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薑湯裡的秘密
連日陰雨,濟春堂門前的腳步聲稀稀落落。街口的楓葉泛紅,風一過,便飄入堂中,帶來微寒。
姜子夏連打了兩個噴嚏,坐在藥櫃後頭,將披風裹得更緊了些。
姚晴捧著剛熬好的薑湯走過來,語氣如常:「喝吧。」
他低頭看那湯色——泛著淡紅,帶點枸杞與紅棗的甜香。碗身溫熱,傳到指尖,令人一時說不上是感動還是驚詫。
「這薑湯……不只驅寒吧?」
姚晴瞥他一眼,語氣仍冷:「你臉色發白、唇微青,肝氣鬱結、氣血不順。加幾味調理,不然病了可沒人收拾你那堆帳本。」
姜子夏喝了一口,甘中帶辣,胃間暖意升起。
他看著眼前這女子,平日裡總嘴上不饒人,如今卻記得他的體質、把脈不問名、湯裡還放了當歸與黨參——分量拿捏得剛好,不是照方抓藥,而是細心體察。
「妳這人,嘴壞心善,讓人防不勝防。」他笑。
姚晴沒理他,只把空湯碗收走,轉身時聲音卻放輕了一點:「一會兒喝點熱粥,不要逞強上街。」
他怔了怔,突然覺得整個藥鋪,都因她這句話變得溫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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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雨細如絲。宋文錦來送帳冊,一邊嚷嚷:「市集那頭鬧事,聽說是姜家長兄和縣令起了衝突,還驚動了府裡。」
姜子夏神色一變:「怎麼回事?」
「好像是大哥那邊買了一批貨,被指涉嫌哄抬物價,縣裡要查帳,大哥不肯給……你知道他脾氣,怎會善了?」
姚晴一邊拌著粥,一邊聽著,沒出聲。
宋文錦湊近低聲道:「你最好回去看看,姜家近日在城裡風聲緊,萬一牽連到你,這鋪子恐怕也撐不住。」
姜子夏沉默良久,終於起身穿好斗篷。
走前他回頭交代:「晚膳照常,不必等我。」
姚晴沒回應,只淡淡地說:「路滑,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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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姜子夏未歸。姚晴獨自在後廚熬湯,一邊添柴,一邊聽雨。
灶火映在她眉眼間,似有些無聲的牽掛正在心底慢慢生根。
她將那鍋補湯熬得更濃了些,像是在等待某個不肯明說名字的人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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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天光乍破,濟春堂門前多了一排足印。姜子夏風塵僕僕回來,身上帶著潮濕與疲憊。
姚晴一眼就看出他感冒加重,說也沒說一句,拉他進內室坐下,丟了一句:「等著。」
半個時辰後,一碗新熬的湯端上來,這次加了桂圓與黃耆,藥效溫補而不燥。
他看她一眼:「妳常常這樣,明明關心得要命,卻還一副天下欠妳的樣子。」
姚晴冷哼:「我只是不想這店鋪因你倒下少了個打雜的。」
姜子夏失笑,低聲說:「這湯裡,有心思。」
她沒理會,但耳尖卻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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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一日,濟春堂的藥膳逐漸打出口碑。人們記住了那個嘴毒手巧的姑娘,也記住了那個笑裡藏刺的二公子。
他們之間的互動,像薑湯一樣,溫熱不張揚,卻能在不知不覺間熨平心底的寒涼。
兩人誰也沒說破那份正在滋長的默契,只讓它像灶火一樣,一日一夜,悄悄地燃著。
第12章.風雨欲來
姜子夏站在鋪子門前,遠遠望著集市那頭高懸的告示。布面被風一撩,字跡清晰——姜家與縣府稅務之事,已傳得沸沸揚揚。
「出事了?」宋文錦從鋪內探出頭,「我剛從茶館回來,聽說縣令對你大哥出言不遜,大哥當場撂話,兩邊僵著呢。」
姜子夏沒說話,手指輕敲門框。
他早知道,姜家終究還是要與地方權勢有些摩擦。姜子嵐在生意上從不讓步,凡利益爭執皆以鋒芒回應,這次與縣令對上,不過是早晚的事。
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這麼急。
「子夏,這鋪子還要開下去嗎?」宋文錦問得小心,「你家裡那位老爺子——」
「我做的事,不必他們點頭。」姜子夏回得乾脆,卻沒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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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雨氣沉沉。姚晴挑著一籃新晒的藥草回來,見姜子夏坐在廚後的矮凳上,肩膀微垮,眉間郁結。
「怎麼,一副欠了誰銀子的樣子?」
姜子夏抬頭,見是她,勉強扯出一抹笑:「我倒是希望只是欠銀子。」
姚晴沒多問,將藥草一樣樣放進陶罐:「午飯還沒吃?」
「沒什麼胃口。」
她皺眉,轉身進廚房。不一會兒,屋內飄出一股熟悉的清香。是山藥蓮子粥,裡頭添了細碎的黨參與黃芪。
「沒胃口的人,最適合吃這個。」她將粥碗遞給他,不容置喙。
姜子夏接過,手指在瓷碗邊沿輕劃:「這藥……又配了?」
「配了。」姚晴斜他一眼,「誰讓你最近操心太多,肝火旺盛,氣血不調。」
他低笑一聲,湯匙劃過粥面:「妳是不是早晚哪天,要開一間自己的藥堂?」
「誰知道呢。」姚晴輕聲道,神色飄忽。
窗外風聲漸起,集市攤位收得七七八八。這城市的小角落,暫且平靜,卻像水面之下藏著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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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姜府。
姜如柏聲音如鐘,震得廳堂中氣氛一凝:「你可知你兄長如今為何焦頭爛額?是因為你這個不聽話的兒子,在市集攪風攪雨、不與家族齊心!」
姜子夏站在階前,目光不避:「兄長做的是家族的事,我做的是自己的事,何來牽連?」
「你姓姜!你的行止與名聲,便是我姜家的體面!」
林夫人坐在側邊,欲言又止。子書緩步進來,緩和氣氛道:「父親,二哥鋪子清清白白,且對百姓有益,不如先觀望一陣……」
「你少為他說話!」姜如柏大袖一揮,「我姜家養出你們三個,子嵐扛得起產業,子書入朝為官,就你——只會在市井與民女廝混!」
「我與誰來往,關你什麼事?」
一句話脫口,廳中瞬間靜得落針可聞。
姜如柏瞪他片刻,甩袖而去。林夫人輕歎,低聲道:「你父親是氣急了……你多忍忍。」
姜子夏立在廳中,拳頭微緊。半晌,他轉身離開,身影融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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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他沒回鋪子。宋文錦擔心他,姚晴卻只是淡淡說:「他若真有事,不會連信都不留。」
語氣看似淡漠,手中攪著的草藥湯卻溢出邊沿也未察覺。
風吹過窗棱,燈火忽明忽滅。風雨將至,兩人未說出口的情緒,如湯中的藥材,正一點一點釋出氣味。
第13章.一場病
秋雨連綿了三日,市集上冷冷清清,鋪子也沒再開門。姚晴本以為姜子夏是回了姜府,直到第三日清晨,宋文錦敲開她門。
「子夏高燒不退,叫不醒了。」
姚晴眉頭一跳,顧不得再問細節,立即拎了藥籃跟著他走。
那是一處舊屋,是姜子夏早前租下打算做後廚的地方。進門一股潮濕與藥味混雜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內黑暗,只有牆角一盞油燈微弱地亮著。
姜子夏倒在榻上,眉頭緊蹙,臉色慘白,額上汗如雨下。
「昨晚開始發燒,我原以為他只是累,哪知半夜開始胡話亂說……」宋文錦急得語無倫次,「我試過退燒湯,可沒效……」
姚晴上前探了脈,一手按住他額頭,另一手掀開被褥角。
「風寒夾濕,體虛之症,拖不得。」她立刻動手抓藥。
廚房火光跳動,她一邊煎藥,一邊心裡沉沉地想著:他發病,竟不回姜府,是不願回,還是回不了?
一碗藥送入口時,姜子夏仍迷糊,只是在她餵他時,迷迷糊糊喃喃念著:「……不是為了誰……只是……不想妳……走……」
姚晴手一頓。
那聲音太低,像夢話,又像他真正的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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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她留在那裡照顧他。換藥布、降熱、擦汗、湯湯水水忙得不停,一直熬到天微亮。
他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是姚晴微微蹙眉,低頭為他換藥巾的樣子。
「我……這是死了麼?」
「你要是死了,我會先拿藥杵砸醒你再說。」
他的唇角牽動了下,但剛要說話,喉頭一陣刺痛。他咳嗽了好幾聲,姚晴立刻遞上溫水。
「再嘴硬就喝兩倍苦的藥。」
姜子夏喝下水,苦笑:「我怎麼覺得妳不是來救我的,是來毒我的。」
「你若真要死,哪輪得到我動手,你自己這身子就夠爛的。」
語氣還是毒,可她眼裡那抹擔憂沒藏住。
他望著她,忽然問:「昨夜……我說了什麼?」
姚晴沒抬頭,只道:「你發熱說夢話,誰信那。」
他輕輕一笑,聲音低啞:「但我說的都是真的。」
姚晴頓了頓,轉身收拾藥碗:「你醒了就好,等下我去鋪子幫你煮些粥,別又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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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之後,姚晴回鋪子照常張羅一切,嘴上依舊刻薄,卻開始習慣留一份藥膳給某人。
姜子夏恢復得慢,有時倚著鋪子外牆曬太陽,有時偷偷觀察她如何配草、煮湯、佈菜。
「我怎麼覺得你看我,看得比你那本帳簿還勤。」姚晴冷不防地說了一句。
姜子夏挑眉:「帳簿翻多了會煩,妳不會。」
她一時語塞,轉身時耳尖已悄悄染上紅。
兩人日子依舊瑣碎,又像悄悄改了什麼。只是他們都還未說出口,因為誰也不知道,那湧動的情感,會不會被突如其來的命運打散。
姚晴的身世之謎,正悄悄逼近。
第14章.身世之謎
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
姚晴照例進山採藥。霧氣繚繞間,她循著習慣的小路深入,卻在溪邊聽見兩人交談聲。
「……姓姚的那家,竟還有遺孤活著?」
「可不是麼,當年那案子沒收得乾淨,如今風頭過了,有些老人口風也鬆了……」
她一腳踏空,滑入草叢,跌得滿身泥濘。
但心頭震得更甚。
她蹲在草叢裡,靜靜等兩人離去,直到腳步聲遠去,才慢慢站起身。風過林梢,她只覺得渾身冰冷。
那兩人,她認得,是鎮上酒館的老掌櫃和一名藥商,素日閒談時就愛說些過往舊聞,但這回,他們說的——似乎與她有關。
她回到家中,翻出周老伯與周大娘收養她時留下的舊物。果然,在一個破舊錦袋中,發現一張泛黃的布料,上面用細密的字寫著她的乳名「阿晴」,以及幾個陌生的字眼:
「藩地·姚氏·通緝」
她攥著那布片,心跳聲彷彿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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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她坐在屋簷下發呆。姜子夏來送她明日的訂單表,看她神色不對,便皺眉問:「妳今日怎麼怪怪的?」
「沒事。」
「是誰惹妳了?我幫妳揍他。」
「我說沒事就是沒事。」
他沒再追問,轉身欲走,卻又停住腳步。
「姚晴,妳若有事瞞著我,別忘了——這鋪子是我們一起開的,出事了我也脫不了干係。」
她聞言瞇眼,冷聲道:「你是在提醒我別拖累你?」
他轉過頭,眸光沉了下來:「我是在提醒妳,有人想替妳擋著風雨,妳可以不用每回都一肩扛。」
屋外風聲起,他這話像落進她心底的靜水中,泛起一圈圈難言的波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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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她趁市集尚未熱鬧,獨自走進鎮上官簿庫,查閱舊年通緝告示。
翻到一張泛黃卷軸時,手指微顫。
【……藩地姚氏,涉反罪,滿門通緝,惟遺孤不詳……】
那張告示下,畫著一枚舊徽——和她身上帶著的玉佩一模一樣。
姚晴站在光影交錯的窗前,緊緊握住手中布片,長久不語。
她並不知道,一條更大的線索,已悄悄將她的人生牽向一場早被安排的試煉。
也不知道,有人早一步察覺了風聲,正默默布下保護她的局。
而那人,姓姜,名子夏。
第15章.保她周全
姚晴近來神色有異。
姜子夏一向敏銳,雖嘴上沒說,心裡早繃緊了弦。
她變得沉默,進山次數增加,夜裡常坐在屋外發呆,甚至偶爾在市集失神。這不是那個張牙舞爪、連煮個湯都要嘲他幾句的姚晴。
他向宋文錦打聽了一圈,甚至特地請小混混趙三去探消息——終於從鎮上老酒館那兒聽來風聲:舊藩地的通緝名冊,似乎有人重提了。
姜子夏眉心一沉。
姚晴,是那場往事的遺孤?
**
當夜,他未驚動任何人,只身進了鎮上官府舊檔案庫。
手中燈火微弱,卷宗堆得如山,塵埃與陳年舊事一同沉睡。翻到那張舊告示時,他不由屏息。
通緝姚氏一門,罪名不明,筆跡潦草,卻清楚記著——「遺孤未獲」。
那時他想起姚晴那雙常帶戒心的眼睛,想起她從不輕信人,從不提過往。
她不是不信人,是早學會人靠不住。
**
「小宋,把鋪子旁邊那幾家藥材舖子的進貨名單給我。」姜子夏翌日低聲交代。
「你想幹嘛?」
「有人盯上這裡了。我得讓他們看錯方向。」
姜子夏從來不是個安分的「二公子」,但若要護住誰,他願冒些險。
他私下請了地方關說,改了鋪子部分營業名義,又把姚晴的名從進貨冊中悄悄劃去,改登自己與宋文錦名下。
更重要的是——他找人釋放出風聲,說姚晴本是山中一戶老藥農親女,從小不識世事,這些年才剛學點藥理,性子孤僻,不通人情。
「讓人覺得她平凡、無趣,沒價值。」他對宋文錦淡淡道。
宋文錦聽得發怔:「你這是……在幫她藏?」
「她不想說的,我就幫她不讓人問。」
**
姚晴察覺姜子夏這幾日頻繁外出,有些懷疑,試探性問:「你最近鬼鬼祟祟的,在幹嘛?」
他撇嘴一笑:「當然是在查你是不是偷了我廚房裡的紅棗,害我煮湯沒甜味。」
她白眼一翻,嗤道:「你廚藝要是能靠紅棗撐住,那這鋪子早該倒了。」
「妳罵我就好,別走得太遠。」
他話說得輕,但她心裡一震,突然無法直視他眼裡的真誠。
姚晴低下頭,聲音小了些:「……你最近做了什麼?」
「沒做什麼。」他頓了頓,「只是覺得,這裡不該讓妳一個人面對所有。」
她沒回話,沉默許久後,才淡淡說:「你又不是誰,為什麼總這樣插手我事?」
姜子夏垂眼笑了笑,轉身時語氣輕描淡寫:
「可能我就是閒的。」
**
而姚晴永遠不知道,那幾日她進山時曾被兩人悄悄跟蹤,最後在半途中被某位混混攔下:「這山路毒蟲多,別跟著姑娘亂跑。」
也不知道,那封寫往藩地的「匿名舉報信」被人半路截下,燒成了灰燼。
她不知,而姜子夏不讓她知。
保她周全,是他願意默默做的事。
第16章.口嫌體正直
濟春堂裡,一盆清湯溫聲冒氣,姜子夏與姚晴分坐兩側。他剛添水,她剛放草。
燈光柔和,兩人隔著桌面,一時間竟有一種奇妙的暫停感。
姚晴輕聲問:「你最近像換了人,總那麼多事……到底怎麼了?」
姜子夏拇指微動,抿嘴道:「沒什麼。」
姚晴抬頭,語氣乏味:「別那麼說,我沒好欺負。」
他乾笑一聲:「……好吧,是我多管閒事了,不關你的事。」
她瞇眼,語氣卻變得溫和:「別再這樣。」
姜子夏回望她,忽然太近。燈梁落在她臉上,眼裡黯彷彿有波光。
他無意地轉移視線,清咳一聲:「我也沒什麼,只是不想店裡少了妳。」
姚晴一愣,接著調整心神,甩開話題:「我欠你什麼。」
他的手指一頓——若有所失般放下湯匙。
「我只是覺得,妳若走了,這店就冷了。」
她淡淡翻湯:「誰會走?」
「只是……我怕你沒說就走。」
姚晴怔了,然後輕笑:「我走不走,不是你一句話能決定的。」
他深吸,接著說:「……我沒那麼想控制你。」
她挑眉:「那你每天跑前跑後為我做這些,是衝著我,還是你自己?」
他正想回答,宋文錦突然探頭進來:
「你們在聊啥?又要搞暗號了?」
兩人對視,她先噗嗤一笑,吐舌道:「都怪你。」
宋文錦笑了笑走出去,一句:「活該。」遠遠傳來。
燈前只剩他們。氣氛突然放鬆一絲,卻又彌漫未竟的情緒。
姚晴忽然站起,收湯碗,聲音低了又正常:「不想要你扛就不是我的家。別再自責。」
姜子夏眼裡有光閃過,低低說:「妳嘴雖刻,心卻比這燈還暖。」
她轉身未答,回到灶前,彷彿剛說的是傻話。
然而,溫度已經在空氣裡蔓延。
第17章.藥膳入宴
初夏的風從窗格吹進來,市集上的竹簾隨風作響。濟春堂裡,姜子夏捧著一封紅漆封印的請帖,眼神閃著難得的興奮。
姚晴從灶後探頭,看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蹙眉問道:「又撿著什麼貓狗回來了?」
姜子夏將請帖舉得高高:「地方小宴,楊知言親自邀請,想讓我們的藥膳上桌試菜。」
姚晴眉一挑:「我們?」
「當然是我們,妳做菜,我寫菜單,聯名出品。」他一本正經地說。
「誰要和你聯名。」她嘴上嫌棄,眼神卻藏不住波動。
這場宴席,是地方小官楊知言為接待外地來訪使者而辦,雖不及朝堂大宴,卻也非一般市井廚娘能涉足。姚晴心知,一旦進入視線,未來會變得不同。
「他為什麼選我們?」她低聲問。
姜子夏收起玩笑,語氣淡然:「因為妳的藥膳讓他母親的咳症減輕了三分,那天他經過你攤子,記住了味道。」
她一怔,轉身背對他,語調刻意平淡:「原來如此。」
**
宴席設在縣中一間名為「承香堂」的私宅,門口金燦燦的匾額與檀木屏風昭示著地位與權勢。
姚晴踏進去時,穿的是淡青色窄袖長衫,一襲簡潔無華,卻神情冷靜如山間幽蘭。她將髮髻高束,只簪一根木簪,像是怕這場合看出她的底子。
姜子夏身著月白色直裾,仍一臉慣常的懶意,像是這些達官貴人不過是市集裡討價還價的客人。他走在姚晴身側,故意偏半步,好讓她多擋些目光。
「記住,只管做菜,不用說太多。」他壓低聲音,「我在。」
姚晴點了點頭。
**
廚房裡,她迅速布料、煮藥、調味,一味桂花藕片佐薄荷藥露、一碗紅棗黃精糯米羹、一碟丁香青梅醋拌雞絲,皆按節令對應病症,又兼顧色香味。
侍者端出後,客廳裡一陣靜默。
不久,便傳來低聲讚歎。
楊知言舉箸,細細咀嚼後輕聲說:「味中有意,香中藏藥,雅而不俗。」
席上有人問:「出自哪間館子?」
楊知言微笑:「不是館子,是一對年輕人自創的藥食坊。女的做菜,男的設方。」
有人嗤笑:「這年頭誰不仰賴父兄家業?小兒戲罷了。」
姜子夏聽到,正欲起身反駁,姚晴卻伸手輕輕按住了他的袖口,低聲說:
「給他們嚐菜,不必給他們講道理。」
他一愣,抬眼看她。那刻,他忽然明白,她早明白這世道多寡斷與輕蔑,但她選擇讓手藝說話。
**
宴後,楊知言親自送兩人出門,目光溫和地對姚晴說:「若姑娘願意,我願將妳推薦入藩地王府膳房。」
姚晴微微一禮:「多謝大人美意,但我只想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灶。」
楊知言點頭:「也是,市井之間,更有人間煙火氣。」
離開承香堂時,天色已沉,街邊燈火漸起。
姚晴看向姜子夏:「你不是喜歡風頭的人麼,今日怎麼那麼沉得住氣?」
他笑了笑:「今天讓妳風光,我站邊上就好。」
姚晴輕哼:「我才沒需要你讓。」
他側頭看她,眼底似乎有光蕩漾:「我知道妳不需要。但我樂意。」
第18章.哥哥的壓力
姜宅後院,一方石桌靜置,墨梅細描,窗外風聲緩緩。
姜子夏跪坐其中,對面是大哥姜子嵐,神情冷峻,指節輕敲桌面,聲音不高卻不容置疑。
「你在縣宴上擅自行動,還讓藥鋪的名號掛上家中姓氏,你以為你是誰?」
姜子夏挑眉,聲音懶懶:「我自然不是家主。但我也不是只會依附姜家的無用人。」
「你這叫任性妄為。」姜子嵐低斥,「藥膳,市井間可以賣,但堂堂姜家公子,去做那種小買賣,叫旁人怎麼看?」
姜子夏冷笑一聲:「堂堂姜家公子?那是你。你一出生就是準繼承人,弟弟是狀元,我是什麼?你說啊。」
姜子嵐語氣一頓,終於略有鬆動:「我沒瞧不起你。只是希望你能做些更……得體的事。」
「得體的事,是穿著華服在堂前陪笑,還是跟權貴共飲,聽他們談漲價壓糧?」姜子夏語氣變冷,「若這叫得體,那我寧願賣湯圓、熬藥膳,也不願當你們眼中的『合格二公子』。」
兩人沉默一陣。
姜子嵐終於收斂怒意,換了語氣:「你不笨,若真想做事,可以回來管家中藥行。我可以讓你經手一分。」
姜子夏站起身,搖頭一笑:「我不想接你給的東西,我要的,是自己做出來的。」
他轉身離去時,聽見哥哥低低一句話:「你像極了娘。」
姜子夏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
離開主宅,他去了濟春堂,一踏進門,就見姚晴坐在灶旁削藥皮,身影安靜又專注。
「怎麼回來這麼晚?」她抬頭,察覺他神色不對,「臉色這麼臭,是誰惹你?」
他望著她片刻,忽然坐下,抓起一根蘿蔔就削,動作極不熟練,切得亂七八糟。
姚晴看著他,一時忍不住笑出聲:「你削蘿蔔的樣子像在殺仇人。」
「我本來也有仇人。」他語氣平靜,目光落在桌上,「叫做——長兄如父。」
姚晴微怔。
他放下蘿蔔,低聲道:「他說我小打小鬧,說我丟姜家的人。可我只想……只想做點不是『誰給的』,而是我自己賺來的東西。」
姚晴默了半晌,遞他一杯水:「你是不是,太想證明自己了?」
他一愣。
她繼續道:「證明給家人看、給世界看,也給我看?」
他望向她,眼神晃了晃。
「我不是要你證明什麼。」她聲音低緩,「但你要知道,無論他們怎麼說,你做的事,有人看得見。至少我——吃得出你做的藥膳是用心的。」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鼻尖發酸。
「妳真是……」他低聲喃喃,「讓人甘願輸得一敗塗地。」
姚晴抬眼:「誰輸了?」
姜子夏輕輕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這裡。」
她哼了一聲沒接話,但眼底多了點柔軟。
**
那夜風起,燈下兩人並肩理藥,手指偶然相觸,卻都沒再縮開。
他們都沒說話,但夜色中有股不言明的默契悄然升起。
第19章.妳的答案
集市的夜晚,燈火如豆,濟春堂的招牌在風中輕輕搖晃。
姚晴站在灶前,將一鍋剛熬好的藥膳盛入食盒,動作熟練而沉靜。姜子夏在一旁看著,終於開口:「姚晴,等這次宴會過後,我們的鋪子,也能有個名聲了。」
姚晴淡淡回道:「你不是一直想的,就是這些?」
他不答,靜靜走到她對面,眼神比平日少了玩笑,多了一份認真。
「不是。」他說。
她抬頭看他,眉眼微挑。
「我想留下,不只是因為這鋪子。」他語調低沉,如同一記扣在心上的鼓聲,「也不是為了對姜家證明什麼。姚晴,我留下,是因為妳。」
藥香瀰漫中,她怔住,手中的瓷碗微微一抖,湯汁險些濺出。
「我想讓這裡,成為我們兩人一起打理的地方。我知道妳不習慣依靠別人,可是我可以不吵、不問、不打擾,只是留在妳身邊,和妳一起過日子。」
「這是告白嗎?」她語氣平靜,卻能聽出微微顫意。
「算是。」他微笑,語氣依然帶著他一貫的輕挑,「不過也可以當成是提議——合夥過一輩子的那種。」
姚晴看著他許久,許久。
外頭的風將門帘輕掀,像是替那一刻的沉默,送來些動靜。
終於,她低頭,把瓷碗放在桌上,輕輕搖頭。
「子夏,我是誰你知道的。父母是誰,我不知;家鄉在哪,我也不知道。現在還冒出個藩地遺孤的身世……你姜子夏再怎麼說不是繼承人,也是姜家的公子。我配不上你。」
他怔了片刻,隨即走近一步,伸手扶住她的肩。
「配不配,不是別人說的,是我說的。」
姚晴卻輕輕退了一步,眼中浮出一絲難得的痛色:「我不想有一天,被你家人趕出門時,還要記得今晚這些話。」
「你不是這樣想的……」他喃喃。
她轉身背對他,語氣轉冷:「我是現實的人。鋪子、飯菜、帳本,我都能應付。但愛情……我沒有餘力奢求。這不是我要的。」
她的背影看起來堅決得幾近冷酷。
姜子夏沒有再追問。
那晚他沒留她,她也沒回頭。只是,門外掛著的風鈴,響了很久都未曾止息。
**
幾日後,姚晴依舊按時來鋪子,依舊削藥備膳,但姜子夏明顯收斂了平日的調侃與親近。
一如過去,卻又處處不同。
宋文錦來了好幾回,看出端倪,在後頭對姜子夏打趣:「你這架勢,是被拒絕啦?」
姜子夏懶懶地靠在窗邊,沒答,只淡淡說了一句:「她沒說不喜歡我,只是——覺得自己不該喜歡我。」
「那你還不加把勁追?」
他望向鋪外那個站在陽光下張羅草藥的身影,眼神平靜卻堅定。
「我會等。她怕風,我就替她擋;她怕雨,我就幫她撐傘;她怕不被接納——那我就讓她知道,這裡不止是她能立足的地方,還是她可以放心靠近的人。」
宋文錦翻了個白眼,感嘆道:「你現在說話,真有點像個人了。」
姜子夏輕笑一聲:「我本來就是人,只不過從前太沒心沒肺罷了。」
第20章.她的猶豫
屋外細雨綿綿,濕潤了山林的氣息,也模糊了姚晴的心思。
周家的老木屋裡燒著炭火,屋內暖意漸升。姚晴坐在灶邊小矮凳上,剛熬好一鍋紅棗薑湯。她將火候收小,默默盯著鍋蓋泛起的水汽,神色恍惚。
周大娘端著一籃洗好的山藥走進屋,看見她這副模樣,不由皺眉:「晴兒,最近是怎麼了?妳整天一聲不響,飯也吃得少,身子骨這麼瘦,是想讓我和妳爹擔心死啊?」
姚晴一愣,勉強扯了個笑,「我沒事,就是……有點累。」
周大娘將籃子放在灶邊,坐下,語氣轉為柔和:「是不是那個姜家二公子又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妳別理他,他就是一張嘴比腦快。可我瞧他心思也不壞,這些日子,對妳……也算有情有義。」
姚晴低頭撥著火,半晌才輕聲道:「我知道他好。只是我……我不是能讓人放心託付的人。我沒有家世,也沒讀過多少書,只會熬藥做飯。連我自己是誰,其實都說不清楚。」
正說著,門外傳來熟悉的咳聲,是周老伯。他推門進來,臉色不比平常。
「晴兒,有封信,送到山腳下的李老三那兒,他特地讓我拿給妳。」
姚晴接過信封,封口貼得嚴實,紙質略顯老舊。她低頭一看,收信人寫得是「姚氏後人親啟」,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她拆開信,入目是一封短短幾行:
> 「姚姑娘:
妳本非孤女,乃藩地姚氏遺孤,幼時為避追捕,被秘密送出。今局勢未明,當年之事或將再起波瀾。妳若仍自甘隱身,可焚此信、不必理會。但若欲知真相,三日後至南山祠旁古井旁見面。」
字跡蒼勁,落款無名。
姚晴握著信紙的手微微顫了。這封信像是扯開一道舊傷,她多年來封鎖心底的那點疑問,竟在這一刻猝然浮現。
「是誰送的?」周大娘緊張問。
「一個不認識的人。」周老伯皺著眉,「看著不像壞人,但說話藏頭藏尾。」
周大娘拉住姚晴的手,「妳別管這些。那些舊事不重要,咱們是妳的家。妳要真去了,萬一有什麼……怎麼辦?」
姚晴沒回答,只是靜靜看著手中的信。屋外雨聲更密,像是催促,也像是遲疑。
「娘,我不想逃,可我也不想讓人牽連。姜子夏……他不知道這些。也不該知道。」
她站起身,把信小心收入懷中,低聲道:「我會去。但我不會讓他知道。」
周大娘握緊她的手,滿眼憂色。
這一夜,姚晴一語不發地坐在窗前,望著山雨迷霧,心頭藏著的不只是過去的謎,還有對未來的猶疑。
她想起姜子夏那晚的告白,想起他那句「不只是為了家業」,心中百感交集。
她沒拒絕他,只是還無法回應。
因為她還沒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