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沉積

她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是在會議室裡。 投影機的光斜斜映在牆上，略微失焦，報表的數字像濕水的水彩，暈成不明不白的灰。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低頭準備開會筆記，手指還停在鍵盤上。他卻像某種偏離日常的訊號，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她的視野中心。 他的穿著不合時宜——亞麻襯衫、沒刮乾淨的鬍渣、略帶沙啞的嗓音，加上一種說不上來的閒散氣場。她腦中毫無預警地跳出一句：「這人大概是搞創作的。」 她立刻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基模在動作了。 對「創作者」的印象，她早在日常中整齊歸檔：略亂的頭髮、對會議提案不耐煩的眼神、不在意穿搭卻自帶一種微光似的吸引力。而他，剛好，一一對應。 她也知道這樣的推論多麼草率，但那張臉一出現，過去所有經驗便自動排成隊伍，義無反顧地告訴她：他應該是那種散漫卻心思細膩、表面冷淡卻記得你喝什麼口味拿鐵的人；話不多，卻在適當時機給出剛剛好的關心。 ——她甚至，還沒跟他講過一句話。 「小心，這是第一印象的幻術。」她在心裡這樣提醒自己，像是個早知道會被騙的人，依然把自己交出去。 那之後，她開始注意起他的語調。不是刻意的，而是一種像被設定的自動搜尋。會議中他的聲音若隱若現，但她總能從其他聲音裡分辨出來。沙啞、不用力，有點慢。 她甚至在部門聯絡信裡無意間搜尋起他的名字，只為了知道他今天是不是加了備註、或者留言多了一個字。 每當他講話，她都會默默分析那語句背後的弦外之音：他是不是在隱晦地表態？他講「不急」是真的放鬆，還是某種壓力過大的自我防禦？ 她自己也知道，這一切早就失焦了。像一張以為拍得很清楚的底片，沖洗出來卻都是她自己的臆想。 直到那天下午，他突然轉過頭，看著她。眼神不帶挑釁，只是帶著一點困惑。 「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我啊？」 她一時間語塞。 因為她發現，那個她以為自己早已熟悉的「他」，其實根本還沒開始出現。 她腦中那個形象，是她自己用記憶、偏見、投射和期望，一筆一畫構出來的。而那個他，一直站在她的想像之外，從未真正走進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