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近乎不真實的靜謐,像是古老傳說正從水面升起,將現實緩慢地拉入另一個維度。望著窗外,腦中一片混亂,彷彿這座城市太熟悉,也太陌生,像靈魂的某部分正在覺醒。
直到他主動走向我,從甲板另一側,他的氣質乾淨,眼神帶著某種沉靜而深邃的禮貌。
不是那種有攻擊性的直率,而是像經歷過許多沉默的時空之後,練就出的平衡。
他的端著兩杯熱茶坐到我對面,動作果決,卻不帶侵略性。
「這是蘋果口味的土耳其茶,不加糖。」他用英文說。「希望你喜歡。」
我猶豫地接過,他看著我,眼神沒有閃避。
接著我們開始用英文談話,語言的節奏意外地自然,他說在土耳其本地銀行工作,也詢問了我在台灣的職業,說想多認識我,可否留下MSN與電話。
他有種不急不徐的氣質,說話時音量總是剛好,不輕浮也不壓迫,像是在調準某種剛好與我頻率對上的波長。
我們走到在甲板邊的木長椅上說話,海風輕拂,他的襯衫衣角像小帆一樣浮動,他卻不急著開口。
反而是先觀察四周,然後對我說:「這個時候的海,是一天中最安靜的。」
抬頭望他,他的眼睛顏色深得像藏了夜色,卻又帶著禮貌與距離感。
「妳不太像是第一次來這裡旅行的人,」他忽然說,「妳覺不覺得有種……已經來過很多次的感覺。」
我一愣,不知道該不該解釋什麼,只是笑了笑,「可能是我對這個土耳其文化特別有感覺吧。」
「妳相信前世今生嗎?」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輕輕地投入我內在那個平靜卻未癒的湖面。
我看著他,這問題太直指核心,也太突兀,卻偏偏以一種最自然、毫不鋪陳的方式從他口中說出來。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喉嚨卻有點乾。
自從靈魂覺醒以來,沒有人這麼直接問過我這句話,彷彿這是一種只有靈魂知道的語言,而他不但說出來,還說得理所當然。
是一個才剛認識幾小時,站在地中海夕陽下的男子,他的語氣卻像是早已知道答案,只是輕輕問我是否準備好了。
他注視我的方式,不是搭訕者會有的輕浮,而像是久別重逢的凝視。
船依然在航行,見我點頭後,接著他敘述從小就常常做一個夢,總是重複拼湊,這夢境也是讓他念歷史系的主因,因他一直試圖從中找出答案。
夢裡的背景是1204年,他是拜占庭的一員,被派遣迎接即將抵達的十字軍部隊。
而有位女子是那場東征中的羅馬女戰士之一,奉命守護拜占庭,對抗穆斯林勢力的入侵。
記得與夢中女子的第一次對話,是在君士坦丁堡城門前,陽光落在那女子的金屬護甲上,因他精通拉丁文,被指派照顧十字軍們的起居,協調飲食與補給,在漫長的接觸中,他們漸漸生出情愫。
直到有一天,一切被改變。
在威尼斯商人的金錢與貿易利益引誘下,十字軍決定背叛原本的盟約,轉而攻打他們原應守護的城市拜占庭的君士坦丁堡。
他說記得他人生的最後那一幕,他跪在宮殿門前,眼裡滿是被背叛的疑問與痛苦。
而她,披著將領命令下的盔甲,手中持著那把寒光閃爍的將匕首,在天與地中間緩緩舉起。他說,他仍能感覺那把劍穿透他胸膛的冰涼。
「一直不懂夢裡那個愛的她,最後選擇把劍刺進我胸口。」
他頓了頓,看著窗外的河水,輕聲說:「今天,在地下宮殿門口見到妳,我才發現,原來妳有她的眼睛。」
我低下頭,茶在掌中仍冒著微熱。
當他娓娓說著那段前世的故事,我大約只懂了八成,但我無法否認我感受到的那份熟悉與靈視畫面連動,心幾乎停了一拍。
他說得如此清晰,像是才剛從那個時空走出來,不是因為他說得不動人,而是我在阿卡西圖書館裡從未讀過這一段。
那些卷軸曾經顯示過的畫面,那些與D與K糾纏千百年的業力,那些靈魂夜晚裡刻痕般的火焰,但唯獨沒有他,沒有這位陌生男子所述說的前世。
不知道他是否是我靈魂契約中的某一位,也許是但也可能不是。我和K的靈魂契約,還沒走完。
K的能量依然圍繞著我,我們的名字在靈魂卷軸上仍舊閃著雙生紫焰的光。而我也知道,那段旅程不會就這樣簡單落幕。
照理說,應該不會那麼快出現下一位讓我有熟悉感的人。
這讓我心裡升起一陣說不出口的不安感。
為什麼他知道的,比我還多?
為什麼他記得的,是我從未讀到的過往?或者這只是他搭訕的手法?誰又會用這種我前世殺了他的方式引起注意?
剛剛我感應到的靈視畫面明明是真的,那女子的眼神跟我別無二致。
不禁懷疑,是不是阿卡西拒絕向我揭露這段故事的原因,是因為它還不屬於我。
腦海裡卻早已翻起波濤混亂不已,對我來說他不是那種一見鍾情型的存在,而是某種……在我來不及設防時,就已經盤旋於意識邊緣。
為了緩解我們之間的氣氛,他自然而然地轉換話題:「明天妳們自由行程沒有導遊陪,妳有什麼計畫嗎?」
這一段話,他說得輕描淡寫,卻讓我忽然安靜了幾秒。
他很會讀氣氛,不是靠強烈的觀察力,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節奏感,能在我還沒完全退後之前就收住語氣,在我猶豫要不要說點什麼的瞬間先遞上一個轉彎。
「應該會去市區還有多爾瑪巴赫切宮看看。」我回道。
他雙手一攤,笑容明亮,「如果不嫌我吵,我可以當臨時導遊,看看舊城區、還有一間隱藏的算命土耳其咖啡店,妳們一定會喜歡。」
把自己的邀請包裝得剛剛好,不會令人壓力太大,也不會太熱切到讓人後退。
他笑著說,但眼神裡有某種說不上來的誠懇與克制。
不是那種帶著目的的接近,而像是……他知道他不該太靠近,卻又不想錯過這一次交集。
「等等我跟妳們導遊說一下,明天我會跟你們一天市區行程後跟導遊送機,希望回到台灣後我們可以保持聯絡。」
話說得很淡,像是剛剛跟我分享的前世故事不過是一則插曲,轉眼就收進口袋裡,像某種不急於打開的密碼。
我也只能順著這樣的節奏輕輕點頭,裝作自己沒那麼慌。
看向他,那雙眼依然映著星辰與黑潮。
風從亞細亞山丘吹來,像是古老的神在耳邊低語,我只記得那一刻,我像在夢裡一樣,站在兩個世界之間。
那天晚上回到飯店,我渾身不適。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細胞裡被重新打開,又像是空氣裡殘留的訊息穿透皮膚,令我深深疲憊。
每一個毛孔都像是失去防禦的感官,隱約地接收著來自另一個次元的聲音,太多無形的能量在我體內流動、震盪,導致我整晚胸口悶痛,某個未被命名的器官在抗議。
我婉拒了Shelly邀我去夜店的提議,只說有點累。其實我只是想留在這個安靜的房間,關掉所有社交、關掉現實,等著與星際的另一端連線。
我需要答案。
洗完澡後,我窩進被單裡,天花板映著微光,那是熟悉的異鄉天色,淺灰中透著藍,那種土耳其的夜,比我在任何地方感受到的夜都還要深。
閉上眼,靜靜等待宇宙給我答案,關於那個神秘的中東男子,關於我胸口莫名悸動的緣由,關於這份不安,是否與靈魂記憶有關。
如我所預料,我再次被牽引進入星光維度。
這一次,門開得更快,像是我內在早已準備好接受某種啟示。
我的能量體離開肉身,輕盈卻也混亂。
光之通道閃著銀白的螺旋,我穿越過它們時,能感受到靈魂表面浮起的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