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擠在舊沙發上。
我繞過她肩頭摟著她;對方則是整個臉頰貼著我的臂膀。就這樣依偎著彼此;室內瀰漫咖啡舒緩人心的香氣。
聆聽筆電播放、音量適中的背景音樂,而我的心律竟跟著音樂節奏打起拍子。
我以為兩人的交往就像交際舞的比劃:所謂的「磨合」,不過就是慢慢熟悉舞曲與彼此的步調。
舞曲固然有長有短、各有風格;兩人必須在急、緩、促、停之間,取得能互相配合的節奏,協力完成舞序。
目標則是取悅不可視的觀眾與爭取評審們的印象分數,終而贏得象徵榮耀的空獎盃:不過就是將自己「力求『更為完美』」的倒影,映在舞伴的眼眸上──已擄獲身心的奴僕一心一意注視著綻放光彩的自我。
有所謂的「固定舞伴」的舞者不該是最完美的;只因習以為常,習慣彼此的舞步,毀壞那份純粹、不斷提升自我的精神。
「固定舞伴」只會製造安全感,使人怠惰,安逸於「穩定關係」:由庸俗的旁觀者所認證的「穩交中。」
「穩交」說穿就只是「逢場作戲」:在觀眾面前刻意表現得親暱(牽牽手不過是基本套路)也不會心跳加速;老掉牙的突襲吻不再能激起火花;冷不防來個法式熱吻浮誇過了頭,為虛應觀眾而秀了一段纏綿的動作──或許令旁人驚豔,舞者自己卻不以為意;只覺得「不過是套路」,耍耍花拳繡腿、增強戲劇效果,懾服見識無多的觀眾。
安於「穩交關係」的舞者絕不能稱作完美。
致力追求完美的舞者不會安於現狀;正是因為接受情愛關係易變的本質,才更懂得把握每次演出的機會,並透過一次次與不同對手交流,磨練舞技。
縱使面對技術似乎比自己更高超的對手,力求完美的舞者絲毫不畏懼,甚至欣然接受挑戰、盡情揮灑舞技;就算最終敗下陣來,儘管心有不甘、眼角殘留淚痕,仍會優雅地拭乾眼淚,坦然接受顏面盡失的自己,不忘微笑迎人。
比起滿面春風的勝者姿態,有志追求卓越的戀者更能牢記敗者狼狽不堪的糗態──因受挫而咬牙切齒、淚流滿面的難堪模樣:這份「下次絕不能落敗」的決心才是驅策自己向前的動力。
玩咖們只想在進退之間,贏取步進的空間,佔去對方原有的立足點。
這固然不是個問題,毋須有道德顧忌。這支舞曲終結前,你當然有資格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當然可以掠奪私利。
反之亦然,舞曲終結前,你愛怎麼後退都行,只要收尾前,步進補齊向前丟失的步數,便足夠了。
曲終人散之時,是多贏幾步,或少輸數步──交舞過程中感到愉快,便有所斬獲了。
這是「理解何謂交際舞」的戀者的從容。
弱者則老想著「不要最後結算時失了田地」而勉強踰越自己的能耐,搞得一團糟。
最壞的傢伙怕失去自己的地盤而畏首畏尾,一點也不懂得積極步進;往往故步自封,固守彈丸營地,不僅錯失向前行進的時機,亦打亂交舞的步伐、害舞伴跌跤。
我是拙劣的練者──且必然不是個真正能愛人的人。
不能真正愛人的練者,只管依循某種規範,出賣自己的意志,甘願任對方處置;步步為營爭取步進的空間,卻時常顧慮對方反應而急忙退縮,或為了彌補錯失的節拍而勉強行進,往往栽在時機錯誤的踏步。
深怕拖累對方,總以「分手」為前提,早已預設退離的時機;是以,無法享受樂曲……
「無法享受」嗎?
真正能愛之人並不在乎進或退。
「真正能愛」的馨嬡只管在進退之間,感受舞伴的呼吸、步伐、節奏、表情──臉上洋溢喜悅神情──
對她而言,「感受並沉浸其中」便是交舞的真諦。
我曾說過:女人單戀之時,而非戀愛中,最美。
單戀中的女人無時無刻不散發絢爛的光彩:為奪得愛人目光,渴望不被回應的愛,她們必須不斷展現自己最美的狀態。
「愛慕對象」要不是無知、太笨,不曉得「她者」深深戀著自己;要嘛過度自負:以為全天下女人那麼多,不缺一位癡情女子。
自視甚高的傢伙們總以為「糟蹋這份情意」是他們的天職:只管趾高氣昂,無視女子愛慕。
面對高傲、目中無人的戀慕對象,「她」卻善於巧妝自己。
演技精湛的她擅長用謊言偽裝自我,用名為友誼的假象誆騙自己、佯裝承受不住的堅強,內心卻如琉璃般──脆弱不堪……
卻美得令人憐惜。
僅僅一抹微笑,旁人看來稀鬆平常不過的笑靨,面對單戀的對象,未嘗有人能夠看穿──硬擠出來的笑顏,掩著女人淌血的內心,是因她強壓著插在心頭的那把利刃,忍下不被愛的煎熬──只因撕心裂肺的痛覺,竟遠遠不及不被愛的苦楚。
「為愛而苦,因苦而愛。」
為了無望之愛而忍受煎熬必是淬鍊真摯心意的「愛的苦行。」
那麼,明知無法得償宿願,尚能忍受這般磨練、甘之如飴的戀者,肯定是最美的存在了吧?
默數心跳的同時,我的心神流連回憶的藝廊;回味每個與她共度的時段──一幅幅內心的繪畫,順著時序,覽閱一幀幀她的容顏──發覺:
她越發美艷;且隨著每次相約、更換不同曲風的舞曲,她總能對應合乎曲子的風格,展現更為媚人的姿色,施展更加精湛的舞步。
縱橫情場的馨嬡熟悉各式舞技,懂得舞動身體,表現曲目的精髓;卻不是專斷的舞者,更不是那種只想玩玩的雜碎。
她懂得配合對手,調整自己舞步──她振肩、回首、顰眉、甩動裙擺,要我內心久久不能自持──只因,著迷於她細膩的舞姿。
交舞一陣子後,如我這般差勁的練者,並無法像她那樣全神貫注、往更高的境界邁進。
由她來領舞,就算抱持半吊子的心態,似乎漸漸能體會箇中滋味。
於此同時,我卻能嗅出不太尋常的氣味──或許該說……她總是散發某種「詭異的嫵媚。」
從她身上散發出的「詭媚」:與其說吸引人類,倒不如說勾引某種鬼魅般的存在,或許更為貼切。
幾次面對面、手疊手的聊天的時候,時不時捕捉到她木然的神情:心不在焉的她,似乎總是惦念著不在場的某人──待與我對上眼時,才被拉回現實。
每每呼喚她名,「馨嬡!」哪怕是再平凡不過的姓名,也能藉「聖靈的嗓音,」化為天籟,響徹雲霄。
她總是詫異地回應「是!」但眼神飄向遠方──虛無縹緲的遠處──發覺不是惦念的某人叫喚自己,而稍微露出落寞的神情。
總感覺:在她眼中,彷彿我身上重疊著某種幻影,或鬼魅般的存在,代我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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