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珊珊會問:「你肚子剛剛有在叫嗎?」
她說:「減脂容易餓。」
但這種爛藉口毫無意義,老王終將成為她們共同的問題。在一個要去看午夜場恐怖電影的夜晚,珊珊來她家換衣服,一邊從包包掏出口紅一邊說:「你知道嗎,遇見你,我覺得很幸運。你身上有我沒有的東西。」
她整個人像泡在蜜罐裡,看見珊珊赤裸的身體,又焦灼地意識著,這是個底部鋪滿了圖釘的蜜罐。
「真的?是什麼?」
「活力嗎.......」珊珊自問自答:「也不是,好像是方向感,一種確定性,一種,你附著著什麼東西的感覺。」
她覺得很詫異,「我超徬徨的好嗎!」
珊珊沈浸在自白的情緒之中,「剛遇到你那段時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變得很冷漠,我是說,在遇見你的前一陣子。」
「為什麼?」
珊珊說:「也不是說不出原因,當時發生了一些事。......但我知道那些都不是原因。」
珊珊轉過來,從脖子以下到女人飽滿的上胸處,一個非常繁複的不規則幾何圖形刺青,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刺青的全貌。珊珊說,她想到死亡的時候,就去讓刺青師往上面再加一點東西,「反正對生命失去熱情了。覺得,很困難。」
在層層圖騰底下,有一道如今已經非常不清楚的疤痕。珊珊說,那是一次可怕的災難。
旁人無法自珊珊的外表找到一點點憂鬱的痕跡。
當她瞇起眼睛對著人笑,額前晃動的捲劉海,像清晨一枚被陽光照透的紅蕃茄,上面掛著未蒸發的水珠。
但情況最糟的時候,珊珊只能躺在床上,或者一步都不想踏出家門,或者徹夜不歸。數不清失約、謊言、拒她於門外。珊珊需要許多許多愛與關注。太多。而她只能等,等待珊珊身上的流平息下來。
不要和精神疾病扯上關係,尤其愛情。整個社會這樣互相警告。彼時她天真地以為自己理解珊珊:她們都是受困於「週期」的人。
不同於月影的圓缺,誰都不敢確定,這個所謂的週期,是否真的存在穩定性。真要說,穩定也只是假象。唯一肯定的是,週期——如果長短不一、帶來的內外部影響不一,也能符合語言裡對「週期」的定義的話——她們會同意週期存在,因為的確有些什麼在消長,提醒她們,事物一體的多面性:生機與死寂,並非一條線上對立的兩端,而是輻射狀噴散開來;繁複的、暴力的、與其他更多莫以名狀交織而無法測量的。
不是半邊笑臉半邊哭泣,不是半邊和藹半邊憤怒。如果不是表演,表情本該是,一大團難以判讀的混合物。
她們注定以一種並不合適自身的方式活著。因而幾乎是必須,依賴著某種用意念強加上來的規律。這規律與其說是控制欲、神經質的體現,不如說是妥協。在從根本上拒斥她們的世界,在那數不清的混亂之中,她們要相信自己的能掌握週期。各自抓住了一條救命繩懸在那裡,她們深情對望,中間隔著深谷。
她是如此天真地這麼以為。她受到珊珊吸引,因為對方的身上有她沒有勇氣踏入的混亂。坦白說,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哪一點值得珊珊來愛。倒是,有一點非常值得被丟棄。
「有一天,那個刺青上面可能會跑出前所未見的形狀。」她無能前往珊珊的低谷,不知道還能怎麼做,只能擁抱,臉貼在她點了香水的脖子上。
「你看,女同志,真的是太愛聊天了,廢話連篇,煩死了。」珊珊皺起眉頭,又笑出來。
小老頭打了個呵欠,她鬆開珊珊,但把雙腿夾得緊一點,小心地說:「我覺得不會。」
「我從來沒跟誰講過那麼多廢話。」珊珊坐到他的床上,腳踩著剛才脫下來的厚襪子,那是一雙因長跑而反覆結繭的腳。她的身體微微向後仰,脖子上一層薄薄的肌肉繃緊,畫出一道有力的、帶著穿透力的弧線。女人偏頭看著她,「大概你一種讓人想要暴露的體質。」
她一聽,立刻僵硬起來。
「可是,陳勻,」珊珊說:「你是不是不喜歡被碰?」
她沒說話。她們都聽見了,從底下傳來極微弱的一聲,咳。
具體來說,是從鼠蹊部傳來的。不是很大聲,但已經夠清楚。
珊珊愣了一下:「……你剛剛有聽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