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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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屆台大文學獎 貳獎

「所以我不能說我是來看燒王船的?」我問禹。

「對。」禹說。

禹找到我們的座位,把行李袋塞到座位上方放行李的架子,我側過他走到位子前,坐到靠窗的座位,禹在我旁邊坐下。

「也不能說我們的關係。」

「嗯哼。」禹回應,把左腿翹到另一腿上。

「那我遇到你爸我要說什麼?」我問。

列車閘門關上,啟動的後座力讓我晃了一下。

「嗯...」

「對吧,麥寮這種地方除了王船能想到要幹嘛?參觀煉油廠嗎?」

「這也不行。」禹看著窗外搖頭說。

「因為老頭在那邊工作,如果你跟他說你要去參觀的話,那他大概會纏著你陪他抬槓整個晚上。」

「那怎麼辦?」

「為什麼你會想看燒王船?」禹轉頭問我,順勢把手肘擱上窗框。

「嗯...」我花了幾秒為想法找詞彙。

「你不覺得把一個裝飾精美的東西燒掉的想法很棒嗎?」

我把頭靠上禹的肩膀又說:「把一個終究要破壞的東西裝飾的漂漂亮亮,再把它燒毀,很美不是嗎?」

「所以只是因為那看起來漂亮而已嗎?」禹邊說邊撥弄我的頭髮。

「因為存在的時間很短,所以會更漂亮,像櫻花那樣。」

靈光一閃,接著我又說: 「我想到了,如果要冠冕堂皇一點的理由可以說我來田調,反正大部分的人應該都不知道人類學系是在幹嘛的。」

「嗯...確實。」禹噗哧笑了出來。

「你小時候住那裡有看過燒王船嗎?」

禹沒有回話,只剩高鐵奔馳在鐵軌上發出規律的叩嘍叩嘍聲。我轉頭看他的臉。從這個角度,列車燈光造成的陰影讓他五官顯得深邃,讓他清瘦的臉看起來更憔悴。

「你知道王爺有一個禁忌嗎?」

「什麼?」

「有個說法是說小男生不能去拜王爺,因為可能會被祂相中。」

「被相中會怎樣?」

「會被帶走啊。」

「欸?」

我有些吃驚,因為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在臺灣,王爺廟雖然是「陽廟」,但因為被認為是比較「凶」的神,所以在祭拜上有一些禁忌。以東港燒王船來說,東港本地人在儀式期間會緊閉門窗,如果要觀禮也會全程配戴護符。即使如此,王爺會帶走小孩的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我以前差點被王爺帶走。」

「噢…」

「很扯對吧?」禹說完乾笑了一聲。

「確實。」我說。

「我記得那應該是我國中的時後吧。」他伸出手指算了算。

「雖然名義上王船祭典是五年一次,但實際上都四年就辦一次。所以…對,是我國二的時候。」他眉毛挑了一下。

「王船祭啊,不是只有燒王船,在燒王船前些日子會先讓船在大街上繞。」

「那一年遶境很熱鬧,船在路上走的時候像是航行在人海裡一樣。」

高鐵在台中停車,很多人下車。車站外的市區樓房反射刺眼的陽光。

「慶典嘛,小孩都特別開心,我和我一個…朋友…」

「朋友?然後呢?」

一回神我發現禹暫停了他的故事,我轉頭看向他,他看向另一側的窗外,聽到我發問於是把頭轉回來。

「喔…朋友…就我當時和我一個很好的朋友在玩吶,然後我們就躲到那個王爺廟的神桌底下。」

「躲到神桌底下幹嘛?」我笑說。

禹被我也惹得笑出來,臉染上緋紅說: 「沒…沒幹嘛啊,慶典的時候人很多,神桌下就是不會跟別人擠,又是儀式第一排。」

「那大人都不會發現嗎?」

禹搖搖頭說:「不會啊,大人們都忙著在準備祭典的東西,根本沒人注意到我們。」

列車重新啟動。

「那個時候我們躲在神桌下啊,面前是一堆人的腳,然後那個筊一直被摔在地上啪啪響。」

禹雙手甩動模仿掉在地上彈跳的筊杯。

「然後我就聽到有人在叫我,我就問我朋友誰在叫我?他說他沒聽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沒有然後是怎樣?」

「我就暈倒啦。」

「那你怎麼知道你是被王爺帶走的?」

「後來我醒來後我阿嬤講的。」

禹換了個坐姿又說: 「我阿嬤那個時候就焚香擲筊想跟王爺談條件,王爺就不想放人啊,可能我真的太優秀了吧。」禹說到這邊笑了出來。

「好啦,反正最後談的條件就是我要當王爺的乾兒子。」

「嗯,這樣算是皆大歡喜吧?」

「皆大歡喜個頭啦,我後來好了之後差點又被我爸打死。」

「幹嘛啊?」

「就氣我亂搞啊。鄉下style從來都是動手先於動口。」

「那你朋友咧?」

「我朋友…」禹的眼神有點飄。

「應該也被打的很慘吧,我們後來就沒什麼聯絡了。」禹吞了口口水。

我看他眼睛有些發紅,趕緊問他: 「你還好吧?」

他眨了眨眼說: 「還好,眼睛不太舒服。」

「那你休息一下,到了我再叫你。」

「謝啦。」禹說完全身放鬆往下滑,讓自己的頭能靠在我的肩膀上。

***

剩下的路程我們沒有對話。我望向窗外,透天厝、田、三合院、河、透天厝、田...類似的風景不斷交錯混亂了我的時間之流,讓我恍惚起來,也許在途中我的靈魂有短暫的脫離身體也說不定。在我回神的那刻,我發現列車早已到站,我趕緊拉著睡眼惺忪的禹下車,車門在我們後腳踏出車廂的剎那闔上,我們有驚無險的走進鋼鐵玻璃結構,像機場一樣的高鐵雲林站。隔著玻璃自動門能看到禹爸的車停在車站大門口,會知道是禹爸是因為他把車窗搖下來朝我們這揮手,禹也朝他做同樣的動作。走出車站我就被混著沙塵的風扎到眼睛,眼睛裏沾上沙粒讓我的淚水反射性地流出,想要把沙子沖出來。我聽到來自禹的關心,我跟他說沒事。在朦朧淚光中我半走半被禹塞進後座,「碰」的一聲他關上我這邊的車門,接下來又一陣砰砰碰碰,他們父子倆也上了車,座椅震動,車駛上路。沙子終於流出來了,幾滴熱淚從我眼角流出,我又眨了眨眼讓眩光消失,影像重新清晰的出現在我眼前。禹坐在我的旁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他爸的話。路兩旁的田地荒涼露出泥土,比較遠的地方有鐵皮工廠跟紅磚豬圈。他們父子的對話產生尷尬的空檔,我趁機問禹爸說: 「現在是休耕嗎?」

禹爸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用閩南語回覆我。 「對,這裡一年只種一次。你有較好嗎?」

「有比較好了。」我也用閩南語回覆他。

「抱歉,我們等一下要先去阿禹伊阿嬤那邊,可能會耽擱一點時間喔。」

「無要緊。」

一陣沉默。

「你這次是來研究蚵仔的喔。」

「蚵仔?」

「對,他來這邊研究風力發電對蚵仔產業的影響。」禹搶著說。

我疑惑的看著禹,他對我做了個鬼臉。

「喔…但麥寮沒有蚵仔欸,芳苑那邊比較多,這邊只有芋仔而已。」說完自顧自的笑。

我禮貌性地陪著笑,同時湊到禹耳旁問他: 「蚵仔是怎樣?而且這個議題不在我們系的範圍內啊。」

「真的嗎?」禹故作驚訝的問。

「真的吧。」這下換我沒把握了。

「不管怎樣,如果你爸問下去的話我要怎麼回答?」

「他不會繼續問啦,他也不知道要怎麼問,對他來說,大學生在做什麼他也完全不清楚。而且。」禹頓了頓又說: 「講蚵仔的話你才有理由去海邊,去海邊才看得到燒王船不是嗎?」

辯不過他的我只好翻了個白眼,轉頭望向窗外,人行道上的美人樹開出巨大粉色像海葵的花朵,一排粉色也像是櫻花林。車開上一個比較熱鬧鎮子,兩旁土色或灰色的透天厝與灰瓦的土角厝相間,不遠處能看到一間廟飾有龍形剪陶的燕脊,車最終停在廟旁一間蓋上棚子的攤車旁。見他們父子都下車,我也識趣的跟下車。繞到車後,我與禹爸對上眼,他一臉歉意的對我笑了一下,我也禮貌性的回他一個微笑,禹爸笑的時候有點像禹,一樣清瘦的臉。他的眉毛很長,會讓人想到墨畫裡的僧人。我們往廟埕走,禹爸走在前面,我跟禹走在後面,能看到禹爸有稍微的禿頭。我問禹說: 「你阿嬤沒住家裡喔?」

「有,只是她白天在療養院。」

「喔,因為你爸白天要工作。」

「對啊,家裡沒人。」

***

廟埕周圍是市場區,遮雨棚綿延在這一帶透天厝的一樓。我們走到一間好幾層樓高,門口寫著「公有零售市場」的藍磁磚建築前,建築物很舊,灰藍色的磁磚用手擦一擦會變回天藍色。大門旁有電梯,摁下按鍵,鏽了的電梯門像關節不好的老人緩緩移動。我們依序走進昏暗的電梯內。

「啊…阿嬤年紀大了,所以可能認不得人。」禹爸突然開口說,電梯裡回音嗡嗡響。

「失智。」禹插嘴說。

「對啦…啊如果他把你認成別人或是做什麼沒禮貌的事,我先跟你道歉。」

「不會,不會,沒事的。」我趕忙說。

電梯在某一層樓開門,這層是一個老人安養中心。慘白的燈管,塑料的天花板配上一樣材質的僞木紋地板,整體呆滯而了無生氣,就如同那些三三兩兩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禹爸到櫃檯跟服務員說了幾句話,後者就領著我們到陽台,陽台擱著幾張原本是青色但風化成粉綠色的塑膠海灘椅,禹爸朝其中一個穿著紫紅葡萄色羽絨外套的老人喊了聲: 「媽!」

那應該就是禹的阿嬤了吧。我想。老人有一頭灰白、捲曲卻茂盛的頭髮,臉上有許多褐色的斑,臉頰的肉下垂,像是嚴肅的日本政治家。

「啊你誰?」老人用閩南話回應。

「你的兒子!跟孫子回來回來看你。」一旁的服務員說,他講話有一點腔調,感覺像從更南方的島嶼來的人。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現在在工作,而且他哪有這麼老?」

老人不置可否的看著禹爸,又轉頭望向禹說: 「啊阿禹回來啦!怎麼還是這麼瘦?在台北有吃飯嗎?」

禹撐起笑容說: 「有!我都有吃飯。」

聽到這阿嬤感覺很高興,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什麼。

「啊阿嬤你身體還好嗎?」禹問她。

「我身體很好啊,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邊的人都不讓我回家。」她說完瞅了一眼服務員。

我站在眾人之後看著這和樂融融的寒暄,卻不小心跟阿嬤對上眼。

「啊…啊你是阿青嗎?」

阿青?誰啊?我疑惑的想。接著望向禹,旋即發現禹的表情有些尷尬。

「不是啦,你認不對人了啦。他不是阿青啦。」禹爸趕緊說,接著又轉頭跟我說: 「失禮啦,他老糊塗了。」

「這邊有一些阿嬤的資料要確認一下喔。」服務員在一旁不識相地跟禹爸說。

「好,好,好。」禹爸說,語氣有些不耐,接著他又轉頭跟我說:

「我去處理一下事情,抱歉啦。」

我點點頭,看著禹爸跟服務員走開,轉頭跟禹對上眼。阿嬤在旁邊,剛又認錯人,我跟禹除了乾瞪眼也不能幹嘛,而且阿嬤從剛才就一直盯著我,他的視線讓我渾身不自在。阿嬤的咳嗽打破了沉默,他開始劇烈咳嗽,像是要把他那老皮囊咳破般的猛咳,我們緊張的問他: 「怎麼了?」

他在咳嗽間的喘息時間艱難地吐出字句,大意是要禹去幫他拿床旁的藥。禹匆忙的離開去拿藥,我陪在阿嬤身邊以防他隨時就這麼仙去了。我站在阿嬤旁邊雙手交叉在胸前掩飾自己的不安,卻聽到他喃喃地說: 「阿青啊,阿嬤跟你說抱歉。」

我愣了一下,對於他突然又不咳有些意外,接著他又說: 「阿禹的事情不是你的錯,那時候是我們嚇到,對你亂生氣,你千萬不要怪你自己,是我們的錯,抱歉…」

阿嬤說到這邊呼吸變得急促,開始有哼哼哼的吸氣聲,我嚇了一跳,連忙說: 「好啦,我知道了,我不會怪你們,沒事的。」

到頭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隱隱覺得阿嬤說的「禹的事情」應該跟他昏倒有關,但現在也不方便問,比較要緊的是如果阿嬤在我面前掛了,我會不知道要怎麼面對禹他們家。好在我說完那句話之後,阿嬤的呼吸恢復平穩,衰老迷濛的眼神望向我,我好像凝視一池很深的水,能看到光線在到達水晶體一半時就消失在暗沉之中,最深的地方只剩下黑色的了無生氣。突然阿嬤笑了起來 「你這麼帥,難怪我孫子會喜歡你。」

這句話強烈的撞進我的心裡,我覺得我隱約猜到這個叫「阿青」跟禹在當時是什麼關係。我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覺得口乾舌燥,四出張望想找飲水機,剛好禹拿了藥回來,我張口正想要問他剛才阿嬤說的事,旋即又想到或許這是他根本不想讓我知道的秘密,於是一句話又吞了回去。可是因為喉嚨太乾了,那句話就卡在食道,讓我有點想作嘔。

「怎麼了?阿嬤有好一點嗎?」

我緩緩地點頭說: 「他不咳了。」

我轉頭望向阿嬤,他依然坐在椅子上,但雙眼閉了起來,肩膀緩慢起伏,看似陷入睡眠。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看起來很放鬆,整個人也因此看起來更加衰老而渺小,好像在這之前他都是用意志力在撐著。

「阿嬤剛才跟我說…」

「說什麼?」

我反射性的想把聽來的事跟禹說,又意識到這跟我們以往輕鬆的閒談不同,這次我還沒想好要怎麼向他開口。想到阿嬤的話我心裡總覺得悶悶的,混和著忌妒與慶幸,正巧禹爸走來,我說: 「到家我再跟你講好了。」

禹跟著我的視線望去,眉頭皺了一下說: 「好,回去記得跟我說。」

我抿了抿嘴說:「好。」

禹爸走過來,故作輕鬆的說: 「走吧,我們回去。」

回程的車上禹爸努力地找話題,但車內的空氣卻沒有因此熱絡,好像就那樣凝固不動。車上廣播播報員與觀眾的每句閒聊似乎都能揣摩出嘲諷。我疲憊地望向窗外傍晚的風景,夕陽照在雲上泛著粉紅色的光澤,往左右延伸到很遠的地方,像一大片珊瑚海,又金黃地撒在赤裸的土地上,整片平原像在燃燒般閃閃發光。

「好美啊。」我說。

「什麼好美?」禹問。

「夕陽啊!」我說。

「對啊,今天天氣很好呢」禹爸附和。

我重新望向窗外流水般的光芒,想乾嘔的感覺還沒消失,卡在喉嚨裡的那句話讓我精疲力竭,我一方面要忍耐不要發問,又要哄自己不要想太多。心裡的糾纏使我心力憔悴。夕陽不知不覺消失了,土壤上連餘暉都沒留下。風鈴草般的紫色天空罩在我們上頭。

***

禹爸帶我們去吃牛排,郊區購物中心大小的牛排館,裡頭人聲鼎沸,像是整個鎮的人都在這邊。可能被氣氛感染,禹爸看起來比剛才開心的多,聲音高了幾度,一直跟我講禹小時候如何如何。我對這些故事相當感興趣,也為了逃避那不適,積極地附和,倒是禹沒什麼搭話,我湊到他耳邊問他: 「害羞啊?」

「你閉嘴喔。」禹說。

吃完飯我們回到禹他們家。是中南部常見的透天厝建築,一樓有一個小小的前庭,不過大家都拿來當車庫。走進玄關,一旁有一個擴音器一直說「鑰匙、口罩記得帶。」

「那個是提醒阿嬤用的,結果後來據說都在提醒我爸。」禹說。

走進客廳,阿嬤坐在沙發上看唱閩南語歌兼賣藥的電視台,看的入神沒發現我們經過,見禹也沒跟他打招呼,我也就默默跟著他上樓。

「對了,要喝水就直接樓下廚房拿喔,有那種一罐一罐的。」

禹帶我去他的房間。

「都沒變吶。」禹說。

「你是很久沒回來了喔。」

「對啊,我爸媽在我國三離婚之後,我就跟我媽搬到台北了。」

「過年也都沒有回來?」

「嗯,去年有跟我爸吃飯,可是沒有回來這邊。」

說完放鬆地跳上床,像是沒人操縱的懸絲偶般癱著。我坐到床邊抄起背包檢查行李,發現自己忘了帶內褲。

「我的可以給你穿。」禹翻個身說。

「不用,我等一下去超商買免洗的。而且你屁股這麼大,我也穿不下。」說著就往他臀部一掌拍下去。

禹罵了句髒話跳起來撲向我,兩個人扭打起來,最後兩人一齊倒在床上。

「不要鬧,我還要去買內褲。」我仰躺著說。

禹賴著說要陪我去,拗不過他也就一起往門口走。客廳原本坐阿嬤的位置換成禹爸。見我們下來,他頷首致意。我在玄關穿鞋時,他叫住禹,說有事要跟他談。看禹有些不悅,我跟他說:「我可以自己去買。」

禹蹙著眉默默點頭。我走過停著車的前庭,擴音器又嚷嚷著「鑰匙、口罩記得帶。」推開厚鐵門走到街上。

***

晚上的麥寮很安靜,像被柔軟的布包著,不過總有改裝過的車輛呼嘯而過,名副其實的撕裂寧靜,我走進門口停著幾輛改裝過的巨大摩托車的便利商店,抽了一包免洗內褲,目光掃到一旁架上的保險套,不記得行李裡有沒有這個東西,也拿了一盒標榜極薄的。走出便利店,突然眼淚鼻涕直流。想到據說這裡的工廠會在晚上排廢氣,趕緊把從下高鐵後就一直待在口袋裡的口罩掏出來戴上。走到禹家門口,聽到裡面有男人們大嗓門的聲音。總覺得這個時候不適合出現。於是我站在他家門口百無聊賴的滑手機,突然感覺到腳踝一陣搔癢,腿反射地抖了一下,一隻跛腳三花貓竄到路上對我哈氣,小腿一陣刺痛,我抬起腿,發現腳踝上有一條血痕,我突然感到強烈不滿,今天的種種不快讓我有想揍牠的衝動。牠只是一隻貓啊。我在心理對自己說。

「可是他無端傷害我欸,我甚至沒惹他,難道我光是活著就礙著人了嗎?」

「所以你要報復嗎?」

想想真的打牠也不能怎麼樣,我嘆了口氣,舉起手上的保險套作勢要丟牠,跛腳貓一拐一拐的跑掉了。我忿忿不平地轉身,發現禹站在後面,我著實被他嚇了一跳,雞皮疙瘩從腳底蔓到頭頂。

「你在幹嘛?」

「沒幹嘛,就一隻破貓不知道為什麼抓我。」

「有受傷嗎?」禹驚呼。

「沒怎麼樣,一條爪痕而已。」

沉默,我決定還是問說: 「那你有受傷嗎?」

禹愣了一下,突然摟住我,我感覺到他炙熱的體溫。

「只是貓而已,不要跟牠計較。」我在他懷裡咕囔著說。

我們沒有再多說什麼,夜裡好像只剩彼此,時有車輛的引擎聲,提醒我們還在現下的時空。街口的紅綠燈大概轉紅了五次,禹終於恢復平靜。回到屋內,禹爸跟阿嬤都不在客廳裡,客廳裡只剩昏暗死白的燈光,照著起泡的沙發跟牆壁與隨意堆放的雜物。我們離開衰老而了無生氣的空間,到禹的房間。我把內褲跟保險套丟到行李箱上,禹瞥了一眼說: 「你今天想做?」

「不然不要做啊。」我說。

「幹嘛脾氣這麼差?」禹說著吻上我的後頸。

「好啦,不要鬧。」我喀喀笑了起來。

「我想先去洗個澡。」

「那我跟你說一下怎麼用那個熱水器。」

我跟著禹走到浴室。

「熱水轉這個,然後這個是洗髮精…」禹跟我講解完走出浴室前拋了句:

「等你洗香香喔!」

回敬他一根中指,把他趕出去之後,我把衣服從身上褪去,彎腰開水龍頭。可是不管是照禹說的方法或自己想出來的方向,水就是出不來,像從來沒有這回事一樣。我試了幾次不成功,只好拿毛巾捂著,去找禹求救。

「奇怪。」

禹進了浴室,把我先前做的嘗試又試了一次,水仍然沒有流出的跡象,我們順著衛浴設備的管線一路敲敲打打,轉動所有可以轉的開關,弄得我們大汗淋漓卻仍毫無收穫。

「這個咧?」

管線上最後一個握把,上著紅漆。

「你轉轉看啊。」

我握住握把順時針轉動,聽到後面「哧」的一聲。我轉頭發現蓮蓬頭開始出水。

「成功了。」我歡呼。

「你就直接這樣噴在我臉上。」禹臉上滴著水說。

「爽嗎?」

禹抄起蓮蓬頭就把水往我身上沖。這個澡洗了快一個鐘頭,當我跨出淋浴間時,裡面的積水已至腳踝。我在鏡子前吹頭髮,看著自己肩膀一圈圈紅色的齒痕,心想要接下來幾天要怎麼遮住。吹好頭髮走出浴室,禹在他的房間地上鋪了床墊跟有皮卡丘圖樣的毛毯。

「床給你睡。」禹說。

我坐在床沿塗保養品,坐在地上的禹問我說: 「所以今天阿嬤跟你說什麼?」

我把阿嬤把我認成「阿青」,以及他對阿青說的話大致跟禹說。禹聽完之後沉默一會兒,接著轉頭問我說: 「那你應該知道阿青跟我什麼關係吧?」

我簡單應了一聲。對於他問的問題,其實我心裏有些不滿,總覺得他在貶低我。

「對不起,我不應該這麼問。」可能是察覺我的不快,禹趕忙說。

「沒事啦。」

他緊張的神情讓我心情好很多,而且我也對自己的妒忌有些過意不去,畢竟禹願意把秘密跟我說,這是值得高興的事。

「所以他是你前任?」

「嗯…他算是我第一個交往的人,我們很小就認識了,但真的交往是在國中的時候。」禹雙手不安分的互相搓揉。

「有其他人知道嗎?」

「那個時候這邊還沒有那種思維,大家只是把我們當成是很好的朋友而已。」

我想問他跟那個阿青進展到什麼程度,但這樣吃醋的太明顯了,我只好耐著性子等他自己講。

「然後…我早上不是有跟你說王船祭的事情嗎?我不是說我跟我朋友躲在神桌底下看祭典?」

我點點頭,他接著又說: 「其實我們那個時候不是在看那個儀式。」

「那你們在幹嘛?」

脫口說出這句我有些後悔,因為我在看到禹發紅的耳根大概就可以猜到他們那個時候在幹嘛。

「不會吧?」

我勉強吐出這幾個字,雖然這樣很幼稚,但我的妒意還是被激起。

「就…那個時候大家都青春期啊。」

「所以你們就在神桌底下做?那你暈倒跟這個有關係嗎?」

雖然我告訴自己保持平靜,但實際聽到他說出口,仍然讓我相當煩躁。

「沒有。」禹搖頭說。

「暈倒的原因我也不清楚,醫生那個時候說只是輕微脫水加缺氧,是類似中暑的症狀,王爺帶走那是我阿嬤一直信誓旦旦的部份。」

禹抬起頭看著我說: 「對不起喔,一直沒有跟你說這個事。」

我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拍拍他的肩膀說: 「至少你現在講出來了。」

禹聽到這話也就釋懷地一笑。看到他的笑容,我也跟著高興起來,我們相視而笑,決定明天早點起來去看王船祭典。

***

熄燈後我鑽到被窩裡,闔上眼睛,開始感受到一直搭車所產生的全身痠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遠遠的地方傳來雨聲,慢慢越來越近,最後答答地打在窗外隔壁戶的鐵皮屋頂上,像是用手指去彈繃緊的塑膠封膜般清脆的答答聲,接著居然傳來咿咿呀呀類似嗩吶鑼鈸混合類似廟會遊行的聲音,也是好像在很遠的地方,能感受到聲音存在但音調啦、節奏卻完全不清楚。其實我心理有點緊張,因為這裡與以「燒肉粽」出名的彰化沿海僅僅隔著一條河,不知道有沒有相同的習俗。樂音越來越近,好像到樓下了。最終我還是按耐不住好奇心,翻下床,走到窗前,緩緩盡量不發出聲音的推開窗戶。禹家門前原本是路的地方現在積滿水,水線接近禹房間所在的二樓,另外那水異常清澈,能在水底看到原本停在牆角的摩托車跟地上用白色油漆寫的「慢」的告示。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直到一陣霹靂啪啦的鞭炮聲從我的右邊傳來。我跟著聲音轉頭,一艘色彩繽紛的戎克船沿著原本是路的水道朝我駛來,船上有衣著華麗的人在演奏我剛才聽到的樂器,我想叫禹也來看,但回過身卻發現床墊上沒有人,聽到背後有人叫禹的名字,我立刻奔回窗旁。帆船旁多了一艘小船,而禹居然站在小船上,戎克船放下繩梯,禹正要從繩梯爬上去。我趕緊朝他大喊,要他不要上船。喊了幾次發覺沒人理我,才意識到自己發不出聲。眼看禹登上帆船,船頭一個人走過去跟他擁抱,那個人眉清目秀,像是男裝雜誌封面會出現的那種帥哥。我眼睜睜的看著他拉著禹的手走上船頭,而船又重新啟航,伴隨音樂慢慢駛離我面前,我盡可能地探出窗外,徒勞朝著船尾發出沒有聲音的喊叫,船並沒有因此掉頭。我焦急地看四周,發現窗旁擱著一個植有麒麟花的四吋盆栽。不知道哪來的想法,我抄起盆栽往船扔去,沒想到那盆栽在空中化成火球,在船身上砸出一個窟窿,船慢慢傾斜下沉,一些貨物跟船員掉到水裡。

「不對,我不是要這個樣子。」我無聲地喊著。

但船沉到一半又重新浮起來,接著騰空,往空中飄去。我頹然坐在地上,發現地板上有水滴落的痕跡,本以為是雨噴進來,後來發現是自己在哭。

「欸,欸,你還好嗎?」

我睜開眼睛,發現禹坐在床旁。我看到他就往他懷裡鑽。

「做惡夢?」

「嗯,我夢到你坐船飛到天上去。」我說。但說出來之後覺得很荒謬,自己反而笑出來。

「坐船嗎?我也夢到跟船有關的夢。」禹說。

「我夢到我家門口變成一條河,然後一艘船過來要把我阿嬤接走。」

「欸,那我的場景其實跟你差不多,只是上船的是你不是你阿嬤。」

「我有上船?可是我阿嬤沒有上船,我叫他不要上船,我說我還沒原諒他,然後他就真的沒有上船。」

「這樣就可以?那個時候我也想叫你不要上船,可是我發不出聲音。」我說。

「所以你真的還沒原諒阿嬤嗎?」

「不知道欸。」

一陣沉默。

「現在幾點?」我問。

「五點半。幾點送王船?」

「儀式十點開始。」

「那你有想先去看祭天儀式嗎?」

我打了個哈欠說: 「我還是再補一下眠好了。」

我脫離禹的懷抱,回到床上,重新閉上眼睛,睡意潮水般襲來,沒一會兒禹叫醒我,這途中我沒有做夢。

「現在幾點了?」我睡眼惺忪地問。

「十點五分。」

我瞬間清醒。

「你怎麼沒叫我。」

「沒關係啦,他們不會那麼準時。」

我半信半疑地跟著他下樓出門,禹騎著家裡的機車載我駛在麥寮的馬路上。馬路很寬,時有油罐車呼嘯而過。陽光化在灰濛濛的天空裡,海的方向是整片的工廠,有許多冒著白煙的煙囪。駛過一畦畦或裸土或生滿黑褐雜草的田,跨過一條大排水溝,在長庚醫院前迴轉,就到燒王船的會場。會場在大排水溝旁的沙地上搭起鮮豔彩虹色的遮雨棚,棚子的一端有臨時搭建的舞台,鋪著刷紅絨的毯子一路延伸到路口,舞台上有各路民意代表送的百合鮮花,立在有王船圖樣的背板前。棚子裡置有許多紅色的塑膠椅,三三兩兩的坐著穿馬球衫與繡有宮廟名號的鴨舌帽的長者,一旁的空地上十幾個頭戴烏紗帽,身著紫紅繡有太極八卦與青色雙龍紋道袍持木笏板的道士聚集在一個應該是道長的人面前。他的道袍比其他人的更紫,袍上也不是繡太極八卦和青色雙龍,而是金色的祥雲與一尊五重寶塔。道長托著一個長棍型紅布包,正對著其他道士說話。我左看右看確實沒有在會場看到王船。問了旁人得知船還在路上。那群道士移動到擺有香爐跟牲禮的桌旁。他們平均年齡之輕讓我感到意外,好幾位看起來跟我差不多歲數。其中有幾個道士一直往我們的方向看,最後其中一個年輕的男生被他們拱出來,怯生生地走向我們。

「靖禹,是你嗎?」

遠方傳來鑼鼓嗩吶配上電子音樂咿呀嘈雜的聲音,王船的車隊來了。我走到路旁去看,時不時回頭往禹的方向望,禹跟那個道士嘴唇不時蠕動,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另一邊又開始放鞭炮了。我把頭轉回來,眼前白煙滾動,華蓋、樂隊、花鼓舞從中走來,遊行的人大都穿金盞花橘的T恤。接著是精神不濟的黑白無常神將跟舞獅。華麗刺繡「五年千歲」的旗子簇擁著神轎跟在後頭。接著的是很多台的電子音響車,外表其貌不揚的休旅車或轎車在後座裝上巨大的音響,跟著隊伍震耳欲聾的鬧著,好像沒有這些噪音會讓隊伍顯得單薄。隊伍的壓軸是一層樓高約十公尺長的王船,兩側的船舷上插滿紙紮人,船身繪有八仙與龍鳳。隊伍陸陸續續進到會場便各自散開,王船被貨車載到指定的位置,用吊車吊起來放在挖了淺坑的沙地上,橘衣的工作人員在船的兩旁堆滿金紙與穀物,道長在祭壇前開始進行儀式,道士們把船圍住,我瞥見剛跟禹講話的男生也在裡面,於是我開始在人群中尋找禹,繞過跟廟公寒暄的民意代表們和架著相機戴著像沙漠遊牧民族頭巾的遮陽帽的觀光客,最後在一旁排水溝的堤防上找到他坐在那。我在他旁邊坐下,看著王船的帆被架起來,一個、兩個、三個,王船上架了三張帆,帆是普通的褐色,跟鮮豔的船身形成強烈對比。

「剛跟你說話的,是那個阿青嗎?」

禹點點頭。

「他是道士噢?」

「對啊,他爸是王爺廟的廟公,只是我沒有想到他會留下來當道士。」

船上跟周圍的工作人員慢慢退開,留下道長拉了一長串的鞭炮甩上船,鞭炮軟軟的掛在船沿。

「當時我醒來後,我就趕緊問我爸跟我阿嬤他的狀況,結果只換來一陣罵。我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被罵啊,生氣的跑出去要去找他,走在路上發現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不是我自己這樣想喔,是經過那種很聒噪的三姑六婆,他們會突然安靜,這就很明顯嘛,一定有什麼問題。」

陸陸續續有好幾條鞭炮被甩到船上,工作人員跟道士把觀光客請到比較遠的位置。

「我到他家的廟去找他,沒看到他,先遇到他爸。他爸板著臉跟我說他沒事,叫我不要再來找他。我想說沒關係啊,反正上課還遇的到。但是我隔天去上課的時候,老師說他請假,請一個禮拜,說是身體不舒服。」 道長跟著廟公走到船首,朝原本是海但現在變成工廠的地方焚香祭拜。

「結果我終究還是沒等到他,那個禮拜我爸媽就離婚了,我就跟我媽去住到台北現在住的那邊。」

隨著霹靂啪啦的聲響,王船旁冒出陣陣黑煙,接連好幾串鞭炮炸開,聲音震的我耳朵嗡嗡嗡的暫時聽不到其他聲音,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發現禹在哭的,我只知道當我發現後,我靠著他的肩膀,握著他的手,感受他的身體因哭泣而顫抖。很多黃色的符咒混著黑煙向我們襲來,我被煙嗆的直咳嗽,眼睛熱辣辣的睜不開,我拉著禹要離開,他卻完全沒有動作。

「這邊煙太大了,我們換個的地方。」我朝他吼到。

新一輪的鞭炮聲炸雷般響起,他好像還是沒有聽到我話似的只是把頭埋在手臂裡縮成一團。王船的帆著了火,火舌很快漫上了三塊大帆,讓整艘船像是鳳凰戰艦,灰燼跟沒燒完的符不斷往我們這邊飛來。我縮在禹的旁邊,被煙嗆的眼淚鼻涕直流,皮膚能感受到上風處火焰的熱量。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汗毛好像燒焦了,終於我的後頸感受到風,風拂過排水溝混著鹹腥味從我們後面吹來,把煙跟各種灰燼吹往相反方向。我用手把眼淚鼻涕抹掉,把背包裡的水瓶翻出來,仰天灌了一大口,終於舒了口氣。我用水瓶戳禹的頭,跟他說: 「水,給。」

禹終於抬起頭,用不知道是因為哭還是煙燻造成的紅腫眼睛看了我幾秒,才接過水瓶說: 「謝謝。」

我又翻出衛生紙遞給他說: 「臉擦一擦,你臉上都是灰,比底下那個還像八爺。」

禹噗哧地笑了出來,說: 「以我的身高,我應該是當七爺。」

「你當七爺的話那我要當閻羅王。」

「為什麼不跟我組隊?」

「當你老闆命令你感覺比較爽。」

我們鬧著走下堤防往會場的方向走。王船的桅杆有兩根已經倒下來了,剩下中間最大支的桅杆孤零零地豎立在火中,八仙的圖案也被燻的暈開來。我們走到王船旁,有很多觀光客在跟王船和道士合照,有一個人把我攔下來請我幫他拍,我發現鏡裡同框的道士是那個阿青。我幫觀光客拍完照後,轉頭問在一旁看的禹說: 「你要拍嗎?」

禹看起來有些意外,他沉默一下,點點頭,走到阿青旁邊。我掏出我的手機說: 「看鏡頭,三、二、一...」

手機模仿相機快門發出「喀擦」一聲,切斷了一條無緣的緣分。我跟禹說我想再看看王船,便信步走開他們。我在王船旁兜轉了一會兒,幫幾個觀光客拍照,我也不知道我哪一點看起來像很會拍照。總之當我轉回去時,我聽到禹說: 「我希望你也可以找一個能對你很好的人...」

說到這他張開雙臂,阿青見狀也做同樣動作,兩人相擁而別。

「保重。」禹最後說。

雖然我覺得擁抱有點過頭了。但他們的故事值得一個正式的結尾。我想。我隨著禹走到他停在路邊的機車旁,回頭往會場的方向望,王船最後一根桅杆也倒了,現在只是一坨燃燒中的殘骸,我看到阿青用他的道袍抹臉。禹朝他揮了揮手,他見狀也朝我們揮手。禹發動機車,我們離開了會場。日正當中,十一月如盛夏,驕陽照在頭頂熱辣辣的,把周圍的風景都曬糊了,衣褲都盛滿汗水。所以當我看到禹的家門口時,本來應該要鬆了口氣,但我看到他家門口停了一輛廂型車,阿嬤躺在擔架上被抬出來。

我轉頭問禹說:「你原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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