，大哭了起來。姐姐用手指梳著我的頭髮。 「我現在很輕鬆喔，甚至可能是我這十年最輕鬆的時候，所以啊…」 姐姐的聲音顫抖。 「所以不要太難過喔！就把我當成像以前那樣，只是出國了而已，只是到網路比較不好的地方，所以不能常常回你訊息。」 淚水依然止不住，我沒有想過自己身體裡有這麼多水分。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之所以停下是因為淚腺分泌不出更多液體了。我抽著鼻子，靠在姐姐的身上，姐姐身上沒有前次那種焚香的味道，反而有種淡淡的花香。突然外面傳來車發動的聲音。我有些疑惑，坐起身，與姐姐面面相覷。 「誰的車啊？」 「不知道。」 「要不…欸怎麼又積水了？」姐姐驚呼道。 我連忙彎腰一看，發現地板上又積了薄薄的一層水。我趕緊轉頭問姐姐： 「我們又穿越了嗎？」 「出去看看吧。」 姐姐拉著我的手，我們推開門，嚇了一跳。一個老奶奶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有些疑惑的看著我們。奶奶穿著米色的針織外套，頭髮用簪別成一個包包頭，戴著銀絲的眼鏡，有種優雅氣質。 「阿嬤！」一旁姐姐喊道。 「你們倆位是？」她用台語問我們。 我轉頭來回看著姐姐跟「阿嬤」，見兩人都還沒反應過來，我趕忙說： 「我們是欣儀老師的學生，剛跟老師回來拿講義。」 正當我為自己的機智而慶幸時，老人又說： 「但欣儀他們家剛離開了欸，她沒跟你們說嗎？」 尷尬了。 「老師說我們找好了再自己回去就好，我們住鎮上而已，很近的。」姐姐說。 「噢…那你們找到你們要的東西了嗎？」 「嗯，也差不多要走了。」 我們踩著水往門口走，阿嬤站起身。 「啊，不麻煩您啦，我們自己出去就好。」 「沒關係，你們應該不會開這個門。」阿嬤說著側過身幫我們把門扭開。 其實我們根本超熟。我在心裡想著。外頭一如昨晚，也是積了淺淺一層水。 「啊，他們還沒走遠。」阿嬤說，同時伸出手指向路的盡頭。 我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一台車停在路口的紅綠燈下。是家裡的車。我看向姐姐，姐姐的視線從剛剛開始都在阿嬤身上。這應該是我們的外婆沒錯吧。我想。我也轉頭看向老人。雖然對她沒什麼記憶，但我覺得她比房間裡的照片又多了一種睿智慈祥感，比起照片我更喜歡本人。心裡有一種不捨的酸疼感，好遺憾自己沒有跟她說過話。 「怎麼了？」外婆問。 「沒事，眼睛進砂子而已。」我說。 我們轉身要離開，聽到外婆說道： 「你們有欣儀的什麼聯絡方式嗎，像你們年輕人最近流行的那個…叫臉書是嗎？」 「有啊，怎麼了嗎？」 外婆薄薄的嘴唇抿著，似乎在思考什麼，隨後她開口說道： 「你們知道她在做的那些抗議吧？」 見姐姐點頭我也跟著點頭。 「她很愛這片土地，但因為妹妹他們的健康，所以她才離開，雖然她沒說，但我知道她對自己離開很自責，所以我想請你們看要用臉書還什麼跟她說，不需要自責喔，不管她離開多遠，這裡永遠是她家。」 我又轉頭看向姐姐，姐姐臉上沒有表情，但眼裡飄過很多光影。 「好，我們一定會跟她說的，阿嬤你也趕快進去休息。」 姐姐說著有些遲疑的伸出手，放在外婆的手臂上。 「好，謝謝你們，趕快回家。」外婆雙手握住姐姐的手一會，旋即闔上了門。 我們站在門外，姐姐看著自己被外婆握過的手說： 「好開心哦，沒想過可以又跟阿嬤見到面。」說著她笑了起來。 不知道要去哪的我們漫無目的走到堤邊。姐姐一馬當先的爬上堤防，我跟著她走到堤上望向河床，仍是一片石灘。 「好誇張喔，路上水積成這樣但河裡卻還是乾的。」 「時間還沒到啊，等到開始吹南風之後，就會開始下雨，然後到夏天水差不多就會漲到這麼多。」姐姐說著手指向芒草叢前不遠的石灘。 「哇，感覺很壯觀欸。」 「你之後有機會搭火車從二水那邊也可以看到。」 「但二水那邊比較上游啦，就沒有這邊這麼遼闊。」 我說著望向灰濛濛不大清楚的對岸。 「那…你就要很健康，然後要記得帶藥。」 「為什麼不是叫工廠不要開？」 「很難吧…媽跟大舅弄了這麼多年也沒有結果。」 我無言地望著冒著白煙的大煙囪。 「欸，你聽，好像要起風了。」姊姊又說。 我側耳傾聽，好像真的有細微的風聲，瞇起眼睛，河的對岸好像更灰更看不清楚。 「阿嬤拜託的事就交給你嘍。」姐姐說。 「欸…可是…」 「沒事啦，你可以的，媽都讓你跟她姓了，不會不聽你的話的。」 我看著姐姐，又張開雙手去擁抱她。突然狂風大起，砂塵混著工業廢氣拍上我的臉，我感覺到姐姐似乎一點點消失在風裡。 「許奕潔。」 我睜開眼睛，父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伴隨著敲門聲。 「阿公午餐煮好了，趕快來吃，吃完差不多要走了。」 「我煮的這麼好吃，再不來就沒有嘍。」外公的聲音。 「好，馬上。」我喊道。 我站起身，望向窗外，枯葉如鳥快速飛過灰色的天空。這是第一次，我們家沒有在吹南風前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