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小茹:她太像我,所以我沒辦法愛她(下)
我們的開始,是因為兩人太過相似,分離,也是因為太過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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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午後的清風吹起,我會想起那個下午,我們在大度山背的漫遊,
洗完澡後,載著小茹,騎著小黃,往大肚的方向隨著山路盤桓而下。
毛細孔被微風撫觸,整個人輕飄飄的,唱著歌和她隨意探索,欣賞大肚市景,從小路一路下到省道,蹲在地瓜田旁聽圳溝水流潺潺,欣賞夕陽懶洋洋的滑落。
第二次邀請小茹來長住幾天,前幾天依然甜蜜如昔,東海夜市、東海牧場、大度山望高寮、都會公園……都有我們的足跡。
如果一切定格在這裡就好。

小茹雖是第12號,然而在我生命中確有關鍵性的位置。她讓我開始注意到自己有寫作才能。「小茹,最近我寫了一篇有趣的報告,要不要聽聽看?」「這樣是嗎?寫報告是我的專長,我會忠實給你『指導指導』,念來聽聽!」對作業一向積極的小茹,一下子興致來了,出乎我意料之外,尤其當我唸出報告內容是關於「日本AV產業的研究」,因為那是通識課「日本文化研究」,我們這組的報告。
我放開攬著她的手,坐起來,清了清喉嚨,念起來我寫的報告內容。小茹隨著我的一字一句,眼神跳躍著,專注聽我冠冕堂皇的猥瑣。最後她緩緩的說:「我覺得你有寫作的才能。簡簡單單,把我帶入那個世界裡,讓人沒有負擔。」
第一次有人品評我的文筆,那句話一字一字像飄落的雪,落在心上,但並非消融,更是沉到更深更深的心底去。
從那之後,我也注意到,文字或許是我的一對翅膀,可以帶我飛向無垠。
如果一切定格在這裡就好。
如果一切定格在這裡就好了。
第二次較長的相處,同室的幾天裡,
骨子裡隱隱的不安,像熟悉的小蟲從前額頁探出一個頭,大口呼吸後,一聲令下,眾多兄弟姐妹也紛紛竄出,
原來它們從未遠去,只是蟄伏在那裡。
真要說是什麼,大概就是心裡的火開始明滅不定,
「三個月症候群」來了,交往差不多在這時間,無論是誰,我都有一股無來由的厭倦感,就是如此突然,對眼前的對象失去熱情,就像有人在身後偷偷吹了一口氣,心中的熱焰,啪一下只留下細絲灰煙。
對我而言,如此完美的女神,姣好親切的面容,懂我的幽默,能和我一搭一唱,閱讀興趣與我相投,更重要是我們都是相似的背景,而她積極向上的態度更是感染了我。但,
一個太陽系只能有一個太陽。如果兩個人創意相當、積極相當、搶眼相當,兩個來自奇怪家庭的人,都渴望被關注,被肯定,希望在自己的人生中當主角,那是一種原生家庭裡所缺乏的熱度。
兩個被冷清的家、冷漠的親情凍傷的靈魂,需要更多的愛與熱度來忘卻過去,我開始隱約感到,兩人都希望對方多關注自己,但誰也不習慣、不理解、不願當配角。
若有人天生不適合與人同居,那人一定是我。
一直無法理解人們同居的理由。沒有私人空間,自己所有樣子都在對方眼前,同理,對方也是如此。所有的事都必須與另一人分享,或者說隨時要顧慮對方,好處是可以分攤花費,但這與失去的自由相比,並不那麼吸引人。所以各段感情,「同居」從來在腦海出現過。
那些天與小茹天天相處的時間多了,偽同居的時間不過幾天,一絲不耐的念頭再度復發,就算是面對女神也難以免疫。那天小茹穿起我在心愛的外套,我居然脫口「給你穿太浪費了」。若干年後回想當時那句話,還是覺得垃圾,垃圾話怎會從自己口中而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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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同居結束,回復正常的雙週見一面,我又恢復正常,三個月症候群重新鑽回地底,交往正式邁過半年,正當我暗自欣喜之際,那天夜裡的電話,讓我心驚膽戰。
凌晨一點,電話響起,納悶誰會在這種時間打來。接起電話,
「……(啜泣聲)……(啜泣聲)……(啜泣聲)……」
「喂~誰?小茹?小茹嗎?你在哭?……你在哭嗎?」
這通電話就這樣撐了一分鐘,那頭掛了電話。我拿起手機,趕忙撥打小茹號碼,那頭,
「……(啜泣聲)……小明,我再跟你說好嗎?先這樣(啜泣聲)……」
先怎樣?這種場面要怎麼「先這樣」?但電話那頭似乎有明確的難言之隱,我也只能掛上電話。
第二天,近中午時,電話終於通了。
「昨晚,你嚇到了吧,對不起。昨天是明儒逼我打給你……」
明儒?
這個傳奇的名字首次登場。
經過小茹的解釋,才知道,原來是她的前男友。她想結束關係,對方是她敬重的長輩的兒子。在信仰團體中德高望重的前輩擔任要職,雙方家長熟識,而這位長輩對她愛護有加,她和明儒也很自然走在一起。聽得出,明儒相當愛她,但就是個情緒起伏大的人,也就是「恐怖情人」。相處久了,小茹想結束關係,拉開各自冷靜、分手,但男方重點劃在冷靜,而不是分手,因此關係的存續就發生了認知落差。
然後,我出現了。
明儒自然認為我是破壞關係的第三者,他們的感情陷入各說各話,但顯然我一點也不知情,無緣無故參與其中。依我個性,別人的女友再好我也沒興趣,不是道德高尚,是一種精神潔癖。
原來那晚,明儒騙小茹見面,將她綁起來,用刀子威脅她打電話給我分手。聽到這,我以為自己聽錯,原來本土狗血劇是真的,還真有人這麼幹。對我而言,感情無法延續,拉倒、遠離即可,這麼愚蠢的行徑第一次遇到。這傢伙自卑又可悲,對女人心完全不瞭解,又不是搶玩具,這樣是一點用也沒的。
聽完小茹哭訴,我一面暗罵,若早知道這種情形,就不會淌這渾水。不過話說回來,既然已是局中人,豈有輸的可能?
一面安慰小茹,一面,教她如何保護自己、報警,小茹語氣逐漸恢復,下一句讓我心跳再漏一拍。
「他媽媽說會打給你,會去學校找你談。」
媽呀!媽寶、寶媽一起出動?駭人聽聞。
從小獨立習慣,在外碰撞、學習、付出代價,自己摸摸鼻子。媽媽出手幫兒子喬,還是首次見識。今天有太多第一次,太刺激了~
隔天,真的接待寶媽電話,對我曉以大義,硬的軟的都來,我的立場不變,尊重小茹、譴責施暴者明儒,電話那頭一陣罵罵咧咧掛上電話。後來,真的到校找我,但我找聽到小茹情報,選擇不出面,因為這家人太瘋,我申請了圖書館工讀,縱情在書海裡,不理會震得快起飛的手機。
我和小茹一起挺過了這些風暴,但也在心中留下一個疙瘩。成為第三者(從媽寶的角度),破了我的原則,挺過這些風雨,不諱言,心的另一面也受了傷。
一年過去,我上北部打工,為接下來的研究所存生活費,修了教育學程的小茹留在南部國小實習。忙碌、分隔更遠,加上貧窮,手機被斷話,聯繫時間更短的情形下,在現實的搥打下彼此都累了。
終於某通電話之後,感情劃下了句點。我們都知道,來自不正常家庭的彼此,亟需翻轉自身的階級,學費、生活費、租屋費、課業、實習,全部擠壓在一起,只能鬆開手,任由現實撕扯我們,在彼此都苟延殘喘的地方,重新長出屬於自己的血肉以及,感情。
掛上電話那一刻,我知道那位寶媽為何如此有底氣,她和討厭我的小茹媽媽一樣,知道我們即將輸給自己的階級,和排山倒海而來的社會現實。
「我願意提供她跟明儒一起出國留學的費用,你能嗎?」
的確,我不能,連自救都是問題。
這話我沒有告訴小茹,我希望她、她媽媽、寶媽、歷任討厭我的女友媽媽知道,現在我是老闆,也是作家,也有超過五間的房產。希望她們看看現在的我,我承認這是一種自卑心作祟,但,又如何?
你們看走眼了,不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