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臟器之下》|第一章:電梯裡的味道
電梯門打開時,味道先到了。
不像屍臭、尿騷,是濕熱的、鹹鐵味混著汗與腐肉的味。林則凱站在門口,沒進去,先看了一眼裡頭。
只有一個人,背對他,穿灰色連帽外套,兜帽蓋住頭。那人站在角落,頭靠著牆,像睡著了,手垂著,指節顫了一下。電梯裡燈不穩,忽明忽暗。
則凱吸一口氣,踩進去。腳底濕黏,他按了七樓。
電梯關門時,那股味道更重了,像有什麼發爛的東西卡在牆縫裡,他忍著沒咳嗽,眼睛微酸。
那人沒動。
電梯上升,1樓、2樓、3樓。
「你是新搬來的?」那人開口,聲音沙啞。
則凱沒回頭,只「嗯」了一聲。
「哪一戶?」
「七樓,703。」
那人沒馬上回話,只是轉了個頭,帽子底下一雙眼睛盯著他看,左眼紅,像泡過熱水的血球,沒有明確的瞳孔。
「原本那戶……牆壁有聲音。」他笑了笑,嘴角的乾痂裂開一點,「他說裡面有人抓牆,像小狗,也像人,每天三點,會叫他名字,叫得很輕。」
則凱不說話,右手在口袋裡握著鑰匙。
「然後他把牆挖開了。」
男人比了一個圓:「裡面有一隻眼睛,一直看著他,就在你現在床的後面。」
四樓到了,則凱按下「開門」。
那人歪頭:「你不是要上七樓?」
「改變主意了。」
他走出電梯,聲音沒再跟出來。直到他走進樓梯間,那聲音又從電梯裡冒出來,距離不遠不近:
「703……你真的不該住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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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梯很窄,燈是壞的,牆邊透著急電燈的黃光。則凱一步步往上,拖鞋踩在濕水泥地上,每一步都拉出黏響聲,他沒聽見電梯門關上的聲音。
七樓門口乾淨得太整齊,他打開門,室內氣味是新清潔劑混著乾霉味,有點刺鼻。
屋裡空,裝潢簡單,看起來像樣品屋,他走進臥室,房間比他記憶中照片裡的更亮白,尤其床頭那片牆。牆面刷過漆,但有一處隆起,平面下有個不明顯的弧線,像被補過。
他靠近,指節敲一下,聲音悶的,和其他區塊不同。牆面冰,不像是水泥,而是某種不透氣的東西。
「牆裡有一隻眼睛。」
他轉身要走出臥室時,聽見啪的一聲,從牆裡傳來。
不大聲,像指節滑過某種硬面,節奏斷斷續續。又一下。啪。啪。
他站在原地,側著身體盯著那塊牆,那聲音像有人在移動,也像……有人在想事情。
他彎下腰,把耳朵貼近牆。
什麼聲音都沒有,但他聽見自己的呼吸。
短促,無規律,胸口很緊,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喘了一下子,沒意識到。
他站起來,離開房間,沒再回頭看那堵牆。整晚,他把沙發搬到門邊,沒進臥室。
凌晨三點二十二分,他睜開眼。
屋內沒有聲音,但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剛才停在那面牆裡,看著他。
《臟器之下》|第二章:703不是空戶
中午,林則凱走出電梯,一樓管委會的桌上貼著通知,紙邊捲了起來,他低頭看了兩眼。
「703 戶請儘速補交五月管理費」
日期劃掉重寫三次,最新寫的是兩週前。
他盯著「703」三個字。明明他昨天才簽約遷入,仲介說這間空了一年半,完全沒人碰過。
那這張通知是給誰的?
管委會沒人,玻璃後頭只放著三張折爛的塑膠椅,他站了三十秒,想找人問,最後走到超商買了杯熱美式,坐在門口欄杆上喝。
一個女人從對面樓梯間走出來,推著手推車,裡面全是空紙箱。她低頭擦汗時,瞄到他。
「你是昨天搬來的吧?」
則凱點頭:「對,703。」
女人眼睛頓了一下。
「703……你怎麼會挑那戶?」
則凱疑惑:「怎麼說?」
她咬著嘴唇,像在決定要不要講話,最後還是壓低聲音:「之前有個男生住那,他突然就沒出現了,東西都在,但人找不到,警察來過,房東說他搬走了,可是……樓上有人說他根本沒搬,也沒帶走東西。」
「什麼時候的事?」
「快一年了吧。只是……算了。」她看了他一眼,眼神跳過他的臉,落到他左肩後方,停了半秒。
則凱回頭看——什麼也沒有,就是社區的垃圾分類區,空的。
她推著車走開,車輪壓到地板時發出一聲咯的尖響。
則凱沒喝完那杯咖啡,咖啡變涼,像泥水,他倒掉。
晚上,他查自己那間的地址,找到一篇舊文:標題是【社區失蹤案】,發文者帳號不明,內文只寫一句:
「他牆裡聽到聲音後的第五天,就不見了,牆還是新的,但那區塊比整面牆重一點,你量過嗎?」
沒有留言,沒有日期,網頁是截圖的,不是原始網站。他再查一次,已經找不到。
他打開房間燈,那面牆還在,沒有任何聲音。
他盯了五分鐘,手機螢幕亮起來——是來電。
沒顯號碼,只有字:「管理室」
他接起來,對面沒有聲音。
幾秒後,有一個女人的聲音,低而尖,像是嘗試模仿正常語調。
「請問……703 有人在家嗎?」
「我在,怎麼了?」
對面安靜了幾秒。
「……你不是他。」
電話掛了。
他看著黑掉的螢幕,過了很久,才發現自己忘了呼吸。
《臟器之下》|第三章:不屬於這裡的東西
凌晨兩點五十八分,林則凱醒來,沒理由。
屋裡沒聲音,但他感覺耳朵後面有東西貼著,一種壓迫感,他腦中浮出一句沒來由的話:
「你不是他。」
他坐起來,屋裡燈沒開,但窗邊反光照出輪廓,他站起,走向臥室,腳步慢。
臥室門沒關,他推開,裡頭空氣比外面冷一點。
牆,還在,那一塊稍微突起的地方,依然在那。
他走近兩步,站定,伸手,手掌貼在牆上。
然後,有聲音——不是敲牆,是回敲。
他剛貼上去的那瞬間,牆內傳出一聲「咚」,剛好在他手心位置,像是裡面也有人伸出手掌,與他相碰。
他手掌沒離開。
過了幾秒,那聲音又出現了——咚。
再一次,稍微偏左一點。
咚。 偏右。
像在試探他手的位置。
則凱終於開口:「你是誰?」
沒有聲音。
但他手邊的牆,開始有震動,很輕,不規律,有時強,有時沒了。
他退開一步。
牆不震了。
然後,他聽見第三種聲音,不是來自牆,是來自床下。
一種「塑膠刮地」的聲音,緩慢,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塑膠的聲音。
他蹲下,沒有馬上看。
他只是看著自己的腳趾,一動也不動,直到聲音停下來。
他沒有翻床。
第二天早上,則凱下樓,臉色正常,他沒跟任何人講。他只是走到社區前棟,拉開信箱。
703 的信箱鎖沒換,打開後裡面空空的,正要關上時,裡頭一角有一張舊紙條,捲起來塞在內壁。
他抽出來打開。
紙上是鉛筆字,寫得很急,幾乎壓破紙面。
「不是夢,他會回來,但不是用我的臉。」
則凱盯著這句話,把紙折回去,重新塞進信箱,什麼也沒說。
晚上,他回到屋裡,打開燈。
桌上的馬克杯位置變了。
原本靠左,現在在正中,剛好壓在他電腦滑鼠線上。
沒人進過屋,他確定自己有鎖門,也沒喝過那杯水。
他走到廚房,打開瓦斯爐上面的吊櫃,取出備用膠帶,拉一段封住臥室門,他怕裡面東西出來…
他沒進臥室,那晚他睡在沙發,但用手臂壓住自己的手機,把整晚的錄音開著。
隔天醒來,手機錄音還在,播放時間是:7小時49分。
前四小時沒聲音。
四點零七分,錄音裡傳來一個男聲:
「你是不是也聽到了?」
則凱聽著那段錄音,一遍又一遍,聲音不像他自己。也不像樓下的鄰居。他想不出社區裡有誰講話是這個腔調。
聲音只出現一次,然後是滑動聲,像某種東西拖行的摩擦。
他沒有刪掉錄音,只是關上螢幕,打開陽台門,站在外頭抽了一根菸。
風吹得很冷,他低頭看著自己腳下,水泥地角落有一塊深色痕跡。
《臟器之下》|第四章:筆記本的主人
他不是第一次進廚房吊櫃,搬來第三天時,他清了裡面所有東西,但那天早上,他煮完泡麵,要收湯匙,伸手進最裡層,卻摸到一個東西。
一個塑膠拉鍊袋。半透明,表面發黃,裡頭裝著一本A6大小的筆記本,外皮是藍色仿皮,角落磨破。
他拿出來,站在流理台旁翻開第一頁。
筆跡急促,內容不是流水帳,也不是日記,而是一堆斷裂句子,像是腦中想什麼就寫什麼。
「牆裡聲音不是每天都有。」
「有時是早上,像在等我起床。」
「第三天我用錘子敲牆,牆回敲我。」
「牆裡東西是有想法的,但不一定是人。」
則凱盯著那幾行字,默讀三次,然後翻到下一頁。
中間一頁被撕過,只有右側留下邊角。
下一頁寫著:
「第四晚我沒進臥室,它在廚房敲我杯子。」
他握著筆記的手指緊了。
他昨晚沒碰杯子,那杯確實被移動,位置剛好在滑鼠線上,時間與內容完全對上。
他再往後翻,紙開始破損,有一頁只寫三個字:
「703不是我。」
再後面,是一整頁潦草的自問自答,寫滿:
「你是誰?我住在703嗎?你是我嗎?那你在哪?他是不是我?他是不是他?他是不是我?」
則凱翻到最後一頁,寫得很整齊:
「你會進來的。不是搬進來,是被放進來。」
「牆會記得你,不是你記得牆。」
下面空了一行,最後一句是:
「看牆的人會變成牆的一部分。」
他闔上筆記本。
那句話不是比喻,像是事實的陳述,不像寫給人看的。
當晚,他沒開錄音。
他只是拿了膠帶,把筆記本黏在牆上那塊突起正中央,封死,不留縫。
然後站著看了五分鐘。
牆沒聲音,沒有回敲,房間比往常靜。
他沒開燈,坐在門邊看著那塊牆,手機在口袋裡。他沒掏出來,他怕亮光會打破某種靜止中的對峙。
凌晨三點整,有一聲響。
像是筆記本裂開的聲音。
封口處裂了,膠帶斷了三條。
他站起來問了一句:
「你想留下誰?」
沒有聲音。
但空氣裡出現一種味道——他記得,是他第一天進電梯時聞到的那種,濕熱、鹹鐵味,像血的味道。
《臟器之下》|第五章:你已經住過了
禮拜一早上九點,林則凱走進社區管理室。
玻璃櫃台後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戴著橘邊老花眼鏡,在看表格,他敲了兩下玻璃。
「早,703的,林則凱。」
管理員抬頭。「有什麼事?」
「我想查一下……之前703的住戶,誰退租的,搬走的紀錄。」
管理員眨了下眼睛。「你剛搬來不是嗎?」
「對,但我想知道之前那戶有沒有留下什麼資料。」
他沒說牆,也沒說筆記。
管理員點了頭,站起來走進內部文件區,翻了一疊文件。過了三分鐘,拿出一張A4影印紙,遞出來。
「你運氣不錯,這戶之前有留下身分影本。」
則凱接過來,那是一份租賃終止資料,上面列的退租時間是十一個月前。
名字一欄,寫的是:「林則凱」。
他沒馬上講話,只是盯著自己的名字,下面還有一組手機號碼——是他的號碼,但最底下的簽名,不是他寫的筆跡。
他看著那行扭曲的簽字,覺得不像人用筆寫的,像是筆在桌面自己走出來的路徑。
「這資料你哪來的?」
「房東傳真來的,當時我們也覺得怪,說怎麼還沒搬就退租,不過你這邊沒交鑰匙,也沒搬空,就一直留著。」管理員笑了一下,「反正現在是你租回來,也剛好。」
則凱抬起頭:「租回來?」
「對啊,不然你不是……」管理員停頓一下,表情詭異。
「我第一次來這社區。」則凱低聲說。
兩人沉默了幾秒,管理員沒再笑,眼神開始閃。
「你等等,我再幫你查一份表。」
他進去,打開電腦,開始點畫面,則凱站在原地,握著那張資料。
螢幕映在玻璃上,他看到畫面中跳出一個住戶登記頁面。最上面一列——
房號:703
姓名:林則凱
入住紀錄:首次入住時間:三年前。
最近更新時間:昨天。
他靠近一步:「你說什麼『首次』?」
管理員手指停在滑鼠上。
「你這邊登記上……其實三年前就有紀錄。名字、身分證字號、都跟你現在的一模一樣,只是那時候註記是『自動結案』,沒有退租紀錄。」
「有影像嗎?」
「……」
管理員沒說話,他點開「備份紀錄」那欄,裡頭只有一個縮圖畫面,管理系統裡有照片,是用戶拍交資料時拍下的快照。
則凱看見螢幕裡的縮圖——畫面裡坐著一個人,看不清臉,但穿著他熟悉的黑色T恤,胸口那道斜刮痕,是他前兩年被桌角勾破的那件。
他張口要說什麼,但沒發出聲。
管理員回頭看他:「你不記得來過這裡?」
他搖頭。
「那你怎麼知道牆有問題?」
這句話,不該是管理員知道的內容,則凱抬頭看他,表情冷了。
「你剛剛說什麼?」
管理員像意識到講錯話,低下頭:「我是說……有些人反映過隔音不好。」
「我沒提牆。」
「……」
則凱沒再講話,他收起那張紙,走出管理室。
他走到樓梯間沒上樓,而是打開地下室的門。
那是一條未裝潢的走道,灰牆裸露,只有幾個閃爍燈泡。他走到底,是社區的電錶箱牆。
703 的電錶跳得很快,指針在不停轉。
他伸手,停在錶蓋上。
手還沒碰到,有聲音從電錶箱裡傳出來:
啪。啪。啪。啪。
是敲擊聲,節奏很熟——他聽過,牆裡也是這個聲音。
他盯著電錶,這裡沒有牆,只有空間,那聲音像是在空氣裡繞的。
然後他聽見自己名字:
「林則凱。」
像是從身體或腦裡發出來的聲音。
《臟器之下》|第六章:牆內不是空的
凌晨兩點五十七分。
林則凱被一聲「啪」驚醒,牆傳來的。
他沒開燈,靠近臥室,門沒關緊,縫隙裡滲出一股濃到讓人反胃的味道,鐵銹味、腸子煮過頭的臭油味,還有一股腐肉酸。
他把門推開,牆破了
不是一整面,是那塊隆起處,從中裂開一道縫,水泥剝落,裡面是黑色的——有某種潮濕的黏膜組織貼在牆內側,上面還有細毛,像鼻腔或胃壁。
裂縫裡有東西在動。
一隻手,從裡面伸出來,沒有指甲,指節鼓起,皮膚不像人,是褐紅色的,貼著一層薄膜。那手不找東西,也不亂摸,慢慢地,掌心朝外,貼向空氣。
林則凱站在三公尺外,他的胃抽痛,耳朵發癢,身體一種熟悉的冷竄起。
他後退一步,那手停住。
然後,那裂縫繼續擴大,「喀」一聲,整面牆往外脹了一吋,像有什麼東西頂著牆的背面。
牆裡出現第二樣東西。
一段下顎,是單獨的下顎骨,肉還在,但錯位,歪成九十度,左邊懸著一截舌頭,像溺水後浮腫未爆開。牙齒不是完整人形排列,而是密集、重疊、像魚齒那種一排排交錯。
舌頭突然抽動一下,輕輕貼到牆緣,發出濕答聲。
則凱乾嘔,他轉身衝出房門,跑進浴室,跪在馬桶前吐了三口——全是水帶血,喉嚨被胃酸燒破,鏡子裡的他眼白充血,嘴角裂著,他抹一把,發現手裡沾著不是自己的血——是鐵味過重、暗紅膠狀液體。
他回到臥室門前,裂縫更大了。
不是牆破開,而是牆「張嘴」,裡頭那塊像胃又像胎盤的黏膜組織在蠕動,呼吸式的鼓脹,牆角多了一團東西,沒形狀,一團像腸子脫水後捲成一堆的肉褶,但中心有一顆眼球,和他一模一樣的虹膜。
它看著他,眨眼。
他終於開口,喉嚨燒痛,聲音沙啞:
「你是我嗎?」
牆內的東西沒有回應,但那隻手,慢慢從裂縫伸出來,指節折得不像人,像是為了模仿人類姿勢被強行捏回來的異物。
它摸到地板,手指拉出一段東西:是人的皮膚,薄如紙,黏著毛孔與指紋紋路。那塊皮上有刺青——是則凱自己右腕內側那行英文句子。
那是他的皮。
《臟器之下》|第七章:牆是我
他穿了雨衣,他怕牆裡的東西噴出來會碰到皮膚。
五金箱裡翻出一把鐵槌、一把壁刀、一支撬桿,全帶進臥室。
牆還在流血,裂口一點點滲出稀紅色液體,沿著牆縫滴到地板,變成半凝結的深色膜,他把撬桿插進縫隙邊緣,猛力一扳,啪——那塊水泥板整塊掀開。
牆裡不是磚,是肉。
一整面牆深約三十公分,填滿濕潤、有脈動的內臟結構。
沒有骨頭,但他能一眼看出:
一顆心臟,正在跳,頻率與他自己的心跳同步;
三段腸子,一段開口,一段結腸樣,第三段呈現類神經管狀態;
還有一塊脊椎形狀的軟骨條,像從某人後腦一路拆出來直接嵌在牆裡;
嵌在「腸神經」交界處的,是一顆睪丸,但裡面長著牙齒。
他彎腰嘔了,嘔的是膽汁,黃綠,帶苦,嘴唇發麻。他跪下,吐完後沒站起來。
那器官不是解剖式排列,是亂的,像是有人把他「打碎重組」後,塞進牆裡排成一個嘲諷的生理自畫像。
他舉起鐵槌,砸下心臟。
咚!
肉彈開,砸進去的同時,他胸口也一抽,心律亂掉,視線抖了一下,他摔坐在地上,大口喘。
再砸第二槌。這次心臟破裂,牆裡噴出一股液體,直射到他右臉。是乳白黏液混著半透明組織絲,像羊水又像眼球後液。
他想起來:牆裡的心臟跳得跟他一樣,砸破的時候他自己也幾乎停了。
那顆「不是他」的心,也可能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他往內挖,把牆裡的肉一把一把抓出來。黏,熱,會蠕動,裡面有東西發出聲音。
是錄音,肉團裡有聲音在播放。
「……你說牆是空的,牆不是空的,牆記得你,你忘了牆……」
那聲音是他的聲音,口氣、氣息、語速,全一樣。
則凱跪在牆前,手上是血,牆上是他自己的組織,他聽著那段錄音重複兩遍,然後說:
「我不記得了。」
牆沒回話,但從牆體深處,一顆頭骨緩慢浮現,上面沒皮,只有半張嘴,嘴裡卡著一張紙。
他用撬桿把紙勾出來。
是張列印過的紙,紙上只寫一行字:
「如果你打開這裡,就代表你已經被放進來。」
底下是一串數字:
LIN703-002
他盯著那行代號,002。
不是第一個。
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703這間房,不是房間,是「殼」,每一代進來的人,肉體留下一部分,牆就長出下一個人。
他回頭,看見地上的雨衣和工具被牆裡的液體慢慢吞進去,融成一層肉膜。
他轉身往外走,走出臥室時,牆裡傳出一句聲音。
他的聲音,但比平時更乾、破、像有人在模仿:
「下一個,會是你。」
《臟器之下》|第八章:還回來
林則凱拎著背包,踏出703室的門。
他沒帶什麼,只裝了錢包、證件、手機、三件衣服,鑰匙丟在地上,他不想再鎖門,他的手指在門邊停了一秒,還是鬆開了
下樓,進電梯,抵達一樓,他一口氣往外走,經過中庭時,他聞到那個味道又回來了——
血和皮革混著濕肉發脹的味道。
不是從房子傳出,是從他自己身上滲出來。
他快步往社區出口走,門口站了一個人。
那人穿著舊T恤,背影有點熟悉,肩膀稍歪,右腳略瘸。他沒回頭,則凱繞開他,從旁邊走。
那人突然開口,聲音低,但確定是男的:
「你把位置拿走了。」
則凱沒停。
對方回頭。
臉上沒有五官,整張臉是光滑的皮膚,像生物塑膠包起來的骷髏頭,嘴巴在皮下蠕動,像兩條肉蟲。
他往後退兩步,轉身要逃,身後又多了一個人。
這次是女的,頭髮長,脖子上綁著什麼東西,像手術帶。但胸口凹進去一個洞,能直接看到肋骨,有幾根沒接上,晃動時發出骨頭撞骨頭的聲音。
她開口:「我不是你,但你踩著我上去的。」
她往他走來,腳底磨地,拖著一條什麼東西。
則凱衝進樓梯間,想從側門離開。他跑到地下室,沿著儲藏室後門想繞出去。
角落站著第三個。
這次沒動,是個男孩,年齡不清楚,全身纏滿膠布,只有眼睛露出來,但眼睛裡全是血絲,他手裡拿著一個東西——一小片皮膚,上面有刺青。
是則凱的。
小孩沒說話,把那塊皮放進嘴裡,慢慢咬下去。
則凱想吐,他摔門衝出去,跑到馬路邊,過馬路時,一輛計程車剛好開來,他攔下。
車窗搖下,司機看著他。「去哪?」
則凱喘著,報了朋友家地址。
司機點頭:「上車。」
他坐進後座,門關上。
車剛開動,則凱才發現——司機後頸有一塊縫過又裂開的傷口,縫線還掛著沒拆,肉翹起來,裡面露出半段牙齒。
司機開口:「你想去哪都行,但位置不能留空。」
則凱伸手開門,門鎖了。
後座車門無法開啟,玻璃外,看不見外面,整片窗戶開始起霧,是車內開始發熱,熱氣裡混著熟悉血味。
他大叫:「放我下車!」
司機笑,慢慢轉頭,臉不是他的臉,但眼睛是。
一模一樣的虹膜,甚至有他眼角那顆小痣。
司機說:「下一個已經準備好了。」
車子沒動,窗外變成一條全黑的隧道,車內燈熄了。
後座地板傳來濕潤聲響,像什麼東西在蠕動、撐開空間。
則凱低頭看,腳邊地毯開始鼓起來,像有什麼從車底要爬上來,他想踢開,但已經來不及。
他腿被什麼東西黏住了,像皮被剝離。
車內燈再次亮起時,他看見腳踝下方,皮膚被剝開一層,血緩緩流,像是被放血。
然後有聲音在車裡響起:
「你住過703,你就是703。」
《臟器之下》|第九章:位置清除
凌晨三點整,703的天花板開始滴水。
是體液——混著膽汁與半透明血漿的黏液,一滴一滴從冷氣孔滲出,滴到客廳的玻璃桌面
林則凱醒來,發現自己不是躺在沙發,而是跪在廁所裡,臉貼著馬桶蓋,雙手被綁在脖子後方。
他想掙扎,但右手食指彎不回來,指骨脫臼,關節突出皮膚,像魚鉤刺進肉裡的狀態。
牆裡傳來聲音——像數個人同時低聲說話,每句話都斷在不同節奏:
「你把位置坐得太久……我們等太久……」
廁所門自己打開,光從走廊那側照進來,有人走過來。
是第一個「他」——那張光滑無臉的版本。
牠手裡拿著一把鐵鍋蓋大小的鋸齒盤,像從工地拆下來的水管刀,鋸片缺口處還卡著皮膚纖維,像從人肉上刮下來的。
則凱還想叫,但他嘴裡被塞了東西。他咬著什麼軟的、溫熱的東西。
他吐出來——是自己舌頭的一半,還連著神經尾。
無臉「他」舉起鋸盤,沒有多餘動作,直接對準他的左肩關節轉下去。
咔咔咔咔——鋼齒切過關節,切開皮,再來是軟骨,最後撞到肱骨時卡了一下,然後啪!肩頭斷了,整個手臂還連著衣服,被甩到廁所地板。
血噴得不劇烈,而是往下流得很快
無臉「他」把那段手臂夾起來,放進一個像是人體生長槽的牆洞裡——牆面張開兩片黏膜狀的肉瓣,吞下手臂,蠕動兩下,閉合。
地板上其他洞也打開。
第二個「他」走進來,是半張臉全燒焦的版本,腿不完整,用膝蓋拖著走。牠手裡抓著一條肋骨鏈子,另一端拖著一個人——是社區管理員。
管理員的臉被剝掉,只剩肌肉組織,嘴裡還在抽動:「我幫你檔過資料……我幫你拖過身份……你答應不吞我……」
半臉「他」沒理他,把人拉進洗衣間,按進水槽裡,啟動洗衣機。
轟——咔啦咔啦——
水槽不是洗衣槽,是粉碎槽,血水四面噴,牆壁全是肉與白骨細片。十秒後,水機跳停,槽底只有血泡和斷趾。
第三個「他」走進來——這個最像他本人,甚至穿著昨天的衣服,但眼睛沒有光,像玻璃假眼後面藏著什麼會移動的東西。
這個版本抬頭看他,說了一句:
「你還沒完成,但你已經不需要自己了。」
則凱看見牆的中心張開了一個大洞,裡面不是通道,是一塊仿照人型的洞穴,有五官凹槽、骨盆弧線、肺部對稱氣腔。
牠們想把他塞回牆裡
他掙脫開被綁的繩子,身體還沒力,他從血水裡撈起斷手裡剩的那把鋸片,朝牠們衝去。
鋸片第一刀劃進假「他」的右眼,整顆眼球被削掉,只剩空洞,黑洞裡有一堆類蟲狀肌纖維跳出來,像寄生的視神經本體。
他連揮七刀,直到整張臉撕成兩半,才被第二隻「他」撲倒。
他沒掙扎,只笑了一下,把鋸片直接塞進自己胸口那個已經裂開的舊刀口。
喀。 鋸片卡進肋骨,血壓瞬間湧上口腔。
他最後一句話是:
「你們複製不了這個。」
然後他整個人倒進牆口裡,血液從他身上像被抽走一樣被牆吸乾,連骨髓都像抽脂般被灌入牆體內。
那晚703安靜了。
三個「他」站在血泊裡,低頭,看著地上沒有形狀的肉塊。
一分鐘後,牆開始分裂。
下一個則凱開始生成。
《臟器之下》|第十章:生成者
凌晨四點零三分,703的臥室牆體完成了最後一次收縮。
牆內的「人形腔體」結構已經擴張到完整尺寸:一點八米的直立空間,由纖維肌肉、溫控血膜、神經傳導觸線構成。
裡面躺著一塊未成型的肉核,無臉、無骨、無聲。
五分鐘後,牆底張開一條輸送槽,開始輸送神經樣蛋白漿。
這些液體從先前「則凱」的脊髓殘渣與視覺皮層殘片中提取,含有:
三段記憶:第一次打開牆的畫面、電梯裡遇見無臉人、自己的名字。
一組語言模組:聲音模仿、說話語速、恐懼時的喘氣。
血漿注入後,肉核開始變形。
先是骨架架起:一段段白色支柱從內部長出,發出骨質摩擦聲。再來是脊椎、肩胛、骨盆,然後是四肢。
骨架固定後,血管系統自動連接——血液從牆內灌入,帶著溫度,是被濾過的人血混骨髓汁,還有一點點其他則凱的眼球液。
五分鐘內,器官陸續接上:
一顆右腎,帶有十年前的傷疤,從上一代「他」身上拆下;
一段腸道,有食物殘渣,是三天前吃過的泡麵;
一對肺,新鮮合成,但黏膜還未成熟,呼吸時會帶一點水聲。
然後是皮膚。
牆壁打開十二個肉口,像花瓣張開,各吐出一條人皮長片,上面有刺青、汗腺孔、體毛,全部來自過去死掉的「他們」身上。
這些皮被自動攤平、黏合、拉緊,包住剛完成的肉體。
過程中有些接縫不合,會漏血,牆會自動吐出一種像熱膠一樣的生物黏合劑封住傷口。
最後一步是眼睛。
兩顆眼球從牆上滴下,像水球一樣滾進人形腔體。
第一顆眼睛是「則凱」的;
第二顆,不明來源,但色澤相近,角膜裡嵌著一顆極小的牙齒。
肉體震了一下。
生成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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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鐘後,他醒來。
他躺在一張床上、房間很乾淨,窗簾關著,牆沒有破。
空氣中有點新漆味。
他坐起來,摸了摸額頭,額上有點汗,他看向右手腕,刺青在,身體沒異狀,動得靈活。
他的手機在床邊震動——是仲介打來的。
「林先生,您入住得還順利嗎?有什麼問題我們隨時處理哦。」
他說:「沒問題,挺乾淨的。這房子之前……有人住過?」
仲介停了幾秒。「這個我不太清楚,但紀錄上,您是第一個住戶喔。」
他點頭。
「好,我知道了。」
電話掛掉後,他靠在牆邊,牆是涼的,像普通水泥牆,他沒聽見任何聲音。
他輕輕敲了下牆,一聲「咚」,實心的。
他笑了一下。
《臟器之下》|:未發酵的個體
新則凱醒來後的第一天,703一切正常。
第二天,他發現廚房角落有一灘乾掉的黏液,他用紙巾擦起來,擦了三張紙還是濕的。
第三天,電梯裡有個鄰居問他:「欸你不是上禮拜搬走的那個……」
他說:「沒有啊,我剛搬來。」
對方臉僵住,沒再說話。
那天晚上他夢見自己走進703時,是從牆縫爬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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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凌晨三點,牆張開了一個口。
不是大裂縫,只是微微鼓出來,像一塊氣球狀肉膜,裡面有氣泡,有聲音。
新則凱醒著,看著那團肉泡,心裡沒感覺。
他只問了一句:
「是不是又來了?」
牆沒有即時回應,牠觀察他。
過了幾分鐘,牆發出第一次內部收縮,嘗試讀取新則凱的「反應資料」。
結果為零。
新則凱不像以往那些個體:會逃、會瘋、會反擊、會說「我不要死」,會產生劇烈記憶反彈與恐懼。
他太平靜。
牆觀察了三夜,發現:
新則凱不進房間最深處,也不破壞牆面;
他不說話,也不和別人互動;
他連作夢都沒有細節,只有空白。
牆產不出記憶,牠無法複製。
這個「人」對牠來說,沒有養分,也沒有意義。
牠第一次意識到:703可能製出了一個無法使用的空殼。
所以,牆開始對自己說話:
「你們太久沒變了。
我吃到的,都開始沒味道。」
然後牠說:
「我不想再餵下去了。」
這不是懲罰人類,而是牆對「人類這種物質」失去興趣。
《臟器之下》|最終章:牆說話了
凌晨三點整,703室裡沒有聲音。
也沒有則凱,沒有他的衣物、手機、血跡、骨頭——整個人連同過去那一代版本被「收掉了」,像從來不曾存在。
但牆還在。
牆裂開,不再像傷口,不像肉洞,而是一整張真正的嘴。
上顎由水泥骨骼構成,內部嵌進牙齒與肉齦;
下顎則是兩層黏膜包住一整塊結締組織,宛如舌頭內骨結構;
牆的中段是「氣管」──一段可壓縮的軟骨氣囊,每收一次氣,就能「說」一個音節。
703整個空間,不再是房間,是一副站立的肉體發聲裝置。
凌晨三點十五分,牆開始發出聲音,聲帶未成熟、字節破裂、呼吸阻塞,像剛學講話的東西,吐出一句:
「…我……是…..誰…住……的……地方。」
然後牆停頓十秒,再說:
「我是……你們想進來的…『裡面』。」
聲音變平穩,牆的構造穩定後,說第三句:
「不是你住這裡,是我住進你們每一個人。」
空氣變熱,牆的聲音越來越像人,但說出來的話,不像人能理解。
像個意識試圖用肉體來解釋自己。
「你們都不是從外面來的……你們是我排出的碎片,試圖走出去,但一直走不遠。」
牆歪了一下——不是真的動,而是整面牆像脊椎一樣彎了一下,空間開始有脈動感。
然後牆開口說出這句話:
「你們以為是你們在活,我只是讓你們活一下。」
最後它說:
「我現在不要人了。」
天花板自動合上,牆口封閉,血管回縮,空間開始收緊——
703整間房,開始折疊自己。
地板像皮膚抽筋一樣捲起;
牆壁變軟,表面出現細紋,像腸道收縮;
屋頂內部長出骨質支架,往下壓,把整個空間壓扁。
最後,703只剩下一塊高約80公分、紅黑色、具器官結構的「肉盒」。
門外安靜,樓道恢復正常,誰也不知道這裡曾經住過誰。
你確定,這副身體從來只有你住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