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樓》|第一章
凌晨三點十五分。
黃仲彥坐在監控室,螢幕右下角一格畫面卡住,滿是雪花。他沒有馬上動,只眨了幾下眼。那格攝影機常壞,但每次都挑深夜。線路檢查過,照樣會斷。
他按對講機:「B2訊號又沒了,過去看一下。」
沒有回應。他再按一次,還是沒聲音。他站起來,從抽屜裡拿手電和警棍,往樓梯口走。胃在翻,咖啡喝下去不到十分鐘,像攪了焦糖的鐵水。他舔了舔牙縫,有點苦。
下樓時,樓梯間沒有聲音,牆面泛冷光。走到B2,停車場燈閃了一下,空氣乾。攝影機斷訊的位置在角落,旁邊堆著廢沙發和木板。
他照過去,光線掃到牆根,有一攤暗色液體。
他走近,液體黏稠,邊緣乾掉,味道酸。沒有其他東西。空氣裡有金屬氣味,靠近時刺鼻。他低頭照著,裡面混有深紅塊狀。
血。
他站起來,打對講機:「B2發現血,沒人回應,我要報警。」
還是沒有聲音。他轉身要回樓上。剛轉頭,耳後傳來一聲響。
「啪。」
像有什麼東西劃過。他反射性抬手電轉身。沒看到東西。手臂一麻,他低頭,衣袖破了一道口,皮膚劃開,滲血。
他快步往樓梯跑。背在冒汗。每踏一步,鞋底聲音都變重。樓梯間空氣濃,不流動。轉角時他沒停,邊跑邊掃後面,空的。
他到B1,門開著,平常是鎖的。他伸手要推門,手指一滑。
門把濕了。
他手抬起來,指節紅了一條,也滲血。
黃仲彥盯著門把,血還在流。他抽出一張口袋紙巾,擦了兩下,擦不乾。他推開門。
辦公室樓層空無一人。燈亮,冷氣聲均勻,像平常一樣。他小心走進去,朝警衛櫃台走。那裡應該有人輪班,但椅子空著,對講機還放在桌上,電源燈亮。
他走過去,摸起對講機:「我上來了。聽到回應就出聲。」
沉默。
他打電話給樓上管理員。通了,沒人接。他改撥總值班的手機,還是不接。
他開始覺得不對。
地板有腳印。不是他的鞋印,濕的,從側門方向走進來,幾步後消失。他看了一下玻璃門,鎖沒壞,門縫還有一絲沒乾的紅印。
他轉回樓梯口,往上走。到了三樓,電梯門半開,卡在一半,警示燈沒亮。他把門撬開,一看,裡面空的,地板上有幾根頭髮,細長,沾著濕泥。
他不再叫人。他現在只想出去。
他走回一樓大門,試著打開,拉不動。他確認不是電子鎖壞,是門栓從外部反鎖。他回頭,檢查後門,一樣上了鎖。他拿出手機撥110,通話中斷。
訊號顯示正常,但撥不出去。
他回監控室,螢幕畫面開始斷訊。原本壞的B2那格依舊黑,現在連一樓電梯口的畫面也斷了。剩下幾格畫面裡,有一格模糊地晃了一下。
他放大。畫面是三樓長廊,角落有個人影,靠牆蹲著。髮亂、背對鏡頭。沒動。他看了三十秒,那影子沒有動過一毫米。
他按了儲存鍵,錄下這段。畫面儲存中,螢幕忽然閃爍。人影不見。
他衝出監控室,走到樓梯口,往上看,什麼也沒有。
他沒往三樓去。他回頭,決定再下B2。他要確認血的來源,他需要有一個合理的說法。
這次他腳步快,沒開手電,樓梯間燈還亮著。他到了B2,一腳踩下地板時,鞋底滑了一下。他低頭。
那灘血變大了,往門口方向延伸。
他蹲下來,摸了一下地板。溫的,不燙,有點黏。他站起來,沿著血走。盡頭是一道防火門,通往建築後側。
他手還沒碰門,門自己動了一下。
不是大力撞,是輕微地,像有人用指尖推了一下。他抽身後退,警棍握緊。他把耳朵貼過去,聽到裡面有東西在磨牆,節奏慢,像皮膚拖過磚面。
他退了幾步,等了一分鐘。聲音消失。他推門進去。
裡面是儲物間,空間不大。裡頭有掃把、破椅、幾袋沒封緊的垃圾。
血跡到了門邊就斷了。地上乾淨。牆上有手印。
不是完整手掌,是三根手指的紅印,位置高,超過他頭。他仰頭看,天花板一片水漬。有裂痕。
上面有東西。
他盯了幾秒,什麼都沒動。他退後,關上門,走回主樓。
他回監控室,畫面全黑。螢幕沒訊號。他坐下,手貼著額頭,感覺有東西在往皮下鑽。他心跳變重,耳膜脹。他很清楚自己醒著,沒有幻覺,沒有喝醉,沒有吃藥。
這棟樓裡,有別的東西醒著。
黃仲彥拿起警棍,走出監控室。
樓層照明開始閃。他知道那不是跳電,是電壓不穩。這種閃爍通常出現在火災前,但警報器沒響,也沒煙。
他沿著走廊往B1走。他要再找一次同事,看他是不是在哪個角落昏倒。他一邊走,一邊喊對方名字。聲音沒有回音。這棟樓吸聲太強,像棉絮堵住牆縫。
轉角,前方十米,有人站著。
身穿保全制服,面對牆,一動不動。
是李慶榮,跟他輪班的人。身形沒錯,右手垂著,左手貼牆,臉看不到。
黃仲彥走了兩步,喊:「李班長?」
那人沒有反應。
他又靠近一點。「李班長,你沒聽到我叫你?你受傷了?」
對方還是不動。
他繞過去,想看臉。
對方轉頭,不是正常的轉,是整個身體像被拉住,只用脖子轉。他臉色灰白,眼球往外凸,嘴張開,牙齒咬著什麼東西。
是舌頭。
他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了一半。
血從下顎流下來,滴在地板上。他嘴唇抽動,像是在講話,但發不出聲。
黃仲彥退一步。那人突然向前衝,一把抓住他衣領。他舉警棍打在對方手臂。骨頭裂了一聲,但對方沒退。
李慶榮把嘴湊過來,張開,準備咬下。
黃仲彥往側邊一閃,膝蓋撞到牆,跌坐。他翻身爬起,甩棍再揮,打中脖子。
對方沒倒,只是退了兩步,繼續朝他走,嘴巴還開著。
黃仲彥不再打,他轉身跑,衝回監控室,把門關上、鎖死。喘氣時胸口發痛。額頭發燙,左手顫抖。警棍從掌心滑落,掉在地上滾了幾圈。
他沒去撿。他撐著牆站起來,拿出手機看時間。
03:42。
他重新撥110,依然無訊號。他改發簡訊給自己的妹妹:「我可能出事了,今晚別來這棟樓。」
發送中,沒傳送成功。
他坐在桌邊,翻開桌下的急救箱。裡面只有繃帶、碘酒、鎮痛藥。他拿出一條繃帶,把自己左臂包起來,包得太緊,手指變白。他沒鬆,繼續纏,像靠那層布阻止外面的東西進入。
門外傳來腳步聲。
一下、兩下、三下。
停住。
他不敢出聲。他靠近門邊,用氣息貼著門縫聽。腳步聲開始繞著走廊轉,像巡邏一樣,一圈一圈,速度穩定,不快不慢。
他蹲下,關掉手機螢幕,握住警棍,等待。
幾分鐘後,腳步聲消失。他沒動。他等到腳麻,才放鬆一點。他知道不能這樣等到天亮,他要找到樓上的總控電源,讓警報器響,讓外面的人知道這裡出了事。
他打開門,沒有聲音。他一層層爬上樓。到了三樓,他不走走廊,改走旁邊消防梯。那裡光線昏暗,鐵門開一半,地板有拖痕。
像什麼東西用身體拖過去。
他握警棍的手出汗,他沒停,走進電源室,裡頭設備整齊,主控面板上顯示「封鎖」二字,按鈕全紅。
他輸入開鎖碼,錯誤。
再輸入一次,還是錯。
他打開面板,發現主線被切斷一段,像被火燒過,但沒有焦味。
是人為破壞。
他坐在地上,頭靠著牆,胸口起伏快,他忽然想吐,他捂住嘴,乾嘔了兩次,什麼也沒吐出來。
地板下有聲音。
他停下動作,聆聽動靜。
不像腳步聲,像是吸氣聲,很深,很慢。
聽起來不只一個。
《屍樓》|第二章
地板下有聲音。
黃仲彥跪著,耳貼近地面。聲音不大,但連續,有節奏。
像人在地毯上爬。
他撐著牆站起來,退出電源室。走廊上沒有燈,只有出口標誌發出綠光。他背貼牆,順著樓層邊緣慢慢走。每走五步,就聽見一點什麼聲音,可能是門縫動、可能是牆後呼吸,他不回頭。
他到樓梯口,往下走。每一步都聽得到鞋底黏在地上的聲音。他的手已經握不緊警棍,小指不受控制地顫抖,像一根壞掉的線。
到了B1,走廊黑一半,牆角多了一雙鞋。
黑皮鞋,整齊放著,鞋尖對著他。
他不理,繞過去。電梯旁邊有垃圾桶,蓋開著,裡面有髮絲。他用警棍撥了一下,下面是剝開的人頭皮,乾的,沒有血,像掀掉一層橡皮。他沒有吐,只感到胸口開始抽痛,像有東西在擠壓。
他繼續往下,到B2。空氣潮濕。
地下層變了。
燈壞了。牆上的安全出口標示不見。地面濕,但沒有血,只有水痕,像地板在滲水。
他經過儲物間,門還關著,沒聲音。他往角落的工具箱走。箱子打開,裡面空的。螺絲起子、鉗子、刀具全沒了,只剩一把佈滿灰塵的小剪刀。
他正準備轉身,後面傳來低聲:「你知道的。」
他僵住。
那聲音不大,不像說話,更像吐氣,裡面夾雜氣泡聲,像肺裡有水。
「你早就知道了。」
聲音從牆內傳來。他一步一步退開,眼睛盯著那塊牆。牆上沒有洞,也沒有通氣口,就是一般水泥牆。
他退到牆邊,腳踩到什麼,低頭一看,是一個對講機。
對講機開著,亮紅燈,沒聲音,他撿起來聽了一下。
「你進來的那一刻,就關上了。」
那聲音不是他的同事,像很多聲音混成一個,有男有女,有老人小孩,一起說話,一起停頓。
他拔掉對講機電池,聲音沒停。
「你看過的每一個人,都不是你以為的。」
聲音停止。走廊的燈忽然亮了兩盞。牆邊多了一張輪椅。
輪椅朝牆,坐著一個人,背對著他,身體很瘦,脖子細,手垂下,像是斷掉的。
他舉起警棍,慢慢靠近,輪椅不動,那人坐著,沒有任何反應。
他從側面繞過去,想看臉。
是他自己。
坐在輪椅上的,是他自己的臉。他知道那不是鏡子。眼前那張臉蒼白、嘴角裂開、眼珠半睜。身上穿的保全制服,跟他一樣,只是髒,胸口有個洞。
心臟位置被挖空。
他往後退三步,警棍掉了。他再退時背撞牆,整面牆發出低響,好像震了一下。
輪椅裡的人忽然動了。
頭垂下,嘴打開,吐出一小塊東西。
一段舌頭。
他拔腿就跑,腳下打滑,摔了一下,膝蓋撞地。他爬起,衝回樓梯。他沒回頭,衝上兩層,膝蓋像灌鉛沈重,他喘得快吸不上氣。
到了三樓,走廊盡頭站著一排人,六個。
全穿著這棟大樓的制服——警衛、清潔、診所醫生、補習班老師,全都站在那裡。臉低著,雙手垂下。地板都是水,從他腳下延伸到他們腳下。
每個人臉上都沒眼睛。
他站住,沒再動,那幾個人也不動。
他往左邊側門跑,推門,門開了。外面是黑的,不是夜晚的黑,是沒有出口的黑。他伸手過去,像穿進一層塑膠膜,沒空氣。
那不是出口。
他回頭,身後那排人已經不見。
走廊上只剩他。他手裡什麼也沒了。他蹲下,手摀住眼,不說話。他聽到自己的呼吸像漏風。他感覺自己正在被分解——從骨頭開始,一節節鬆動,像身體不是自己的。
《屍樓》|第三章開頭
黃仲彥站在三樓中庭,地上有水痕,向右延伸。
他跟著走。
每一步都踩進濕泥,鞋底吸住地板。他不理,手中無武器,只剩對講機一個殼。他走到走廊末端,門口有一台機器倒著,像醫療設備。
門開著一條縫。
裡面燈光閃了一下。他推門進去。
房間裡有三個人。
第一個倒在手術台上,胸口被剖開,內臟被取出。胃放在地上還抽動了一下。肋骨用螺絲固定著。雙眼睜開,眼珠在轉,他還活著。
第二個跪在角落,手插進自己嘴裡,五指穿過下顎,把自己的臉從裡面撕開,他慢慢地撕,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皮裂開後,他用牙咬自己的舌頭,吐在地上,接著咬自己的食指,他沒發出聲音,只有喉嚨裡冒氣泡的聲。
第三個站著看他,穿白袍。手上拿著一支金屬鉗,臉上戴醫用口罩,眼角皺縮,頭歪,像在看屍體,鉗子滴著血,末端夾著一塊舌頭。
他往前走一步。
黃仲彥退一步,對方忽然衝過來。
速度極快,他反應不及,被撞倒,頭撞到牆,暈了一秒。對方跪在他胸口,鉗子朝他嘴裡塞。他咬住,感覺到牙齒裂了,血從齒縫流下,他伸手抓對方臉,手指插進眼窩,對方沒叫,只猛力壓鉗子。
他的牙根斷裂,聲音清脆,像咬碎硬殼。
他一拳打在對方喉嚨,對方喉結陷進去。他抓到機會,翻身壓上去,抓起地上的剪刀,往對方頸部猛插。
插進去拔出來,血開始噴灑。他再插一次,喉嚨裂開,氣管斷了。他停不下來,插了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直到對方已看不出原來的樣貌。
他坐在地上喘,手上都是血。血黏在手背、衣袖、指節縫隙。剪刀掉地,他發現自己的嘴角裂了,舌頭破一塊,沒感覺。
他吐掉那塊爛肉,往外爬。
房門外,有腳步聲。
另一個東西來了。
他站起來,把倒下的儀器推到門口。牆邊有個滅火器。他抓起來。聽聲音,步伐沈重,像男人,赤腳,每踩一下,濕響一聲。
門開了一點。
他舉起滅火器,往門縫砸。金屬撞肉的聲音。門縫伸出一隻手,手指多了一節,像多長一關節。他往那隻手猛砸,手指被砸扁,指骨外露,還在動。
他退開,把門鎖上,拉過桌椅擋住。
門被撞一下,桌子搖晃。
再撞一次,螺絲鬆脫。
他衝向窗邊,用腳踹開一塊玻璃,外面是牆。沒有街道,沒有天空,只有混凝土,這不是他的世界。
身後的門裂了一半。
撞擊聲變頻繁。他躲到側門,從另一邊逃出。剛跑出去,就聽見那東西撞進來,發出一聲尖嘯。不像人聲,也不像動物。更像是很多人同時吸氣、撕裂聲帶一樣的吼叫。
跑,從三樓衝到二樓。膝蓋已經腫了,鞋裡濕。他跑不快,但他沒停。
經過走廊時,他看到另一個房間裡有人在牆上刻東西。
那人用指甲在牆上挖,寫下一行一行密密麻麻的字。手指已經磨掉一半,骨頭露出來,還在刻。
牆上寫著:
「我們不是死了,是在這裡一直醒著。醒著,不斷醒著。」
「你看到的不是第一次。是第六次。」
「每一次都會忘。每一次你都進來。」
他不看了,轉頭跑,身後傳來那種嘶吼聲,那東西又追上來了。
黃仲彥跑到二樓梯間,腳踩空一次,滾下三階,撞到欄杆。手掌撐地時,指骨刺進水泥縫。他沒叫,抽回來,看到自己食指骨折,呈不自然角度。皮膚破了,指尖紅骨裸露,黏著血和灰塵。
他用左手把斷指掰回原位,骨頭沒接上,但能動。他握住剪刀柄,把斷指用鞋帶綁在掌心。
他繼續走,腳底開始痛,右腳鞋底裂開,鞋裡進了碎玻璃,他沒時間脫掉。
穿過樓梯口,走廊盡頭有一扇門微開,裡面傳來燈聲和滴水聲,他推開,是一間小手術室。
裡面有人坐在不鏽鋼桌上,滿身是血,低著頭,正在割自己的腿。
那個人像機器一樣,分段地切,每一刀沿著肌肉纖維,像屠夫處理動物,他手法熟練,每割一段,就放進盆子。
那人抬頭,看見黃仲彥。聲音沙啞但平穩的說:「餓了嗎?」
他沒回。
那人笑了一下,從背後拖出一隻手臂,不是他的,是別人的。他把那手臂放在桌上,切開手腕,剝皮,露出筋。他用鑷子夾出一條神經,往嘴裡塞。
黃仲彥轉身要走,背後那人說:「你也吃過,每次都吃。」
他沒理,繼續走。他聽到對方笑,聽到對方把鑷子丟在地上,開始啃自己手臂。
他走到儲藏室,推門。裡面有燈,角落有個女人縮在牆邊,看起來還活著。她身上有制服,應該是補習班櫃台的工讀生。頭髮亂,臉白,嘴唇乾裂,手裡握著一把斷傘。
她看著他,沒有說話,只盯著。
他問:「妳還正常嗎?」
她沒答。
他走近一步,看到她腿上纏著繃帶,一條血管從膝蓋裂開,一直延伸到腳背,像被打開的水管。皮膚不自然鼓起,裡面有東西在蠕動。
她聲音低,像喉嚨卡棉布:「別過來。」
他停住。
她抬頭,眼睛裡面有血絲在擴張,眼白只剩一點點。她說:「他們會附在人裡面,你看到我不是我。」
她開始抽搐。腿上的繃帶裂開,傷口撐開,一隻黑色細手從她大腿裡爬出來,是手,有指節,有指甲,但太小,像嬰兒。
那隻手在她腿裡拱動,一點點往外擠。她嘴巴張開,一根骨頭從喉嚨裡頂出來,卡在喉頭。
她沒有叫。
她咬牙,把頭撞到牆。一下、兩下、三下。
血噴湧而出出,那隻手也從她腿裡跳出來,落地。像昆蟲一樣彈跳,像有吸盤樣的掌心。
黃仲彥舉起滅火器砸那隻東西。第一下沒中,第二下砸到牆。第三下,砸扁。手掌縮成一團,指頭像被踩碎的蟲腳。
他回頭看她。
她已經不動。脖子歪曲、頭骨裂開、腦漿外溢,眼珠掉在地上還在轉。
他吐了,這是他進來後第一次吐。
胃液混著血絲,吐在鞋上。他蹲著,嘔完又抬頭,發現地上有一行字,用血寫的:
「這裡不是地獄,是你記得的地方。」
牆邊一個抽屜半開,他走過去打開,是醫療記錄。第一頁是黃仲彥的名字。記錄上寫著:
事故時間:4月7日 23:42
狀況:昏迷進入,失憶,反覆重複情境出現。患者無法辨識自我狀態。觀察中。
第二頁是相同的他,記錄時間不同,寫的是「5月」「6月」「7月」。
每個月都出現一次。
他翻到最後一頁,寫著今天的日期。
頁面寫著:
「第17輪進入。反應遲鈍,攻擊性增強,殺戮反應提早。」
他把那疊紙全撕爛,丟進角落。他現在知道,原來這不是單純的鬼屋、封樓、事故現場。這是場反覆的宰殺,他是被養進來的肉。
《屍樓》第四章:錯層
黃仲彥離開儲藏室時,走廊不對了。
燈管在頭上轉,天花板像是軸心,牆角浮著一張床,床上躺著他自己,嘴巴張開,沒有聲音。他沒停下腳步。繼續往出口走。
他走了十二步,發現自己又站回儲藏室門口。
剛剛那女生不見了,地上還有那隻被砸爛的「手」,但擴大了,像吸過水,腫了一圈,裂開,露出裡面的牙齒。
是牙齒,手掌裡長滿牙。
他踩過去,牙咬他鞋底。他把腳抬起,一腳踩下去,牙斷了,血漿噴出來,像脊椎液混膿。
他轉身,跑回樓梯口,踏上第一階後,視線一空,往下的樓梯沒了,是一道垂直的軌道,像天井,看不見底,他沒跳,改爬樓。
樓梯越走越窄,到了三樓,變成膝蓋高的矮梯,他得手腳並用,他趴著往上爬,牆面有字,像用指甲刻的:
「現在是你第十八次走這裡。」
「你殺過三次自己。」
「不要轉頭。」
他轉頭。
樓下,有人倒掛著爬上來,臉貼著天花板,四肢張開,像蜘蛛。
他看不清是誰,只看到眼睛很多。不是「雙眼」,是額頭、臉頰、下巴全是眼睛,圓圓鼓鼓地轉動。他往上爬得更快,手掌磨破,他不敢停。
抵達天井頂部時,是一道紅門。門開著,風往裡吸。
他鑽進去。
裡面是監控室。
但不是他的監控室。
牆上螢幕滿是密密麻麻的人臉,對著鏡頭。臉全一樣。都是他自己。老的、瘦的、胖的、死的、活的,全都看著他。
他看到螢幕裡有一個版本的自己,正在對講機裡喊:
「我已經關進來了,這裡不是正常的地方,你不會記得的,每次你都會——」
螢幕黑了。
他耳朵邊傳來自己的聲音:
「不要相信走出來的那個人。」
他轉身。門口站著一個他自己,穿著一樣的制服,一樣的破鞋。右手拿著滅火器。
對方笑,然後說:
「剛才那段,你演得不錯。」
對方舉起滅火器,砸了過來。
《屍樓》第五章:拆解體
第一擊砸來時,黃仲彥沒有閃。
滅火器砸在臉上,顴骨碎裂。他聽見自己的牙斷在口腔裡,一塊塊碎得像豆腐。他跪下,對方繼續揮砸,鼻骨塌陷,右眼擠出,吊在神經上。
他沒有叫。他抓住對方的腳,咬,嘴裡只剩兩顆牙,咬不穿。對方踩他胸口,肋骨插進肺裡,他倒下吸不到空氣。
眼前出現一排字。
【身體遭到清空,請準備進入。】
不是錯覺,他的視網膜上浮現字體,像手術機器的提示,他想移動手指,沒有反應。
他躺著,感覺身體被切開。不是痛,是「分開」的知覺。皮膚從內側剝落,器官被一個個拿出。不是看見,而是「感覺」被拿走。
肝臟、腸子、脾、眼球、牙根、手指節、肩胛、腦皮層、記憶碎片。
每一個部位都浮在空中。他躺在地上,卻又「看見」這一切。他沒有眼睛,但能觀察。他的五感已經不是靠肉體,而是被擴散到空氣裡。
接著,他聽見皮膚在摩擦皮膚的聲音,規律地轉動。每一個零件都是肉構成的器官——心臟是轉輪、聲帶是傳動軸、腦幹變成中樞連接點。
他的身體正在被裝進一部肉機器裡。
外殼是一具新的他自己。眼神空、嘴巴閉合、胸口打開,像門。他的神經一條條被塞進那具身體。
他想掙扎,但沒有「掙扎」的功能。他只剩「輸入」。
那具新身體開口了,像機械似的聲音說:
「輪值重啟。第十九組準備,行為複寫完成,次級記憶保留。」
他被關進自己的副本裡,下一輪即將開始。
⸻
他站起來——在新的身體裡。他走到鏡子前,看見自己沒異常。五官正常,肌肉張力標準。他試著微笑,嘴角可以拉開。
只要不打開胸口,誰也不知道裡面不是人。
門打開。
走廊一樣。
他接到值班任務。
B2攝影機壞了。
他抓起對講機,按下。
「B2訊號又沒了,過去看一下。」
沒有回應。
他再叫一次,還是沒有。
他不覺得奇怪。他站起來,抽屜打開,裡面是手電筒、剪刀、警棍、記憶碎片、掉下來的牙。
他沒拿警棍。他拿剪刀。
他走向樓梯間。
準備下一次,再被拆開。
《屍樓》第六章:器官不是你的
他走進B2。
那裡不是他記得的停車場,而是滿地血肉的空腸室。牆壁是濕的肉,地板上鋪著眼球,踩下去會發出彈響。
他不反感。他的身體這次做得很穩,手掌乾燥、關節柔軟、眼皮不抖。他低頭,看見自己右手手背刻著一行字:
「這手不是你的。」
他盯著那排字,像嵌進來的。皮膚裂開,沒流血,是黑色的膿。
他伸手摸自己的臉。額頭多了一塊骨。鼻子摸起來有兩層,像是舊骨沒拆乾淨。嘴巴裡牙齒有十三顆不屬於他,那些牙根接在牙肉裡,一碰就會痛。
有些部分開始排斥彼此。他的肋骨彎得太靠內,心臟擠壓肺葉,讓他喘不過氣。
他開始記起來。
不是記得事情,是記得「疼」。每一輪被拆開再拼接的時候,某些神經線條記住了次序,哪一刀會碰到橫膈膜,哪一刀會割開腹膜,哪一條腸會繞過胃動脈。
他不是一個人。他是這棟樓的拼圖之一。他的身體是樓的一部分。
走廊盡頭,有一個洞。
他爬進去,裡面漆黑,像氣管一樣窄。裡面潮濕,有黏膜,他爬著,每前進一米,就有一塊舊皮貼在牆上,那是過去的他留下的身皮。
第一張皮是完整的,還有頭髮。第二張只剩胸部以下。第三張被撕碎,但左手完整。那手朝他招,指節還能動。
他繼續爬,聽見聲音。
「記憶同步失敗,強制初始化。」
他停下,耳膜鼓起。有什麼正在抓他的脊髓,從皮膚內側往外扯。他背後裂了一道縫,有東西鑽進來。
是一條脊椎。
新的脊椎,黏著他的骨縫,對接。每接上一節,他腦袋就會湧進一段記憶:
第一輪,他自己把自己活埋,頭朝下,口鼻灌滿泥。
第六輪,他開腸剖肚,想找出「樓在哪裡藏的門」。
第十二輪,他殺了別人,也吃了對方的眼球,試圖看出這世界是假的。
第十七輪,他燒掉整個樓,自己從煙裡爬出來,又回到一樓大門口。
每一段都沒有出口,每一段他都回來。
脊椎完全接上後,他從地道爬出來,站在樓頂。
樓頂沒有空氣,沒有天空。整個四周是封閉的肉牆,像胃腔。地板是齒輪骨架,轉動時會磨碎踩上去的東西。
中間有一個人,坐著,臉上戴著他的臉,但更老、瘦、黑,像是乾掉的他。
那人睜眼,看著他說:
「這一輪,換你坐下來了。」
他問:「這裡到底是什麼?」
那人沒有馬上答。只是笑了一下,把自己的頭掀開,露出腦裡的東西——那不是腦。
是攝影機。
他把頭遞過來。
黃仲彥接過,攝影機自動對準他,開始錄影。
《屍樓》第七章:錄下來的你
黃仲彥拿著那台從對方腦內取出的攝影機。
它對著他,自動對焦,啟動錄製。紅燈亮起的那瞬間,他感到腦幹像插進一道電。
所有記憶全都湧出來。
第一個他,是個屠宰場員工。年輕、沉默,第一個晚上,是他拿著屠刀回家的那天。路過這棟樓,進來小便,沒出去過。
第二個他,還記得外面的街道。他嘗試爬管線出去,被樓頂上的東西抓下來,頭斷在三樓和四樓之間。
第三個他,把整層地下室塗滿了自己的字,用手寫、用血寫、用皮寫。他寫了一萬七千句,最後一句是:
「把我燒了。」
他曾燒過自己。他也曾燒過樓。每次火熄,肉會長回來,字會消失。
攝影機錄影時,他開始聽見那些版本的自己在他腦內說話:
「我們試過跑。」
「試過餓死,試過不動,試過咬掉舌頭。」
「你一拍攝,我們又回來。」
他走到樓頂中央,那個「前一輪的他」已經不動了,像斷電的模型。風開始逆流,牆壁蠕動,齒輪轉快。
他往自己嘴裡塞進攝影機。
他開始吞。
攝影機卡在喉嚨,他撐開嘴,硬把它吞進去。喉嚨破,聲帶裂開,吞進食道,一路滑進胃,還在錄影。
畫面轉黑,但聲音繼續收。
他的胃壁在說話:
「你還有一次機會。」
他的左手開始脫皮,像舊衣服那樣剝開。手骨露出,一條條纖維從骨縫裡冒出。那是天線、神經通訊線。他的手開始接收樓的命令。
他舉起右手,用剪刀砍斷左手。
血噴在牆上,牆發出尖叫。
整棟樓的聲音湧進他腦裡:
燈光像瞳孔放大,閃爍。
門一扇扇打開,從裡面走出不同版本的他。
有的穿醫生袍、有的沒臉、有的被挖空、有的全身是嘴巴。
他們一齊說:
「要不要重來?」
《屍樓》第八章:熄滅
他站在樓頂,左手已經砍掉,只剩斷骨處在滴血。剪刀插在牆上,像插進肉層。
那些「他」——全版本的他——從門裡走出,一個接一個。他們沒有臉、有的有兩顆頭、有的肚子是口、有的腦殼蓋是開的。
他看著這些版本的自己,他沒有再問,他知道如果再問一次,就會開始下一輪。他把剪刀拔出來,用沒斷的手抓緊。
他走進樓頂的控制腔——樓的「心臟」。
那裡是一個透明室,裡面掛著一塊活體肉,直徑兩米,像胎盤,血管連在四面牆,脈動。肉壁裡有一顆心臟,像個異形,是一種能跳、能看、能記錄的東西。
他把剪刀插進去。
第一下,沒有聲音。
第二下,肉體開始收縮,像縮成拳頭。整棟樓發出尖銳金屬聲,地板在裂,牆壁的牙齒開始脫落。
那些他們──其他版本──開始奔跑,有的想逃、有的想撲過來阻止、有的跪下來哭。
他沒有停手。
他撕開那顆心臟,把攝影機掏出來。
還在錄影。
他拿剪刀,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這是出口。」
他插下去。
整棟樓同時熄燈。
所有的聲音斷掉。所有的記憶靜止。牆壁塌了,樓梯化成沙,天花板碎成皮屑,空氣變成水,時間變成一段死光。
只有一個東西留下來。
一具屍體,面朝下,嘴裡吐著一台破掉的攝影機。
紅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