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我會記得你,縱使我們永遠無法對話了。
夏天的序幕在一場端午節的暴雨後正式被揭開。
悶濕、燠熱,還有結合兩者產生的心浮氣躁。麵攤的老闆站在蒸騰的水氣後撈著麵條,不時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彷彿永遠擦不完似的。
我拎著沉沉的飲料,一面佩服小販的工作毅力,一面懊悔著自己的午餐選擇。雖然自點餐開始僅僅過去了五分鐘,卻像是過了五小時一樣煎熬難耐。常言道「心靜自然涼」,可惜這些名言佳句的出處大抵都是躲在陰涼處咬筆桿的思想家們口中。
當我終於回到家時,早已汗流浹背,在別處購買的飲料也融去了大半冰塊。在沖了澡後,我就著工作桌吃著糊掉的麵條,望著從窗外的天空出神。
自從上一次認真觀察天空,恐怕是小時候了。
坐在父親的扶手椅上,年幼的我曬著太陽,享受夏日午後的靜謐。
儘管時隔二十來年,再次坐在此處依然熟悉無比,甚至連景色也幾乎毫無變化:明亮的陽光透過玻璃灑落室內,照著磨石地板閃閃發光;湛藍的天空沒有半片雲朵,只有成群的飛鳥偶然經過。
現實與記憶重疊,一瞬之間,我似乎又變回了童年的自己,一回頭就能看見父親慈祥的微笑。
手機鈴聲劃破了記憶的絹,把我扯回現實。 是母親。
我擦了擦嘴角,把剩餘的午餐打包丟棄,然後下了樓去迎接訪客。
站在門口的是夏雨絜,如同這一年來的每個周末,雨絜總是從午後就被送來畫室,然後在晚餐時間被接回——但是這次不一樣。
少年推著行李箱,一臉尷尬地望著我。他不知道怎麼向我說明行李箱的用途,也不敢要求我的母親代為解釋。他默默側過身,讓出了被遮擋的視線。
母親向我揮揮手,告訴我「她和繼父要去瑞典旅遊」以慶祝他們的結婚周年,因此把雨絜託給我照顧。
「雨絜,要和『哥哥』好好相處喔。」母親說道,語氣裡是小女孩出遊前的興奮。
「房租會匯給你的——而且一定高於行情。」繼父的聲音從駕駛座傳出,但我只能看見他的側臉。
我皺了一個眉,故意只讓夫妻檔看見,儘管我知道他們一點兒也不會在意。
車窗升起、車身擺動,隨著夾帶熱氣的廢氣被噴出,騎樓上只剩下無可奈何的我和不知所措的雨絜。
「進來吧,在外面待太久會熱暈的。」我向雨絜說道。室內的涼氣隨著被打開的門洩出,瞬間沖走了滯留皮膚的悶熱。
少年不敢遲疑半刻,連忙推著行李箱走到門口,背包上的拉鍊因為匆忙的動作被碰的叮噹響。我順手傾倒行李箱,提起側邊把手往樓梯間走去。 「等等——」雨絜慌張地伸出手卻遲了一步,只能看著我穩穩地提著箱子爬上樓梯。
「箱子很輕呢。東西都有帶到嗎?」搖晃著輕得過分的行李箱,我向少年問道。
少年點點頭,表情愧疚地接受了我的舉手之勞,他輕輕道了一聲「謝謝」,聲音小地埋入了腳步聲中。
「東西可以先放客廳。課堂結束之後我再帶你去看客房,二樓有兩間房,你可以隨意挑。房間我前陣子才整理過,如果介意清潔的話,可以去一樓的倉庫拿掃具。」我看著雨絜解釋道,他則將背包的肩帶抓得更緊,彷彿背包是他所剩不多的安全感來源
如同那只被輕易拎走的行李箱,雨絜只剩下「說走就走」的服從。他既沒有選擇權,也不允許表現出被迫接受現狀的不滿。他的謹慎待人不是性格,而是防衛——惶恐於被討厭、被留下的結局。
「想不想要把這裡當成家,就看你的意願了。畢竟我也是剛搬來這裡,對這間房子沒有什麼特別的歸屬感。」我淡淡地說道。
坦白而言,我回到小鎮並非為了緬懷家鄉,而是因為我是遺產的第一繼承人。自從父母離婚後,我隨著母親前往了繁華似錦的都會區,揮別了恬靜淡薄的小鎮生活。除了藍天、夏日陽光與父親的午後微笑,我對於這棟房子的記憶少之又少。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在您上課的時間先整理房間嗎?我希望我的東西不會佔據公用空間太久。」雨絜說道。
「那麼我先把客房的鑰匙給你吧。」我將兩把短鑰匙交到雨絜手上。 「你可以自己挑房間。不要的那間房的鑰匙再還給我就好了。」我說道。聽見我的話,少年緊抓的手稍微放鬆了一些。
每個人都需要屬於自己的堡壘,以對抗外來的惡意,代價則是我們永遠無法理解彼此在堡壘後的真面目。
在安頓好雨絜後,我回到畫室開始準備課程。
由於今天將有一名新生報到,我從倉庫裡多搬了一座畫架到教室裡。
新來的學生是名叫藍幽媛,自從她踏進教室的那刻,上課的氣氛微妙地改變了。
恰如其名「幽媛」兩字,她的氣質如幽谷之蘭,舉止如名媛之雅。不張揚、不炫耀,卻令人難以忘懷。
況且,藍幽媛不僅有氣質出眾,身為大學生的她其實是美術專科的學生。從展開畫布、構圖、調色至下筆,每一個步驟都是駕輕就熟的演示,看得一旁的中學生目瞪口呆。連我都感慨繼夏雨絜這名天賦選手之後,同行競爭的名單又得添上一筆。
「你的的色彩觀察非常到位,色塊交界的顏色過渡也處理的很乾淨。不過這個區域可以添加一點明亮的色系,可以讓畫面更豐富。」我用筆桿指著畫面上的某處說道,
「這幅畫就像把現實場景還原在畫布上,但是畫家不是相機,畫作也不是相片。在不違反物理法則的情況下,可以善用光色調整來營造情緒氛圍。」我說。
幽媛眨了眨修長的睫毛,歪著頭思索我的話。
「老師的建議是……用畫面說故事嗎?」她問道。坐在椅凳上的她仰望著我,隨著她抬頭的動作,一股淡雅的花香撲鼻而來。
「可以這麼說。」我托著下巴回答道,端詳畫面裡的每一個元素。
相比於其他學生,幽媛的繪畫技巧相當成熟,幾乎可以當成教科書範本。然而,再完美的技巧也無法彌補故事的空洞。眼前的畫作就像是純粹的裝飾品,適合收藏卻不適合緬懷。
「老師會建議我怎麼修正,讓畫作『更有故事』呢?」她問道。
「這無關乎技巧。」我說道,
「畫畫的時候,你希望向觀眾傳達什麼?就以這幅森林畫為例,表面上是『森林的靜謐』,但是創作者想要傳達的是『內心的平靜』。」
幽媛將手中的畫筆輕放回桌面上,端正了坐姿後開口。
「美麗的畫面不就是為了讓觀眾開心嗎?」她從容不迫地說道,儘管眼中閃著困惑,嘴角卻依然保持禮貌的微笑。
「這也是目的之一。讓我換個問法——創作的時候,你是什麼心情?快樂、悲傷,還是嘲諷?」我問道。
藍幽媛小姐又眨了兩下眼睛,在恰如其分的停頓後才回答問題。
「要我說的話,是『平靜』。」她說道,配合著嘴角的弧度,每個咬字清晰而柔和,輕輕拍打在耳膜上。
「不需要過多的情緒,僅是為了留住眼前的景象而動筆,這就是動機。」
我輕輕擠了一下眉頭。不是因為聽到了至理名言,而是驚訝於對方的純粹:藍幽媛的作畫動機不是因為靈光乍現,也非一時興起,而是為了「復刻」曾經看過的景色。乾淨、一塵不染,集一切美好想像於一身的藍幽媛,舉手投足盡是優雅,甚至是呼吸的力道也是符合禮儀的精密計算。
「好吧,看來這就是你的個人風格了。」我說。
「請問真的沒有任何方法能夠達成老師的要求嗎?」她問道,完美的微笑表情終於出現了變化。一聽見沒有辦法完成我的要求,幽媛小姐反而著急了——當然是以不破壞名媛形象的方式。
「嗯,這就是個人風格。風格這種東西不是用技巧堆疊出來的。」我淡淡地說道,
「如果你想要嘗試其他的風格,不如先從主題下手,畫下對你意義非凡的事物或景色。」我建議道。
幽媛唇齒微開,似乎想追問什麼,但是一發瞥見現其他學生舉手求助,她還是把問題嚥了下去。
「謝謝老師的指教。」她以坐姿微微欠身,然後繼續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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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我提早結束了課程。當我回到客廳時,茶几上放著一瓶奶茶以及壓在其下的便條。
致老師:
我選擇了後方的房間。謝謝您。
——雨絜
茶几上還有一把鑰匙,它是沒有被少年眷顧的選擇。
我收妥鑰匙,然後走向雨絜選上的房間。
「要出去吃晚餐嗎?」我輕叩著門板詢問道。
房間裡靜悄悄的沒有回應。少年似乎是睡著了。
獨自用過晚餐後,我留了一張便條在少年的房門下,告訴對方他的晚餐放在冰箱裡,並且可以使用廚房的微波爐加熱。
有些話語就像暫存在冰箱裡的晚餐,沒有及時告知的話,直到變質那刻也不會有人想起。
一個星期後,藍幽媛戴著一本素描本來上課。
「你還需要素描指導嗎?」我困惑地問道。畢竟對美術專科的學生來說,素描可是基礎。
幽媛慢條斯理地掀開封面的帆布紙,揭露下方的圖畫。圖畫中以桔梗花圃為主體,背景則是籃球場的鐵絲網和球場上來往的球員。雖然畫面是黑白的,但是整幅畫多了幾分生氣。
「這是答應老師的回家作業,我嘗試去畫出對自己有意義的景色。」她說道。她用指尖挑起畫紙的角落,輕柔地翻開下一頁。
下一幅畫是運動員在球場上的廝殺,畫面中的球員神情專注運著球,像是全世界的吸望都寄托在手中的球,局勢緊張的情緒甚至感染到畫框外的觀眾。
「這是剛結束的比賽嗎?」我端詳著畫面中的主角球員問道。青年的黑色短髮微鬈、臉廓稜角分明,儘管面臨被對手包圍的嚴峻局勢,端正的五官透露的是運籌在握的自信。
「還沒有,決賽在下星期。畫中的這一位是我們球隊的隊長。」幽媛解釋道,語氣中充滿著信心。
「你是籃球隊的人?」看著眼前纖柔如柳的女子,我驚訝道。
見到我的反映,幽媛掩嘴輕笑道:
「我不是球員,我是球隊經理——可以簡單想成球隊的公關兼秘書。」
「這樣呀……難怪畫面裡透露著對球隊的熱愛?」我說道。
「咦?是這樣嗎?我只是像平常一樣畫畫……」淡淡的緋紅飛上了幽媛小姐的雙頰。
在剝去了色彩堆疊的妝點,暴露在素描本上的赤裸的心情輪廓,只看創作者是否願意承認罷了。
「對了,冒昧請教老師。請問我可以更改上課時間嗎?」她收回素描本後問道。
「你想要換到哪個時段?周末時段很滿,換時段的話我會建議平日。」我說道,同時點開課程表確認時程。
「我想要每個星期上兩次課。那麼這樣好了,我保留周六下午的時段,另外預約星期三下午三點到五點的時間。」她說。
「如果不與你的上課時間衝突的話,這個時段還有空位。」我在星期三的課堂名單新增了「藍幽媛」的名字,另外核對了學費的優惠條件。
「學姐,請問大學社團是什麼樣的地方呢?」從學生座位區傳來了細細的提問聲,說話者是國中三年級的學生林子茜。由於曾經的死黨陳湘霖臨時決定出國念書,只留下林子茜孤伶伶的為了術科考試奮鬥。事到如今,我仍然未能理解陳湘霖和林子茜的關係,唯一能肯定的是,林子茜在在陳湘霖離開畫室後改變了不少。她開始在意自己說話時的措辭與語氣,態度不再咄咄逼人。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大學社團……是個讓人可以『相遇彼此』的地方。」幽媛語氣暖暖地說道,像是想起什麼往事。
「不管原本是什麼個性,或是來自哪個科系,因為志趣相投而被聚集在一起的人們。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在於,那些一輩子可能都不會說上話的對象,在社團活動中產生了連結。為了共同的目標努力、歡笑和流淚,並且在過程中逐漸理解彼此,甚至進一步地認識自己。」她說著說著,又笑了。
「這就是我體會到的社團。」她說。
記憶的絹隨著藍幽媛的言語舒展開來,大學社團的往事在我的腦海中翻動。雖然滿布歲月的壓痕,卻依然鮮明。
記憶裡,眾人議論紛紛,「她」排除眾議,「他」挺身而出,而我,只是漠視著,然後否決了她的提案。
那一刻,我們未能證明誰對誰錯,而時間揭示了我與她始終無法理解彼此的事實——也許這就是我與謝映真漸行漸遠的原因。
「聽起來籃球隊對你意義匪淺,我會鼓勵你能保持相同的心情來作畫。」我說。
她嘴角微揚,不肯定也不否認。
「謝謝老師的建議。不過,如果有話想說,與其藏在畫布裡,我更加希望好好表達出來。」她說,接著揹起了畫具,往座位走去。
不出所料,藍幽媛在當天課程結束時依然交了一幅技巧豐富,但是毫無情緒波瀾的畫作。
我默默地將畫作的照片收進學生的作品集中,瀏覽著這些成品照,有的技法成熟、有的風格鮮明,觀賞畫作就如同與創作者本人對話,不過是換了個形式罷了。而那些寄言於畫的創作者,如今又身在何方呢?過得幸福或悲劇、選擇堅持己見或妥協現狀,僅僅作為一名見證者的我無從得知。
專注於腦內思辨的我並沒有察覺從背後靠近的雨絜,直到對方出聲我才回過神。
「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少年說道。
我將電腦椅旋了過來,還順勢瞥了一下電腦上的時間。
「請說。」我說道。
「……下星期二我要去市區的醫院回診,所以下午不在家。我會搭計程車過去,請您不用擔心。」當雨絜提到「回診」兩次時,刻意把語氣放輕。
「你身體不舒服嗎?我剛好也要去市區的美術用品店採買,可以載你去。」我問道。
雨絜愣了一下,遲疑著要不要說出實話。
「沒事的,從國中開始我就會定期回醫院,這次也是例行檢查。」他說道,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既然如此,就一起去吧。畢竟我手上也沒有第二把大門鑰匙可以給你。」我說。
等到雨絜回房後,我向母親撥了電話,詢問雨絜的病情。
電話那頭的母親語氣慵懶,透露著數日觀光後的疲倦和滿意。
「捷羚呀,媽媽好感動你是個稱職的哥哥。叔叔會貼油錢給你的。」母親說道。
「這不是錢的問題。為什麼把雨絜送過來的時候,沒有向我提過他的病情。」我冷冷地說道。
「你不需要操心這麼多,小絜是個懂事的孩子,會自己去掛號的。」母親說。
「難道懂事的人就不需要被關心?」我質問道。
一股無名的情緒湧上心頭,夾雜著無奈、控訴和憤怒。我彷彿看見童年的自己發著高燒坐在候診區,母親則在診所外頭接聽客戶電話。
「告訴我夏雨絜到底是什麼病。」我的語氣一沉,不許對方唬弄。
「讓我去飯店樓下的交誼廳說,免得吵到你繼父。」她壓低音量說道,聲音差點被話筒的嗡鳴聲蓋過。
母親告訴我,雨絜自從國中開始接受心理諮商,並且服用精神藥物。因為繼父相當忌諱別人知道雨絜就診精神科,因此母親知道的事情也不多。
就她所知,雨絜在國中時遭受霸凌,從此害怕與人相處,甚至嚴重到無法繼續學校課程。這也是雨絜轉為在家自學的原因。在她看來繼子的病情不是問題,等到夏雨絜成年之後,她和新丈夫就不需要替孩子負責了。
我默默聽著母親說話,許久未開口。
「我知道夏雨絜住在你那裡會給你添麻煩,但是放心好了,他四捨五入也是個成年人了,你就讓他自己處理——」
「媽,您知道為什麼我會搬回我爸的房子嗎?」不等她回話,我繼續說道:
「因為在我努力理解你之後,仍然和你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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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一早,我開車載著雨絜去了市立醫院。在美術用品店開始營業之前,我去了附近的大學校園散步。
時逢大學的運動賽事,校園裡洋溢著青春熱血的氛圍,各式各樣的宣傳單張貼在布告欄上,建築物內也可以看到慶賀優勝的紅布條。連學校餐廳也推出了優勝特惠。
正當我在活動中心轉悠著,一陣沸騰的喧鬧聲從不遠處傳來,似乎是某場冠軍爭霸賽正在上演。
而這場激烈的賽事,正是藍幽媛提到的籃球比賽。
亢奮的群眾圍住了球場外圍,他們激動地攀著鐵絲圍欄,彷彿這麼做就可以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支持的球員。
多虧藍幽媛精湛的畫技,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名英姿颯爽的隊長,只見他縱身一躍,投出了一記漂亮的三分球。隨著裁判的哨音一響,所有的觀眾都癲狂了,夾雜著崇拜與傾慕的情緒,粉絲們搖著布條和加油看板的手晃動的更激動了。
「您也想加入籃球社嗎?」
熟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是藍幽媛。
此刻的她將短髮紮成一撮馬尾,身著工作人員的背心。
「您的背影很不錯,是整個畫面的構圖中心。」
她將臉從端在手中的單眼相機後探出,微笑說道。
「原來球隊經理還要兼任攝影師呀。」想到自己入了鏡,我語氣無奈地說道。
「幫忙社團留下值得記念照片,也是球隊經理的職責之一喔。」她輕輕笑道。
我朝她苦笑了一下,看到她又端起相機,立刻站到她身邊。
「我以為上次你給我看的素描是速寫呢。」我看著她取景的側臉說道。
「其實是我照著照片畫下來的。畢竟球員的移動速度之快,還沒等到印象派畫家洗好筆,比賽就換場了。」在解釋的同時,藍幽媛又喀擦喀擦地一連拍了好幾張照片。
「嗯……隊長的照片好像太少了,我繞去另一邊取景。先失陪了。」她說道。
在第一局比賽結束時,數名球員簇擁著隊長下場。我遠遠望見藍幽媛向隊長遞上了水瓶和乾毛巾,兩人有說有笑,直到另一名也穿著相同工作服的女孩也迎上前。
幽媛朝那名女孩微笑點頭,接著退到一旁的陰影處與其他球員交談,留下隊長與新來的女孩談笑。當休息時間的哨音再次響起,幽媛和女孩才各自回到工作崗位。離開球場的時候,兩人氣氛愉快地交談著,像是關係良好的夥伴。
他人的感情狀態就向唯讀檔案,我們從來只能讀取,而不許編輯。
隔天上課時,我向藍幽媛問起了比賽的結果。
「雖然最後沒有拿到冠軍,但是球隊很努力了。」幽媛婉轉地輕道內心的遺憾。
我向她點點頭,表示自己能夠理解她的心情。
「籃球隊隊長通常是哪個年級的人?」我檢視著畫布上的構圖,隨口問道。
「隊長和我同齡。在我們學校,歷來都是大學二年級的隊員被推選為隊長。」她解釋道。
「原來是同齡人。」我若有所思地說道,同時舉著筆指出畫面上需要修改的地方。
「我想表達的是……現在我明白為什麼你畫得隊長這麼傳神了——因為你們很要好。」
我並沒有任何試探的意圖,但是幽媛反而慌了起來。
「不、不是這樣的,隊長對誰都很好。他只是來關心我和另一名球隊經理有沒有被曬傷。」她連連搖著手否認著,臉上的紅暈卻出賣了真心,讓她的名媛形象一度露出破綻。
「就像你之前說過的,有些心裡話,與其藏在畫布裡,不如直接說出來比較好。」我一面回話,一面調整背景的用色。
與先前的風格不同,這幅桔梗花作品裡隱藏了某種心意。
「這裡的畫面比例失衡了。」我說道,筆沒有停下。
我將作為主體的桔梗花圃用色打亮,並且模糊了籃球場上的人影,讓發散的主題重新聚較在紫色的花朵上。
「您說的對,也許我應該坦白一些。」她突然說道。
「關於什麼?」我停下筆望向她,此刻的藍幽媛將雙腿規矩地側收在椅凳前,安放在腿上的雙手抓皺了裙面。
「真心話。」她輕道。
拜於藍幽媛穩紮穩打的繪畫實力,不到幾堂課的功夫,桔梗花圃的畫作即將完成。她伸出細長的手指,想要輕撫畫中的桔梗花,最後還是收手了。
「顏料還沒乾呢。」我提醒道。
她輕輕點著頭。
「學校的後山有一片野生的桔梗花田,是野餐的好地方。如果您有興趣的話,可以約上好友去看看。」她說道。
「很遺憾我沒有可以一起野餐的朋友,不過自己一個人賞花倒是可以。」我說。
我被邀請去看花海,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
「並不是想得罪老師——您總是享受一個人嗎?」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如說,有人陪伴並不會讓我比較放鬆。」我回話道。
「或是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當您的嚮導?學校後山很大,當初也是隊長帶著我去的。」她問道。
順著話題,藍幽媛提起了她和籃球隊相遇的故事。
在她大學一年級入學的時候,由於內向的個性,她幾乎交不到新朋友。直到某一天她獨自坐在籃球場外寫生時,與還是普通球員的隊長秦空相遇。秦空十分佩服幽媛的繪畫技巧,並邀請她擔任籃球隊的球隊經理,替籃球隊畫宣傳單。
幽媛不知道怎麼拒絕,因此答應了秦空的邀約。不久後,球隊迎來了第二名球隊經理陳映月。得助於映月的活潑大方,她替球隊處理了不少公關事宜,也減輕了幽媛的社交壓力。兩名女孩個性與長處互補,將籃球隊的幕後經營運行的有條不紊。當秦空在校際比賽成為了籃球隊傳奇後,籃球隊更是聲名大噪。
「在秦空被推選為隊長的那一天,我們三個一起去後山野餐慶祝。」幽媛說道,將目光轉向畫布外的空白。
「球賽結束了,現在你們又有慶祝的理由了。」我說道。
藍幽媛露出淡淡的苦笑,像是嘗到微苦的黑巧克力。
「映月不喜歡桔梗花。而我不想成為朋友的絆腳石。」她說道。
在接下來的幾堂課裡,藍幽媛畫了一幅又一幅的以桔梗花為主題的作品。連鮮少干預他人的雨絜都忍不住好奇提問:
「藍幽媛小姐很喜歡桔梗花嗎?」在課堂結束後,少年凝視著還沒完成的畫作問道。
那是幽媛所畫的,第七幅桔梗花作品。
「也許吧。桔梗花是她和朋友的回憶見證。」我說道。我想起幽媛她總是懷抱著平靜的心作畫,但是,顯然創作桔梗花系列的時候,她的內心是波濤洶湧。
聽著我的話,雨絜沉默了一會兒。
「老師聽過桔梗花的花語嗎?」他問,我則否認了他的問題。
「桔梗花的花語是『不變的愛』——以及『無望的愛』。」少年說道,像是詮釋一個百科全書上查到的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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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校際比賽結束後的三個月,一場橫禍無情地降臨了。
酒醉的貨車司機為了逃避警察臨檢,在加速逃逸的過程中撞上了學校外圍人行道,造成數名學生受傷,以及一名學生當場被輾斃。
新聞媒體圍堵著校門,舉著鏡頭與麥克風搶先採訪獨家報導。頂著刺眼的閃光燈,大學校長出面譴責酒駕的罪刑,並發表演說哀悼逝去的年輕生命。
悼念的話語化為一朵朵白色的花,撒落在球場上以紀念曾經的籃球傳奇。那些曾經在球場上廝殺的隊伍集結在一起,發起了跨校的遊行行動。領頭隊伍是秦空所屬的球隊,副隊長端著秦空的遺照,身後則是高舉抗議與訴求標語的人龍。
事發後的星期三,藍幽媛如同往常一樣端坐在畫室裡,唯獨畫架上空空如也。
畫室裡只有幽媛、雨絜和我,安靜地只剩下空調運轉的聲音。踩著極輕的腳步,我靜靜坐到藍幽媛身旁。
「今天的課先取消吧。」我盡可能放低音量說道,以免任何的驚動會讓氣氛潰堤。
幽媛慢慢抬起頭,她沒有落淚,眼眶卻早已濕潤。
「老師——映月這麼喜歡秦空,她該怎麼辦呢?」她哽咽道,字句也逐漸含糊。
我靜靜地望著她。
「那麼你自己呢?」我問道。
話語剛落,幽媛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昔日的美好像斷線的風箏,再也不可能追回了。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失態,但是、但是……對不起」她摀著臉,縮在座位上抽泣著。
「你不需要道歉。」在她的呼吸稍微穩定之後,我開口道。
「我有好多的感謝想告訴他,但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他了。」嗚咽的她一度喘不過氣,劇烈咳了起來。
我將面紙盒推到她唾手可及的位置。
「不是每句真心話都能被輕易說出口,就算說出來了,對方也不見得能夠全然理解。」
「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正視自己的感受,並且珍惜這份心意罷了。」我說。
如同栩栩如生的素描寫生和桔梗花畫作,藍幽媛未曾開口,卻將千言萬語藏進了畫作。
過了許久,啜泣聲間歇。
她抽去了最後一張紙巾,在呼吸稍微穩定後輕聲問道:
「萬一我忘記了曾經的心意,該怎麼辦?」
「那就畫下來吧,用你的畫筆。」我說。
那一天後,藍幽媛完成了第七幅桔梗花畫作,並與另外六幅畫集結為作品集,發表在個人經營的網路畫廊上。
她說,直到她將內心的話傾訴完畢,桔梗花系列會持續更新。
在我們入土之際,也許會淡忘一切,但是寄言於畫中的靈魂將永遠留存,為後人猜想與傳頌。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