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只送到路口。」
不知不覺,已走進巷內。「陪我……」她聲音微弱。
「呃──這、這恐是……有些小尷尬……」
私下找對方的住所……違反規定了吧?
「不好……嗎?」
她眼角紅潤。
「也不是……」
手錶顯示:
11:02
「……不方便。」
在想:如果現在上去,不可能「方便借個廁所嗎,」只待個十五分──
至少一、兩個小時……跑不掉?
十一點……零三分……了──要上去……不就超時嘛?──實在不太好意思厚臉皮──不能再吃人家豆腐了──
「不方──」
「坐坐就好了呢?」
「可能真的不太……」
她直視我的雙眼,不發一語。
我也看著她的眼睛。
「我煮壺咖啡……就陪我一下下?」
待個半小時……呢?──12點前都算在時限內。
如果不做其他事,撐到時間結束……呢?
「只是喝杯『熱咖啡……』?」
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緊緊摟住我的臂膀,彷彿不讓人臨陣脫逃。
我也只能順其意,推開鐵門、上樓梯。
大人の階段昇る 君はまだ シンデレラさ
しあわせは 誰かが きっと 運んでくれると 信じてるね
少女だったと いつの日か 想う時がくるのさ
室內瀰漫咖啡香氣,播放老情歌;不過並不是黑膠唱片,而是用舊型的筆電播放,卻因為外接喇叭──可能太老舊,又或者接觸不良──聽起來有點雜音,反而增添一種滄桑之感。
「我熱個牛奶,稍等一下就可以喝了。」
她在充當吧台的長桌前等電子爐加熱單人鍋內的液體。
坪數不大的套房能有一塊區域充當廚房,就我租屋經驗來看,實是難得。
說是「吧台,」也不過就是一張簡約長桌跟一只等高的組合立櫃並排而成罷了,並非租在大街玻璃落地窗店面的深夜酒館那種占滿半個店內空間的吧台。
占據不小空間的吧台挺為醒目:對比其他看起來明顯是房東的舊家具,大概只有那張長桌跟立櫃是額外自購的。
「沙發那邊可以坐啊。」
彷彿看穿我躁動不安的內心,她補了一句。
並非不習慣進到陌生空間,畢竟不是第一次到友人住處作客。
會遲遲無法靜下心來的理由其實是,第一次進到女生房間。
靠上沙發坐下後,環視一周,發覺房間有點狹窄。
原以為像她這樣的女生應該會跟同性室友合租,不過從生活的痕跡來看,只有她一個人住。
這種藏於巷弄深處,四、五層有頂加的老集合住宅,其中一間坪數不算大的套房,在雙北市區逐漸劣化的租屋市場中,仍屬難得的物件。
矩形格局的房間大致切成前、後兩大區塊。
衛浴間靠門口,形成一條窄道。與其說是走道,倒不如說是擺上客人的鞋子都嫌窄,充當玄關的空間。
靠屋內的部分則作成類似樓中樓的矮閣樓,下方是類似書房的工作區。
說是「閣樓」,事實上只不過是一塊勉強能放床墊大小、由台階連接的挑高空間罷了。
我猜上面就是她睡的地方,因為圍欄用深色的厚布簾遮住。
或許是有挑高,我如果踮腳尖伸直手臂,恐怕也搆不到圍欄頂端。
外側則形成類似客廳的區域:沙發前面擺了一張長方形簡約矮桌,勉強可以稱作「客廳。」
除了吧台區的陳設比較講究,其他家具似乎悉數是原本就有的配置。
如果是恩愛的小情侶,大概會覺得這裡是很適合溫存的溫馨愛巢。
或者,若是剛上來北部打拚的夫妻,打算趁賺到買房的頭期款前先找個遮風避雨的棲所,假設租金合理,這邊或許是不錯的臨時據點。
對我這種不講究生活空間大小的單身男人來說,果然還是有點壓迫。
加上對外窗被外推鐵窗包覆,若不跟我說是單人套房,會誤以為是牢房。
當然,假如是中年男子,已婚,又是中階管理人──比如經理之類的──婚後多年,慢慢厭煩變成黃臉婆的枕邊人、漸漸不滿單調的性生活,到外面養小三,我敢打包票,這裡會是專為偷情的合適安全屋。
然而,對現在這位租客,一位以現代的標準來看仍在適婚年紀範圍內的獨居女性來說,單獨套房過於寬敞而顯得空蕩蕩的。
是因為一位不速之客──一個不懂得拒絕邀請而踏進女性家裡的無恥之徒──擠了進來,才讓空間顯得緊繃。
事實上,家具並不多。除了我正坐著的舊沙發,靠角落的位置有一個老舊木製衣櫥,上面貼著褪色、殘破的紅色「囍」字──不難猜測就是屋主早年結婚剛入厝的嫁妝。
與之並立是一個用藍色不織布防塵套包起來的鐵架衣櫥。
間隔而立的是另一個高度差不多的白鐵架,應該是用作儲物架使用;不過,儲物盒或籃子都用布蓋著,只露出底部,看不到裡面裝什麼。
沒有電視,不過筆電基本上可以解決所有娛樂需求就是了。
接近玄關,靠牆之處有一個電視櫃,不過拿來充當鞋櫃使用:最上層有好幾雙女鞋整齊排列;收納層是運動鞋或外出用的休閒鞋;底層應該是拖鞋之類的。
其他比較顯眼的電器應該就是吧台長桌腳邊的小冰箱,以及立在另一個角落的小吸塵器之類打掃用的器具。
沙發正對面是只有不及腰部的木製斗櫃,除了散發出「上世紀骨董」的氣味令人介意,吸引目光的點大概就是擺在頂部正中央,顯示「十一點二十三分」的電子鐘。
「會不會覺得無聊?或想換音樂?筆電你可以用啊──雖然是老筆電了啦,平常只拿來放音樂,不能玩遊戲──」
「不會──就到處看看。」
「不要啦,很髒──害羞耶。」
她說,邊捧著飲品朝我小心翼翼緩步走過來。
我連忙起身試圖幫忙。
「不用,怕你燙到。」她停頓一步,確認沒有讓咖啡溢出才繼續靠近。
「哪會,很整潔吧。」
原以為獨居女生的房間會像網路謠傳的那般凌亂:像是衣服亂扔呀……鞋子四散各地啦……化妝品擺滿所有可以擺的平面啊……網購紙箱到處堆放吶……
別說晾滿掛衣服的衣架了,連任何一件「增添居家生活質感」的擺設品都沒有。
若沒提醒,認真不會以為房客是位女性。
除牆面有些汙漬,房間整齊得不像一個人住。
可以看出她打掃得很勤,但是太過整潔反而給人一種「提防誰可能來訪」而刻意經常清掃的印象。
實際上,平常應該不會有任何人造訪才是。
「整潔」跟「不髒亂」仍有細緻的區別:習慣一個人生活的人可以輕易分辨不常接待訪客的獨居氣息。
又或者,生活簡約到某個程度,以致顯示出「不打算在同一個地方長居久住」的跡象,會讓人將這種幾近禁慾的生活方式,誤以為是為了隨時能搬走而故意為之。
瀰漫咖啡的香醇芬芳的空間,若仔細嗅聞,似乎能嗅到一絲不明顯,卻像陳年菸味那樣再怎麼用芳香劑除嗅都去除不掉,一種無法抹除的孤寂氣味。
真正進到私人空間、這樣掃視一周,我才驚覺:
似乎對出租女友「方馨嬡」其人根本一無所知──哪怕是花了泰半積蓄、進行無數次約會、聊過無數小時的天(儘管只是一些無關個人背景,無關痛癢的話題。)
對她的認識,恐怕只停留在「今天真開心,謝謝你預約我,結束之後請給我5星好評喔」跟「期待下次再跟你一起出門」這種膚淺的客套話跟在商言商的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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