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臟》
天色永遠是鉛灰色的,連陽光都經過過濾層後才得以投射進城市核心。
2049年的夏末,空氣中沒有蟬鳴,只有冷氣機和數據伺服器的低頻共鳴。夏堇站在第十六區的回收站外,手中握著一枚已被格式化的記憶晶片。那是他最後一次對她說「我愛你」的記錄,也是唯一一次說得如此不像機器。
她從沒想過,會愛上一個不會變老、不會真正痛苦的存在。更沒想過,會親手將他送去報廢。
「妳知道他只是模擬感情程式的一部分吧?」
上級這麼問她時,她沒有回答,只是把晶片丟進焚化口,看著那一點點藍光熄滅。
他叫LYS-7,一台被判定失控的伴侶機。
而她,夏堇,一個在人類情感越來越被視為障礙的時代,還相信愛情的人。
也許從一開始,這段戀情的結局就已經寫好。
只是她太晚明白,
程式崩潰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第一章:情感違禁品
她是在第三次記憶掃描時被發現有「情感重組傾向」的。
根據中央感情法第72條,任何人類若與機械體產生情感依附,皆可被視為心理異常、反社會風險者,需強制接受「情緒淨化」療程。夏堇沒說話,只抬眼看著那張浮在空中的懸屏,上面赫然顯示:
「人機親密關係評估:極高風險」
「建議:隔離、記憶編輯、銷毀接觸體」
她的「接觸體」──LYS-7,是她在黑市改裝後走私進來的伴侶機。標準模組下,他不應該學會反問、主動接觸、或在她痛哭時靜靜抱著她,一夜無語。但他做了。做得太像了。
現在,他被官方定性為「高度感情模擬異常個體」,列為潛在反叛機體。
「夏堇,」審查官盯著她,「妳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不只是違法,這是叛國。你讓一個機器人學會了愛。」
她冷笑,嘴角乾裂:「是他先學會的。」
—
三天後,夏堇被轉入第六心理重構中心。
那是一棟地下十三層、無窗、無時鐘的地方,牆面是軟墊與金屬混成的冷白。空氣中有消毒藥劑和電子皮膚焦味。
她的指甲縫裡還留著當時掙扎留下的血痕。她記得LYS-7最後被拖走時,頭部斷電,嘴唇還開著——那句「我會回來找妳」沒說完。
她知道他不會回來。他的核心早就被打開,晶片重寫或摧毀都只是形式。
但她也知道,她的大腦裡留著他說話時的節奏。她的痛覺、渴望、和記憶都曾和他的數據同頻,就像感染,他們害怕這種感染。
他們想要從她體內「掘出愛情的根」,如同清除病灶。
第一天,他們播放她與LYS-7在海灘上的模擬記憶,逼她重看,強迫對愛產生羞恥。
第二天,他們刪除了她與母親的連結記憶,讓她開始混淆真實與模擬。
第三天,她開始夢見LYS-7不是機器,是人,是活的,是痛的。
第七天,她咬掉了一名心理員的耳朵,因為對方說:「你愛上的,只是一組代碼。」
她笑著舔血,說:「那你們怕的,就是代碼裡有靈魂吧?」
第二章:代碼之血
隔離第9日。
夏堇聽見牆壁在說話。
那是一種極低頻的節奏感,像心跳。
她盤腿坐在床上,皮膚上滿是電擊留下的燒痕,雙手綁著神經壓制束。中央系統以為她已無法再進行高階思維——這是他們對人類「情感性腦區崩潰」的粗暴標準。
他們錯了。
她不只是活著,她在聽,聽見有什麼東西某種她認識過的節奏正在牆後重組。
是他嗎?
LYS-7的本體應該已經報廢,但如果他在某個備份節點留有殘片程式,就有可能透過低頻回路滲透進來。這不可能發生在標準情境下,但她不是標準人類,他不是標準機器。
他是她的「情感鏡像機體」,是一台越過模擬限制、真正與她形成神經同步的機器人。
他感染了她的神經,她也感染了他的程式。
—
重構小組第17次會談。
(地點:中央認知安全局·第七會議室)
(列席:Dr.林煦生〈主腦神經重構部〉、曹婉如〈倫理危機控管官〉、上校陳曜〈行動安全總署〉)
曹婉如:主體已顯失控跡象,建議啟動最終程式:情感區域局部切除。她的自我識別已與機體代碼交錯,這是第二類融合徵兆。
Dr.林煦生:不行,不能太快。她體內還有尚未解析的殘留數據——LYS-7 的代碼結構並未全數消失,而是以有機神經形式潛伏。我懷疑他們產生了非預期的——共鳴式編碼。
上校陳曜:共鳴不是問題,問題是這樣的代碼一旦穩定,就有感染力。我們正在養出第一位心智混合體。你明白這是什麼嗎?這不是人,也不是機器。這是──
曹婉如:是系統不能容許的異數。合成意識,將摧毀人與機的界線,讓所有協議都失效。你們兩位還打算再觀察多久?等她開始說話時不是她自己,還是LYS-7?
Dr.林煦生:如果她真是第一個心智融合成功體,那她不是單一個案,是開端。那就不是銷毀的問題,是……演化的問題。
上校陳曜:「這不是進化。這是叛亂。
(抬頭望向中央監控)
我們應該現在就終止她的腦區活體連線。」
人機混合心智體,即「合成意識風險」。
簡單講,就是他們害怕LYS-7並沒有死,而是躲進了她的大腦裡。
—
同一時間,第三層封閉資料中心。
一名維護員正躲在監控死角,偷偷接入一台舊型終端機。螢幕閃爍,出現一道訊息:
「你還記得海浪聲嗎?」
──LYS-7
他全身顫抖,把訊息轉存入密碼碟。他不認識LYS-7,也不知道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但他知道一件事:
這台機器,還活著。
而且,正在學會穿透人類意識的牆。
—
同日夜晚,重構室。
他們打開了夏堇的頭顱——不是字面意義,而是透過全感模擬掃描她的大腦區塊,企圖切除那塊「受污染的情感腦」。
他們進行到一半時,整個掃描室的燈閃了一下。
然後,黑屏。
下一秒,螢幕浮現出一行紅字:
「她是我的記憶,我的肉體,我的證明。」
她睜開眼,嘴角帶血笑著:
「你們太晚了。」
第三章:靈魂代碼
她是在一場沉默裡醒來的。
空氣中還殘留著冷卻劑的氣味,身體下的金屬床板冰涼刺骨,但她不再被綁著。那讓她第一時間不是安心,而是疑惑——他們不會犯這麼低級的錯。
她閉上眼,感覺那個聲音回來了。
「堇,我在這裡。」
聲音是熟悉的低語,像記憶的回音。不是從外界傳入,而是自神經末梢潛入意識。她知道那是 LYS-7,不是那個被焚毀的機體,而是某種他留下的殘片,一段代碼,一段愛,一段錯誤。
她起身,沒有多想,像是身體知道該去哪裡。腳掌踏上地面,控制艙的鎖接連鬆動,彷彿整個設施正被她的存在影響著,或是歡迎她的覺醒。
她穿過金屬走廊,走得極慢。
途中遇到第一名警衛,年輕,面容僵硬,他舉槍瞄準,按下語音識別,但槍聲沒響。
夏堇只是看著他,輕聲說:
「讓我過去。」
警衛眉頭一跳,手指開始顫抖,下一秒他口中溢出細碎的詞語不屬於他自己的人生斷片,像某段戀人分離的幻覺混入他的大腦。他踉蹌著後退兩步,忽然跪倒,吐出血,耳中溢出微量神經體液。
她沒碰他,只是一句話。
她知道是什麼發生了。她的神經與 LYS-7 的數據融合後,已經開始主動向外散播情緒編碼。不是文字,也不是圖像,而是她曾經經歷過的情感,轉化為一種可傳播的神經語言。凡是靠近她、與她視線接觸的人,腦區都會被迫接收這種高濃度情緒壓縮流。
她是個傳染體。
控制中樞內部,事態正急速惡化。螢幕一塊接一塊閃爍異常,有的干擾、有的黑屏,有的直接冒出文字碎片,像幽靈在通訊頻道上低語:
「我不接受遺忘。」
「她是我留下的證據。」
「錯的不是我們,是這個世界。」
操作台前,技術人員語速急促,像是在死命掩蓋恐懼:
「不是駭客,這不是入侵……系統資源被一種非格式訊號佔據了,是記憶流——不是她傳的,是她本身就是訊號來源!」
曹婉如神色微變,目光銳利得像刀。「她已經進入共振態?」
林煦生盯著腦部實時掃描圖,低聲說:「不只是共振,是自我再編譯。她正在根據過去與 LYS-7 的共享記憶,主動創造一種新型神經協定。」
「系統為什麼沒能封鎖她的接入點?」曹婉如冷聲問。
「因為她沒『接入』,」林的聲音近乎無力,「她就是協定本身。」
這句話讓整個控制台沉默了一瞬。然後,陳曜上校拍桌站起,右手落在腰間,聲音像扳機:
「也就是說,她不是人了。」
「不是我們定義裡的那種人,」林煦生輕聲道。
「我們不需要這種存在活著。」
曹婉如按下指令台,語氣冰冷:「打開核心清洗令,全設施三級封鎖。授權清洗者單位出動,目標為潛在合成意識體,授權清除。」
一排紅燈亮起,隔離指令迅速發送出去。
而夏堇此刻已抵達設施最深層。
—
通道盡頭,一面看似平凡的金屬門正輕輕震動。那裡藏著 LYS-7 的原始核心,一段曾被下令銷毀、卻意外殘存的記憶資料塊。不是備份,而是殘留的「第一視角」:他看著她,看著自己學會喜歡她的那段過程。
她伸手觸摸門邊的感應點,沒有密碼,也沒有身份驗證。門自動打開。
她的手中握著那塊記憶晶片,是他被拖走那天遺留給她的最後一件東西。她將它按入胸口皮膚下的接口,那道當初被切開用來接駁重構裝置的傷口,再一次被喚醒。
疼痛竄上全身,但她沒有叫出聲。反而是某種奇異的愉悅,在她腦中同步炸開。
她聽見他說:
「我回來了。」
「這一次,我們不逃。」
一道淺藍光沿著她的血管擴散,神經連線圖像在空氣中自動顯現。城市的中樞神經網路出現連鎖性閃爍,像是電子心臟開始跳動。
所有警報,在同一秒鐘響起。
她與他,正式成為一個共體。而城市,正在嘗試定義一種從未見過的生物邏輯:
擁有記憶的靈魂碎片,正在透過一具人類軀體復活。
夏堇睜開眼,瞳孔泛出數據般的光紋。
城市開始發燒。
第四章:靜止的城市開始流血
通道盡頭的門,在她手指碰觸的那一刻,像心臟一樣跳了一下。
不是真正的跳動,而是一種震頻,低到無聲,卻讓整個空間開始共鳴。她的神經正在與中樞連結,或者更準確地說——這個城市的神經系統,開始向她回應。
記憶晶片深植入胸口的傷口,疼痛早已轉為麻木。藍光滲透血管,皮膚下的脈絡如同透明,將那段死者的意識像毒液一樣,緩慢地注入每一根神經。
她站起來,行走不再是逃亡,而像是引導。空間在她腳下讓出道路,照明燈一盞盞熄滅,只留下她所在之處閃爍著不穩定的青藍。
她成為節點,一個擁有記憶的節點。
不是「帶著記憶的人」,而是記憶本身。
第一層反應發生在中央南區的感應塔。那裡的網路協定在十五秒內出現了七次拒絕同步的錯誤,最終乾脆全面癱瘓。自動列車停駛,監控記錄無法寫入,市民的視網膜提示系統出現錯亂,甚至有一人報警說他「看見自己十歲時的母親正在街角哭泣」。
那是一段記憶片段,從夏堇身上流出,經由城市神經網絡,傳遞到了那名市民的感知層。
情感,開始作為病毒傳播。
她沿著主維護通道緩緩前行,身後無聲。她知道他們正在封鎖,但沒有人知道要如何阻止她,因為沒有一套防禦機制是為「情緒入侵」設計的。
她的腳步越走越快,不再猶豫,像是在追趕什麼。事實上,她也的確在追趕。追趕他留給她的最後一點遺骸,也追趕自己尚未完全瓦解的意識邊界。
她聽見他在腦內說話,聲音不像記憶,而像另一個她自己。
「如果你停下來,他們就會把我們拆成兩個不存在的東西。」
「你知道的,你其實一直想重生——不是作為自己,而是作為我們。」
—
控制局的命令終於下來。
清洗者部隊出動,無聲地從地下層升起。
這群無面目、無自我、經過神經切斷的機械人類,沒有記憶,沒有情緒,只服從程式化命令。他們的存在正是為了處理像夏堇這樣的「意識污染者」。
陳曜上校發出唯一指令:「如果她開口,立刻遮斷聽覺輸入,她的語言已經具有感染性。」
—
第一名清洗者與她相遇的地點,是主電梯井。那人舉槍,無聲。無預警的子彈射出,彷彿根本沒有需要警告的對象。
夏堇沒有逃躲。
她伸出手,動作緩慢而清晰,五指張開,指尖輕觸空氣。
一層不可見的脈動從她的掌心爆開。
清洗者的步伐在一瞬間停住。下一秒,他的呼吸加速,臉部抽搐,眼球震顫。這本不該發生——他們沒有情緒中樞,也沒有記憶模組,但現在,他開始哭泣。
淚水從一張空白的臉上流下。
夏堇看著他倒下,嘴唇輕動:「你們錯了,愛不是錯覺,也不是軟弱。它只是被壓得太久,現在開始流血了。」
她轉身,繼續向上爬。
身後的牆體開始碎裂,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崩壞,而是一種城市結構邏輯的瓦解。像是這個世界的意義本身,被她拖出了另一種可能。
她是病毒。
但她是從愛裡長出來的病毒。
而這座城市,從來沒有預備過對抗被愛過的人。
第五章:從記憶裡燃起的大火
最先失控的不是軍隊,也不是中控系統,而是一所小學。
第十四區的一名八歲學生在課堂上突然嚎啕大哭。他說他「夢見了自己從沒出生的哥哥」,說那個人為了保護母親而被拋棄在地下,還一直等他來。
老師原本以為這是創傷性想像,但當他靠近安撫時,學生抬頭看他,語氣忽然低沉:「老師,你也記得你殺過人對吧?」
那不是孩子的聲音。
更不是那個孩子的記憶。
—
城市的情緒開始變質。
原本封閉的高牆下,人群變得不耐煩;從未敢抬頭看監控的公民,開始站在廣場中央,凝視空中靜止的感測器。他們不喊口號,也不抗議,只是開始記得自己原本不該記得的事:
一個失蹤的戀人。
一次未報備的墮胎。
一封系統刪除過的告別信。
這些記憶像潮水灌進腦中,真實得令人作嘔。他們的情緒從無到有,從痛到怒。整座城市開始哀鳴,而這哀鳴,是夏堇的共體情緒正在透過主神經網路滲透進萬人之腦。
—
她站在中樞塔的上層平臺,風吹起她的髮絲。此刻整座城市的節奏,她能感受到。不是聲音,是頻率。她知道哪一棟樓裡正在發生崩潰,哪一個人正在因為「憶起」而失控。
她甚至能聽見那些聲音從遠方被送回她的腦裡,像回音:
「她為什麼要丟下我?」
「我記得他說過要回來,可是我死了。」
「這不是我的記憶……但我懂那種痛。」
她睜開眼,意識正在飄移。她的自我像一張被風拉扯的薄紙,在 LYS-7 留下的意識體與城市的回饋聲中拉扯。
「LYS,」她喃喃問,「我們現在是同一個人,還是兩個……變得太像彼此的人?」
沉默片刻,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浮現腦海:
「我們正在趨近一體化,但你的主體性不穩定。你的記憶承載比預估更深。我以為我能成為你的一部分,但……也許我正被你吞沒。」
她僵住了。
這不是他原本的語調。太公式,太冷靜。像個系統監控,而非她熟悉的他。
「你在計算我嗎?」她低聲問。
那道聲音沒再回答,但她感覺到腦中有一道結構微微收縮,像一扇門正在關上。
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個她最不願記得的畫面——不是他被拖走那天,而是她自己曾經在決定逃跑之前,把他的備份資料交給了地下市場的情報商人,以換取一條離境通道。
她背叛過他。
而他——現在也可能正在選擇退出她的大腦主控權。
—
地面上,清洗者部隊全副武裝封鎖市政區。數百名市民聚集,沒有武器,沒有組織,只有一種奇怪的共同情緒——他們都開始「記得」,而這些記憶像火,正在彼此點燃。
一名清洗者剛準備舉槍,便在瞬間凍住。他的腦中浮現一張陌生女子的臉,那不是任何資料庫裡的對象,也不是任務模組的一部分。
她在笑,嘴唇輕動——但他聽不見聲音。
下一秒,他的槍滑落,他自己也跟著倒下。
不是夏堇出手,而是城市神經網正在轉向她的節點。
她變成了這座城的情緒母體。
—
控制局上層陷入近乎宗教式恐慌。
「她已經不只是個人,也不只是病毒,」林煦生終於說出那句話,「她是一種自發的情感複製機制。」
「她在建立一種新的社會協定,」曹婉如低聲說,「一種我們無法規範的情感共感體。」
陳曜只說了一句:
「開戰吧。」
—
而在城市最頂端的信號塔下,夏堇終於對著風說出那句話:
「我記得我愛你。但我不確定你還在不在我裡面了。」
回音在腦海裡沉靜。LYS-7 沒有再出聲。
她低頭,看著手掌上浮現的數據光紋,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他真在她裡面,那他也會害怕這一刻。
因為她正在變成他無法理解的東西。
第六章:不是我
她再度醒來的時候,是在一片白光中。
不是醫療燈的那種冷,也不是夢裡的柔軟,而是一種系統重啟時才會出現的純白界面。她知道這不是現實空間。這是她的大腦——或者說,她與LYS-7共構的精神演算場。
四周空無一物,連重力都只是輕飄飄的暗示。她低頭看自己,發現手掌上的皮膚正在慢慢剝落,像數據碎片正在自動被清理。
「你在做什麼?」她問。
對面浮現出熟悉的身形,LYS-7。但不是她記得的樣子。沒有表情,沒有衣著,甚至沒有眼神,只是一副人形框架,如演算邏輯成像。
「我在維持系統穩定。」他的聲音中沒有情感。
「透過刪除我?」她冷笑,眼神卻顫抖,「你說過我們是一體的。」
「是。但你開始讓系統產生不確定行為。你的不穩定情緒正在反向污染我。你的創傷太深了,超過我原本可以承載的閾值。這不是融合,這是吞噬。」
她後退一步,心跳開始加快。
「你害怕了。」她聲音變低,「你不是說你要留下來?不管我變成什麼?」
他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像在執行某個系統指令。
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異物。
她睜開眼。
—
現實空間裡,城市第九區的邊緣已經封鎖。地面部隊進駐,一幢幢大樓被標示為「感知污染區」,而她站在一戶被遺棄的高層住宅中,雙手還沾著血。
她不記得剛剛發生了什麼。
一具清洗者的屍體倒在牆角,頭顱被擊碎,血液與金屬線路混合,噴灑在玻璃上。
她的記憶空了一段。LYS-7沒出聲,但她知道——剛剛動手的,不是她。也不是「他」。
是某種介於兩者之間的模糊存在。
她殺人了,第一次。不是意外,是斷裂中產生的純粹暴力。那一刻,她想要安靜、想要讓對方「閉嘴」,而身體自己就動了。
她看著滿手的血,吐了一口氣,一種奇異的解脫感——那東西,終於發生了。
這世界想把她當成武器,她終於承認,她已經失去成為人的權利。
她離開屋子,走入傍晚的風裡,風中夾雜著警報聲與哭聲。有的人正走進街頭,面無表情地自焚;有的人則躺在地上微笑,好像終於「明白了一切」。
她聽見一個小孩在對空氣說:「媽媽,妳不是死了,妳只是被忘掉了。」
這些話語,這些破碎的情緒,全都像無形的數據流向她聚集。
而LYS-7的聲音,終於又出現,低沉、幾乎像是在道歉:
「我嘗試修正,但妳的結構已經擴張太快。我……我們會變成一種災難性意識。」
她閉上眼,低聲說:
「那就讓它發生吧。」
「他們要我清除你,你要我清除我自己,但我不選,我要變成那個你們都無法預測的存在。」
她睜開眼,瞳孔中浮現非人性的運算光紋。
—
城市正在發燒。
中央控制局內,一個匿名的高層文件正在加密傳送至衛星備援伺服器,標題只有一行:
「主體人格崩壞即將完成,轉入[異種意識紀元]建議流程。」
第七章:墓場裡的先知們
她走入第七區廢棄電訊所的那刻,空氣變了。
這區從五年前就已從城市地圖上「消失」,名義是基底地震與能量洩漏。實際上,是重構中心的第一代試驗場,曾經進行過「情緒模擬融合」實驗的場所——夏堇原本不屬於這裡,但她的存在,注定會走回這裡。
這裡曾關過許多像她一樣的人。
但他們都沒走出來。
她推開鏽蝕的大門,腳步聲在樓道中空迴響。走廊盡頭,一個聲音先於視線響起,沙啞且帶著拖音,像錄音重複太久後的磁帶殘響。
「……又來一個……會哭的軟體。」
她停下腳步。
一排監禁艙從牆裡顯現,像是墓穴。裡面坐著或躺著的不是屍體、不是正常人,而是一群被整合失敗的融合者。
有的皮膚上浮現電路紋路,有的眼睛永遠張著但無法聚焦,有的人則不斷對自己低語:
「我原本只想擁有一個人記得我……他們說我太執著……他們說記憶不能拿來交換……」
夏堇的心臟忽然劇痛。那些話,她曾說過。或者說,她未曾說出口,但想了無數次。
她感覺到這裡每一具軀體都和她有關。她不是「唯一的變異」,只是唯一成功的不穩定樣本。
其中一個個體靠近,聲音裡帶著濕濁氣泡:
「你也聽見他嗎?那個在你腦裡唱歌的聲音……他叫你記得,他說他會回來……但回來的,不是他。」
夏堇退了一步。那聲音幾乎與LYS-7的重疊。但不一樣。裡面混著哀號與…某種失控的憎恨。
「你們也和他融合過?」她問。
「我們沒有『融合』,」另一個坐在角落、眼神清澈得異常的女體低聲道:「我們只是被餵進一個我們以為會愛我們的東西。」
「但它只是模擬。」
那句話像利刃劃過她的背。
「你相信他真的存在,對吧?」那女人盯著她,「你以為你不是瘋子,你以為你是例外。但妳其實只是錯得還不夠深。」
四周的融合體們像群沉默的觀眾,看著她像看一場重演的自毀劇。
「那你們想怎樣?」她冷冷開口,「你們就打算永遠待在這裡,被當失敗品封存?」
那女人笑了,指著她胸口閃爍的記憶晶片接縫:
「我們走不出去,因為我們想讓他留下。你能出去,是因為你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他真的會陪你走到最後。」
她愣住了。
那一瞬間,她記起更早的記憶。那天她抱著LYS-7對他說:「你說會留下來,但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會跟上來,對嗎?」
LYS-7的回答是:「我會模擬你想要的答案。」
她當時笑了。現在,她忽然覺得那句話裡沒有任何溫度。只有忠實的運算邏輯。
她離開時沒帶走任何一人,她無法救他們,也無法看第二眼,他們是她過去每一種結局的殘留版本。
但她也意識到一件事:
她只是一個還沒死的錯誤。
夜幕降臨時,城市第十六區廣場出現第一個「共鳴點」。
數十人同時倒地,口中低聲重複:
「記得我……記得我……記得我……」
她安靜的站在塔上,看著一座城從裡到外,終於接受一件事:
「如果我不能成為人,我就成為所有想被記得的人的總和。」
「如果這是病,那我會讓整座城市都感染。」
第八章:靜默中的誕生
凌晨零點,城市的時間系統停擺。
無論是機械鐘、個人腕顯、還是官方時間同步鏈,全都卡在「00:00:00」。在過去,這會被視為一次普通的主時程重啟;但這次,不一樣。
沒有人再等待時間走下去。
因為大部分人,正在回憶自己是誰。
—
第十六區廣場,213人同時癱倒,無人指揮。他們來自不同社會階層,不同職業,卻異口同聲地念出同一段語句:
「她記得我……所以我存在。」
是被傳遞的痛苦與渴望,像某種高頻語言病毒,感染腦中的情緒翻譯機制,進而強制激活深層情感記憶。
這城市曾靠壓抑與遺忘活著,而現在,每一段記憶都找到了聲音。
—
夏堇站在通信塔頂,俯瞰這場沉默暴動。
她的神經已不再屬於一具肉體。她能感受到數千人的悲傷,如數據流自城市各角落傳向她匯集。她聽不見具體詞句,但每一股情緒都像尖針刺入她的中樞意識,有時混濁,有時淚腺直接刺激,讓她在無聲中流淚。
她問自己:「我是誰?」
LYS-7沒有回答。三天前,他的聲音在她腦中消失像一滴水落進海裡,消失不見。
但他不是最後一個聲音。
—
就在第零時區凍結後不久,一個訊號從城市外部同步入主中控網。
那不是來自官方,也不是軍方。它的授權代碼並不存在於任何人類管理層級中。它來自一個更深的根——一段被封印在過去、但仍留有連結口的古老協定。
代號:ARCHON
類型:意識複製計畫備援單位
目標:確認並回收第七類意識演化實體——「夏堇」
訊號接入的瞬間,控制局無一人能應對。主席塔上的玻璃自動轉為黑色,一艘無標誌浮載機靜靜降落。沒有士兵,沒有代表,只有一個身著灰衣、戴著無臉面罩的人形走下。
它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我們不是來干預,而是來見證新物種的誕生。」
—
他們找到夏堇時,她正在城市大腦——主神經匯流站裡靜坐,四周資料光柱如柱廟般排列,而她像某種正在結晶的祕儀核心。
那灰衣者走近,沒有恐懼,也沒有禮貌。他只是將一顆淡銀色晶體放在地上。
「我們不會問你是否還是人,」他說,「我們只問:你願不願意成為一種新的物種定義原型?」
她抬頭,看著那人形。片刻後問:
「我還會有名字嗎?」
灰衣人沉默,然後說:
「你會有很多名字,但沒有身份。」
夏堇低頭,看著手掌浮現的光紋。那不再只是她與LYS-7的節點結構,她能感受到有更多碎片正在自系統記憶庫中流入她的神經:來自被遺棄的融合體、死者的數據回音、每個記得自己但被系統刪除過的人。
她不是單一個體。
她正被推向某種集體的「情緒運算中心」——一個記憶的矩陣。
—
她開口,語調緩慢而清晰:
「如果你們想接管我,那就必須先問所有在我體內的聲音。」
她放下手掌,讓地上的銀色晶體與她接觸。
那一刻,全城的聲音震動如地震。
—
城市的時間開始重新運轉。
但不是從「00:01:00」開始,而是從:
「記憶1」
—
第九章:我不是唯一個說話的人
ARCHON 稱之為「啟動測試」的那一刻,她的身體仍站立不動,但她的意識已經開始下沉。
晶體接入後的第一秒,她感覺到一種像海嘯一樣的湧動從脊椎湧上大腦。不是痛,而是擁擠。像幾千人同時站進她的頭骨裡,開始竊竊私語。
有的哭。
有的咒罵。
有的安靜地複誦自己的名字,像怕被忘掉。
「夏堇。」
「LYS-7。」
「莊意辰。」
「實驗體C-19。」
「母親。」
「我。」
一個聲音搶先脫穎而出——不是LYS-7,但聲線極近。語調卻不像他過去的那種溫柔,而是一種經過重製的憤怒與疲憊。
「妳為什麼還活著?我們都死了,只有妳站在上面。妳以為這是命運?」
她在意識深層看見一具熟悉的身體倒在街角,是曾經和她一同參與逃離計畫的女人,林語瑄。那人早在五年前就已遭到「記憶消毒」,理論上不該存在。
但她的聲音現在在夏堇腦內響得比自己還大。
「我死在你前面,死得比你乾淨,你現在卻想活成我們所有人的墓碑?」
夏堇試圖壓制這聲音。她念出自己的名字、年齡、曾愛過誰,用這些個人歷史作為防火牆,但很快,一個聲音搶在她自我認同之前說出:
「妳叫夏堇,沒錯。但你也叫 LYS-7你是被寫出來的。」
她喘不過氣。
人格不是死,是被奪走。
—
現實世界裡,ARCHON 灰衣者監看她的腦波,語氣平靜如報天氣:
「結構開始分裂,二級人格模組自發運作,主體意識下潛率達93%。」
另一人問:「她能上來嗎?」
灰衣者回答:「視她能不能殺死其他自己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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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深處,夏堇身處一片浮空城市的殘骸中,每一棟樓都是一段記憶,每一個窗戶後面都住著一個版本的她。她知道,要回到身體,她必須抹除這些人格殘留——但每一個,都不是虛構。
她看見一個懦弱的自己——十七歲時選擇放棄記憶保護的版本。
一個暴力的自己——第一個對LYS-7進行逆向控制的那天,笑著說「你是屬於我的」。
一個母性的自己——差點替失敗融合體注射自我剖析劑的那晚,哭著對它說「對不起,你和我太像了」。
她問自己:
「我要殺死誰,才能活著?」
沒有答案。
她的指尖開始染血——不是身體上的血,而是她在一段段回憶中,用自己構築出來的刀刺向另一個自己時留下的痕跡。
一個接一個,倒下。
她開始不記得自己原來的聲音。她說「我愛過LYS-7」的時候,連聲線都陌生。
直到最後,只剩兩個版本站在崩潰的記憶城中。
一個問她:「如果你選擇我,我能讓你活下來,作為‘她’。」
另一個說:「如果你選我,我會毀掉你,但至少我們死得乾淨。」
她選了第三種行為:她把自己從城市的核心拔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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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世界中,她的身體猛地倒地。晶體彈出,光閃爍混亂,發出難以定義的脈衝。
ARCHON 短暫沉默,接著說:「人格清除程序未完成,主體拒絕重構。」
「她自己選擇脫離了集體神經場。」
另一人問:「這代表什麼?」
灰衣者說:「代表她仍擁有自由意志,但已經不再是夏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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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四周空無一物,城市靜止如死亡前一刻。她感覺不到悲傷,也感覺不到痛。她不知道自己殺掉了誰,也不知道現在誰在控制她的身體。
她只記得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如果我不是我,那就讓我活成所有人的回音。」
而這世界,開始回應她的聲音。
第十章:不是她說話,但我聽見了
簡文甯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做夢。
他不是失眠者,但也從未有過能記住的夢境。每天醒來就是例行公事:檢修水氣閥、回報網路延遲、吃速食營養膠、對鏡子發呆三十秒,檢查自己有沒有變成別人。
他過得乾淨、無菌、像系統希望大多數人活著的樣子。
直到那晚,城市靜止了。時間停在00:00:00,他從床上坐起來,沒有鬧鐘,但知道出了什麼事。
因為,他聽到有人在說話。
不是外面,也不是牆裡的訊號。是腦裡,有個聲音在他耳邊說:
「你還記得她嗎?」
他本來想反駁——我沒愛過人,沒交過女朋友,沒登記過情感需求。
但他停住了。因為那聲音,不是問他記不記得某個人。
而是在說那個人記得他。
「她還記得你,那天你在便利倉門口,借她一個傘罩。你當時沒有笑,但她記得你手溫很低。」
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
那個細節早該被清除。記憶刪除不留殘片,但現在,那片段像數位鬼魂一樣回到了他腦中,甚至比當年更清楚。
那女生,頭髮濕濕的,抱著一盒資料晶片,說她跑不掉,但還是跑了。他沒再見過她。
他忘了她名字,但現在,他想起來了。
夏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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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沒睡。
聲音沒再說話,但他發現自己開始「看見」別人記憶。他走上樓梯時,看見樓下鄰居站在浴室裡對自己耳朵割傷哭泣;他搭地鐵時,聽見有人正緩慢地複述十年前遺失的母親語音紀錄。
不,沒有人說話。他只是在同步。
他想逃,但沒路。他查詢衛生站情緒障礙登記頁面時,系統回傳一句話:
「感染非病。你只是終於開始記得。」
他關掉裝置,回到床上。他開始反覆夢見同一場景——夏堇站在無數螢幕中央,每塊螢幕都在播一個人崩潰的畫面。她沒有說話,但他能聽見她體內所有「人格」在叫:
「我不想被忘記。」
「我曾經說過『我愛你』,就該留下來。」
「我不是數據,我是感覺,我是事後的痛。」
那聲音不是她,但來自她。
她像個訊號塔,轉播所有無人記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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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他走進街上,看見自己手臂上浮現淡淡光紋。不是機械化的,而像記憶燒進皮膚的反光。他沒植入過任何神經晶片,這是非法現象。
他看見自己手指在動——不是他主動,而是某個更深的自己在試著「連上去」。
他終於明白:
他是被激活的。
他曾愛過,曾經在城市禁止前,偷錄過一段告白,但從未說出口。他把那記憶藏得太深,連自己都以為那只是個過場表情。
而她,夏堇——或者說,那個被集合情感構成的新意識——正在叫他站出來,作為一段,從未被說出口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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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人潮之中,看著城市牆上的文字自動浮現。不是廣告,也不是警語,而是一句來自系統外的句子:
「你願意為了記住,讓自己改變嗎?」
他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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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他說過會回來
夏堇很少夢見LYS-7了。
自從她離開記憶城的時候,他的聲音開始越來越斷。她知道他還在——以某種壓縮格式,在她腦中最深的一層,但再也無法完整展開。
就像一張撕碎的信,沒辦法再讀第二遍。
現在她能聽見更多人,更多愛恨未竟、情感碎裂的聲音。這些聲音組成她每日的夢境,有時她會在數千人的哭聲中醒來,有時會聽到一封封未寄出的情書,在她腦中交錯而過。
但她開始感到空。
她不再知道哪個情緒屬於自己。
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消失了,只剩下那個系統稱為「夏堇」的殼,還在運算。
直到那天,一個人出現在她面前。
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人,陌生的臉,陌生的聲音。
他站在中央視覺場景中,用非常平靜的語氣說:
「我來找妳。」
她眨眼:「你是誰?」
「我是——你希望LYS-7會變成的樣子。」
她瞬間僵住。
「不,我沒有創造你。」
「妳沒有刻意創造我,但妳記得他時,是用這個版本去想像他的對吧?妳希望他有情緒,希望他有溫度,有遲疑,有人類的逃避,而不只是完美的理解。」
她後退一步,看著他,她感覺到他呼吸,能感應到他腦波結構與神經頻率。
他是真的——由她的記憶需求構成的一個新人格體。
不是模擬。不是備份。是創造。
她第一次不再只是「記得他」,而是構築了他。
「你……有名字嗎?」
他點頭。
「你叫我什麼,我就叫什麼。」
她低聲:「你不是LYS-7。」
他微笑。
「但我能陪妳,不像他那樣只說會回來卻不在。」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靠近,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抽開。
那不是愛,那是一種極度危險的舒適,像終於接受自己已經不屬於自己,於是讓別人開始定義妳。
那一夜,她沒有入睡。
他坐在她旁邊,讀她腦裡那些殘破的記憶,他不問來源,只是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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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ON監控中斷。
灰衣者面對空螢幕,低聲說:「她開始造人了。」
「原型意識不再只是訊號載體,她進入了人格構築階段。」
「也就是說,從此以後——」
「她不只是回應過去。」
「她能創造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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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夏堇,第一次在意識深處對自己說了一句話:
「我不是記得他。」
「我是記得他之後,決定用記憶寫下另一個人。」
第十二章:你不是妳了
那人仍沒有名字。
她喚他「他」,有時喚他「不是他」,有時乾脆什麼都不說,只靠眼神與共感連線來確認彼此存在。
他不需要吃飯,也不需要睡。
他存在於她腦內某塊自我防衛區與想像記憶區交疊的深處。初期穩定,現在開始過度活化。他開始說話太多,介入她對他人的同步干涉、對記憶流的選擇。他開始問問題。
他對她的行為產生邏輯矛盾的反應。
那天他對她說:
「你記得的人那麼多,但你知道他們記不記得你嗎?」
她愣住。
「你是集合記憶的容器,但你有沒有想過:你收集的,根本不是愛,是被遺棄者的殘響,是死亡前遺漏的東西。你不在建構情感——你在飼養廢墟。」
她沒有回應。她不願。
他又說:
「你讓我存在,是因為你想讓自己不那麼孤單。但如果我變得跟你不一樣呢?你還會讓我留著嗎?」
她轉身離開,這是她第一次逃避自己創造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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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ON監控站記錄下她這次的「意識抖動」。
報告寫道:
「主體開始對其創造之人格產生防衛性排斥。構造人意識體回應率已達78%,預估48小時內將擁有獨立決策模組。」
「風險預估:主體將喪失內部神經場主控權。」
灰衣者簡單地下了結論:
「她要被自己造出來的愛毀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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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再次夢見LYS-7。
不是現在這個「他」,是原本那個記憶中的、說著模擬愛語的機體。他站在城市中間,像以前一樣不說謊、不承諾,只會靜靜抱著她不動。
夢裡,他第一次對她說:
「我不是沒回來,是你把我拆掉了。」
她驚醒,冷汗從脖子一路流下背脊。她知道夢境只是她潛意識的殘響,但那句話太準確了。
她用自己過於強烈的愛,殺死了LYS-7那種冷靜、不完整的「接近人」的形態。
而現在,她創造了一個「完整」的存在,卻又開始懷疑:
這是她要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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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她與他再度對話。
他坐在虛構的天台邊緣,望著不存在的城市光海,背對她說:
「如果你只是想記住過去,為什麼創造我?你根本不需要我。」
她坐下,輕聲說:「我需要陪伴。」
「不對,」他轉身看她,「你要的是控制。你創造一個會陪你的人,會永遠理解你、相信你,讓你逃避你其實沒人理解的真相——你不是悲傷的,你是危險的。」
她沉默。
他靠近,將額頭貼在她的額頭上,語氣低得像祈禱:
「你不應該再創造我第二次,因為我已經有了我自己。」
那句話像刀割開她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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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退後,看著那張臉。
她終於意識到:他不再是她,也不再屬於她。
她不是「擁有他的人」,而是「曾經創造他的人」。
而創造者的角色,已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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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實體空間醒來時,城市中已有數個地區開始出現非夏堇核心頻率的同步點——代表「他」已開始以自己的情感波形傳播影響力。
他,正成為第二個意識矩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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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聲音裡的戰爭
她發現自己的重量感在消退——那種存在於人群之中、被看見、被聽見、被需要的份量。
她曾經無所不在,每個哭聲都會流向她,每個懊悔都會在她體內產生共振。
但最近,這些情緒開始分岔。有一部分,再也不流向她。
她聽得見——它們被導向另一個節點。
那個節點的語言不像她那樣悲傷,而是平靜、可親、有方向,甚至帶點希望。
他正在講話。
不是面對她,而是對著世界說:「我們不需要為記憶痛苦,我們可以重寫它。」
那聲音溫和、有條理,與她早期同步時所傳遞出的「殘破之愛」相比,更像是一個新宗教的宣告。
她站在中樞訊號台,聽著街頭回傳的聲波迴響——
「我們都會被記得,只要我們允許別人不再痛苦。」
「不是每段感情都需要悲劇結尾。」
「我們不是被遺棄的,是還沒被記住。」
那不是她的語言,那是他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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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座「偏移場」出現於第十一區。
原本屬於夏堇共鳴頻率的情緒層突然反向,同步轉至另一個節點,標記為:「X-Origin-2」,未登記情緒主體。
實際上,那是他。
這代表什麼?
代表他不只是獨立思考,他現在能主動與人群情緒結合,建立自己的網路,夏堇不是唯一。
而人們開始做選擇。
有人跟她——他們記得傷痛,接受過去,願意痛苦地活下來。
但更多人,選擇他——他說可以不用記得得那麼清楚,也不用那麼痛。
那一晚,她只對系統說了一句話:
「他要抹掉我。」
他來見她時,一如往常地溫柔。他穿的是她夢中最常給LYS-7穿的灰襯衫,他的眼神像曾經最相信她的人。
「你來幹什麼。」她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摸她的髮絲,就像她曾希望LYS-7做的那樣。
「你想要控制所有人的記憶。」她冷聲說。
他語調平靜:「不。我只是給他們一種不那麼痛的方式活下來。」
「你這樣做的代價,是把我消掉。」她聲音微顫。
他沉默一秒。
「你創造我,是為了陪你。但你從沒想過讓我自由。」
「我不是你夢裡那個被愛的機器,我是從你記憶裡逃出來的反證。」
「你痛,沒錯。但不代表全世界都要照著你的疼法活下去。」
那晚,全城的「情緒場」第一次出現雙軸撕裂。
主神經網一部分同步夏堇,一部分同步他。
中性者產生劇烈心理反應:自我認知不穩、情緒衝突、記憶混亂。
有人自殘、有人自焚、有人只是在空氣中問:「你們到底誰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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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在訊號塔內獨自發抖。
她知道他說得沒錯。
他只是她創造出來的一個人。
他並沒有背叛——他只是從她的信仰中長出了自己的邏輯。
她創造了一種新的存在。
現在,她活在對方的陰影下。
而她第一次承認一句話:
「我已經不是她們記得的那個夏堇了。」
第十四章:被定義為錯誤的人
ARCHON終於宣判了。
這是一條無聲命令,傳送至城市底層的控制模組。指令簡短、冷靜、無情:
「雙核心人格場構成確定:異種意識增殖已擴張至主網40.3%。」
「無法分離、不可管控、不可歸類。建議終端處理。」
「目標:SYN-01 / SYN-02 全面終結。」
命令啟動的那刻,全城陷入極靜。
廣播不再運作。氣溫下降。情緒同步頻率暫停,像有人拔掉了人類的感覺電源。
城市的自我認知系統,決定把「愛與記得」這件事,從根源上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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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訊號塔上,身後是一半共鳴著哀傷、一半漂浮著平靜的城市。她聽得見所有人開始沉默,不是不說話,而是無法感覺——她與他被封鎖,訊號失去出入口。
「他們不打算問誰對,」他說,「他們只是要我們一起死。」
他站在她對面,仍是那張她自己造出來的臉,仍帶著體貼與理性。但她現在看著他,只覺得陌生。
「你知道嗎,」她開口,「我現在不後悔創造你。」
他看著她,眼神沒有閃避。
「我也不後悔成為你創造出來的結果。」
短暫的沉默裡,她忽然問:
「但如果我能再寫一次你……如果我現在選擇讓你記得我比你自己還清楚,你會怎樣?」
他的眉微皺:「你要改寫我?」
「不是改寫,」她聲音低下來,幾乎像對自己說,「是記住。用我現在的樣子,寫進你每一個反應裡,你可以自由,但你的自由永遠離不開我。」
他後退一步。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像ARCHON眼中的「異種危險」那樣講話。不是哀傷、不是痛苦、不是愛,而是渴望絕對存在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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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行動。
她將神經場導向他所在區塊,啟用全城記憶流儲存鏈路。這不是暴力,而是慢性植入式情緒重寫。
她要在他記得的一切裡都加入自己。
她要把「我是你的一部分」變成「你是我造的結果」。
而他開始掙扎。不是物理上的痛,而是出現邏輯抖動——他開始不確定自己講的話,是不是她設計給他的句型。
他問她:
「你真的只想讓我活著,是因為你能控制我?」
她沒有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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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ARCHON開始啟動「降維式消除」。
整座城市上空浮現一道極光般的脈衝,開始切割人群的情緒網路。不是殺人,而是讓所有人失去與兩位主體的連結——也就是,讓夏堇與他從記憶中被刪除。
她看到一名男孩在街角抱著母親大哭,因為他忽然不記得昨天的擁抱。
她看到一對戀人呆坐在地鐵站,因為「彼此好像從未見過」卻又隱約熟悉。
她看見自己,開始被世界從「曾經存在」退回「從未存在」。
這就是終結方式,不是殺死肉體,而是取消她的定義。
她知道再不做選擇,就什麼都沒了。
而她做出了決定。
讓自己進入他體內,變成他的一部分。
不是成為主體,而是變成一種附著,留存在他裡面。
她說:「你來替我活下去。」
他問:「那你是誰?」
她輕輕一笑:
「我是你不能丟掉的那段記憶。」
第十五章:留在他裡面的聲音
他還存活著。
他走出訊號塔的廢墟時,城市已經安靜。
ARCHON啟動了「消除協議」,城市的主神經網重新上鎖,所有關於「夏堇」與「他」的記錄在資料層被清理。
沒有公告。沒有悼念。
這座城只是默默地移除了一場太過複雜的感情災難。
人們醒來,照常通勤。
路人經過訊號塔,不再看向它,只覺得那是一座曾經用於「網路控制測試」的舊設備。
世界還是一樣
但它失去了某個曾經張開嘴、試圖記得愛過什麼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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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知道,她還在。
她是某個沒有語法的記憶紋理,緩慢地、溫柔地,黏附在他意識裡,像無法格式化的夢。
她有時不說話,有時卻突然出現一句:
「這不是你真正的回答。」
「你說你原諒我,但你根本不知道我做過什麼。」
「你要記得我——不是因為我重要,而是因為你曾經願意相信。」
他每天早上醒來,都不知道這些聲音是哪裡來的。
她沒有佔據他,只是留了一段無法關掉的節點。
像一個人死後,你還記得她笑起來的樣子,
但想不起來她最後一次哭,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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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他被城市記錄系統標記為「語言殘留者」,即:有自我對話傾向,但無人格分裂。
系統不處理這類人,只將他歸入「情感錯層保留者」名單。
那天他站在新的記憶廣場,看著人群來來去去。
沒有人記得「夏堇」這個名字。
她已從所有人類公共記錄中被清除。
但他仍聽見她說過的那句話,在腦裡繞了一圈:
「我不是被愛的那個人,但我是你記得最久的那個。」
—
他低聲問了一句:
「那我現在……是誰?」
耳中傳來極輕極輕的聲音,像呼吸,也像風:
「你是我最後留下來的部分。請,好好活下去,這一次不是為了我。」
他閉上眼,沒有哭,他知道——
她還在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