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道風！在他方山頭遊蕩的風──刺傷、摧折，卻錘鍊她。
這下總算明白：為何明明舞藝儼然登峰造極的她仍越發嫵媚、渾身散發耀眼奪目的光彩。心中永遠缺了一角的愛激發無盡的潛能──就像忍耐凜冬寒風刺骨的梅花，愈冷愈綻放芬芳的花朵。
她不斷在舞池裡臨摹和「他」相處時的情境，不斷在自己圈出來的舞池裡，反覆練習同支舞曲。
對，同支舞曲──數十萬遍的練習：舞姿、節奏的掌握愈臻完美──只為「他」回眸一瞥盛開的花容──隨風起舞的姿態，令人神魂顛倒的舞姿──要他澈底敗倒在她石榴裙下：以她的魅惑、真誠、澄淨之美，期盼哪天，攫住「他」的心神。
原來，自始至終，我「也」──就連「充當」都稱不上──不曾成為她所戀的「他。」
僅是萬千個他中，其中一個陪練對象。
我才是「鬼魅」的存在。
馨嬡澄淨的雙瞳所看到的身影，是遠方那道「遊蕩的風。」
我摟緊她的臂膀，控制力道不弄痛人家，同時讓對方察覺我的嚴肅態度。
她雙眼微微閉起，頭輕輕靠著我肩，肅靜等待。
我倆臉貼著臉，感受彼此的體溫、心搏；暖在雙頰，暖至心窩。
我已無法自拔：為她舞技驚豔、美色傾靡──
我愛妳。
脈搏出賣了她。
熱淚溢出她的眼角，稍微弄花眼影；淚珠在眼眶打轉，自睫上彈落，滴落琉璃似的淚，在我腿上摔碎、滲進衣料，形成不規則狀的深色水漬。
強裝的堅毅再也止不住潰堤的淚腺，兩行淚傾洩而下；她雙肩抖得厲害，眼角亂顫；呼吸變得急促，喉頭鯁著話語，啜泣干擾呼吸的韻律。
我從沒看過哭得花容失色卻如此迷人的她。
沒什麼──我試圖安撫對方。
不過是場比賽：比的是誰按捺不住慾火，先脫口而出違規的禁語。
「為什麼……」她在我懷中微微顫抖。
妳舞了多年、換過無數舞伴──早已熟透遊戲規則。
不就是我先輸了。
此外──
這場比賽沒有贏家。
「為什麼？」
「不為什麼。」
她的啜泣又變得急促。
「噓──噓──真的、真的沒什麼──」
「你明知道。」
「我知道。」
「為什麼？」
我撫摸著她的髮，用哄嬰孩的柔嗓絮語：
「妳不會說謊。」
我倆坦承一切的瞬間，便是童話故事的終結：當謊言再也支撐不住魔法的效力，幻想世界就此崩解。
她搖搖頭。
「嬡，我很清楚，」我有些用力將她摟在懷中，「妳心裡早就有底。」
她稍微用力推開我的胸膛，微微抬頭，淚眼婆娑。
「你……喜歡……」
「最愛的一支舞。」
她的嘴角漫出一道淺淺的微笑；有些漲紅的雙頰、紅潤的鼻頭、澄紅的耳朵、哭紅的雙眸──
全盤皆輸。
「那……可以……嗎？──」
「不行。」
「嗯，不可能……」
她也明白：老陳心態，或說那種看淡一切的覺悟感，對舞伴的真實面貌感到幻滅，必然毀壞舞曲的氛圍。
交舞乃是兩人配合要求，演繹出對方眼中理想的形象。雙方揣摩對方心儀的模樣、從彼此的舞姿中尋找理想的殘影──這才是「交際舞」的真諦：
兩人在想像的舞池裡，面對不可視的觀眾，竭力爭取那座沒人在意，卻象徵榮耀的空獎盃──
這是追求卓越的有志之士必然迎向的結局。
是嗎？
又在騙？──
不是這麼回事。
假的。
註冊的會員名，假的。
家庭背景，假的。
工作資歷，假的。
收入狀況，灌水。
生平事蹟，全憑空捏造。
個性特質，連自己都不信了。
興趣、嗜好什麼，瞎掰的。
才藝，沒一項擅長。
交友廣闊，全是唬爛。
旅遊經驗，通通從別人的網誌偷拿來講的。
豐富情史，都亂吹。
什麼對「未來的展望」──根本毫無目標，人生茫然。
什麼「談吐風趣、富含幽默感，」裝出來的。
紳士風度，裝著沒露餡就蒙混過去了。
身上穿的、腳底踩的、腕上戴的、腰間繫的──全是用來魚目混珠的雜牌；梳了顆平常根本不梳的油頭、袖子還故意折成七分袖、明明不合尺寸還應要把太長的褲管反摺──像隻猴子模仿文青？還是韓系潮流？──嘴上說很懂時尚，全是瞎扯淡，根本就只是找幾篇網路文章、背下幾個段落，拿來說嘴。
假的，全是杜撰出來的。
「我是個很有故事，也樂於分享自己的故事，更喜愛聆聽別人故事的人」──假的，什麼故事──全是虛構。
沒錢、沒名氣、沒才華；一無所有：沒車、沒房──住的地方還是賴朋友家沒付租金──沒女朋友，靠租借假女友來過乾癮──從出生到現在從沒跟異性交往過，也沒親密肉體接觸──俗稱「母胎單。」
毋湯的單身狗：沒有王子樣的俊俏外表、或顯赫家世來彌補基因的不完美。
先天不足，後天又失調：缺乏競爭力、毫無上進心，得過且過，能混一天算一天。
就像路邊野草，隨便生長、任人踐踏，長也找不高，永遠委曲在角落，風吹來就倒向一側，一受壓迫就伏地不起。
什麼「舞藝，」裝出來的──甚至整套論述都是胡謅出來的。
什麼「交際舞，」什麼爛比喻──一派胡言、不倫不類──「練肖話──」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唯妳──
恆真
這套漏洞百出、不攻自破的「交際舞」理論，如果仍有效度，大概只剩拿來描述自己現狀的功能：
我已落後數拍，舞技落後一大截；情感上，更是完敗。
我永遠不可能讓馨嬡，心愛的她，愛上「非」他者。
「馨嬡……」
「嗯……」
我默默取下她稍早為我掛上的墜鍊──最後的生日禮物。
雖未說破，她應該心裡也有底：我早知道，這只玻璃製的滿天星墜鍊，並非童話故事中王子與灰姑娘相認的信物；只不過是用來假冒王子與公主、挪盜童話情節的贗品：
ガラスの星屑ではなく、ガラスのクズだ。
▲【並非玻璃製的星塵，而是玻璃製的垃圾。】
「我只是曠野上一株嫩草……」
「嗯……」
抱歉：我倆的相遇或許只是個錯誤。
「不可能在妳心底吹來一陣春風。」
（下一小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