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光線斑駁、厚重雨點衝不破雲層的午後。
我站在展場裡,在莫內的〈睡蓮〉前駐足,靜靜與它對視著。 顏料鬆動地貼在畫布上,不規則的散亂筆觸,霧氣瀰漫的玫瑰色世界,像是個還沒說完的夢,卻又真實地浮現在眼前。
我忽然想到,這就是潛意識的畫法吧。
印象派的筆觸,放棄了「把物體的輪廓描繪清楚」的意圖,而試著去表現:「在這裡,我感覺到了什麼氛圍?」
光影交錯,邊界模糊,物體不再穩定,主體和背景也跟著晃動。 就像佛洛伊德在維也納書寫的那些夢,那些被壓抑的東西,從錯字、口誤、遺忘之中浮出,在思考的縫隙中跳動,問你是否曾經發現它們的存在?
印象派發展的軌跡,與精神分析發展的軌跡,我想,是有一致的社會背景。
從十八世紀中後葉到十九世紀的歐洲,經歷了工業革命的鋼鐵與煙囪、法國大革命後的喧嘯,人類開始問自己:我們到底是什麼?
宗教式微,人類不再是神的子民。
人是否生而平等?人類的尊嚴與自由又是什麼? 抑或,我們只是機器的延伸、資本社會的零件? 人有自由意志嗎?
外在世界不再穩固可靠、不再那麼一成不變之後,在藝術上,也就不再那麼相信學院的完美技法。
於是繪畫從「看見什麼」,轉向「如何感覺」; 從描繪真實的外在,轉向碰觸內在的感受。
而在人類的心靈上,人不再是穩定、自主、理性的主體。
佛洛伊德把潛抑的童年記憶帶上他診療室的躺椅,讓人不得不重新面對自己: 原來人類是帶著嫉妒、衝動、潛藏欲望的複雜生物。
有一個我們從未意識到的潛意識,在心靈底層影響著我們的行為、我們的決定。
這一股從可見走向不可見、從客觀世界回到主觀經驗的發展,從未停下腳步。
印象派之後的象徵主義、表現主義;
佛洛伊德之後的克萊恩、溫尼考特、比昂、寇哈特—— 這些藝術與理論的分支,都沿著這條脈絡發展。 它們重新解構了外在現實,並試著更深入探究真實的內在肌理。
這是一段既美麗又震盪的旅程,像有人從現實的邊界撕開一道縫,讓情感與思維流洩出來,改變了我們看見、感覺、思考的方式。
我停下思緒,回過頭來看著那幅睡蓮。
一些未可名狀、未成語言的感動、感觸、感受,在畫布與我的目光之間穿梭。
我想起比昂那句話:
“Thoughts are already there, waiting to be thought.”
(思想早已存在,只是等待被思考。)
也許很接近我此刻的思緒吧——在情感與形式的空白之中,有什麼想法正在成形。
不急著理解,也不急著解釋或命名, 忍受著生命的不確定性,讓我的、他的、別人的思想,自然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