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琵琶曲《流觴》殘譜現世時,我正於維港畔聽老琴師奏《滄海一聲笑》。三弦在浪濤聲中忽如裂帛,忽似吐珠,竟與千年遺音暗合。黃霑譜曲那夜醉臥太平山,說要將江湖氣蒸成雲,再凝成雨,今人方知這雨原是從竹林七賢的竹葉青酒罈裡舀來的。
江湖二字原是水墨畫的留白處。黃河船公的號子摻著湘江漁歌,恰似古琴七弦暗藏五音十二律。令狐沖在思過崖與風清揚論劍,洞壁青苔竟隨劍氣流轉顯出《廣陵散》殘章。原來獨孤九劍的破字訣,與嵇康刑場撫琴時弦斷處同出一轍。明人張岱夜航船載酒過西泠橋,聽得老舟子吟唱"滄海笑,滔滔兩岸潮",以為是前朝遺韻。豈知舟楫聲裡藏著莊周夢蝶的鱗片,漁火閃爍處盡是陶潛菊影。那年我在赤柱監獄舊牆外,見白髮囚徒以枯枝畫地為譜,哼的調子竟與維港琴聲遙相呼應。
金庸寫梅莊四友囚於琴棋書畫,倒不如說他們在丹青墨韻裡築了座無形牢獄。黃鍾公臨終前破開古琴底板,露出《笑傲江湖》曲譜夾層的《南華經》殘頁,方悟逍遙遊原是蝶翼上的露水,能載物亦能載舟。
李太白醉寫清平調時,是否聽見敦煌壁畫飛天反彈的琵琶?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終章,可曾混入寒山寺的夜半鐘聲?我在維多利亞港看渡輪劃破霓虹倒影,忽然懂得令狐沖與任盈盈琴簫合奏時,為何非要令五嶽劍派掌門人褪去錦袍赤足踏浪。
南宋畫院待詔馬遠畫水,十二幅長卷僅露一角波紋。今人方知那空白處藏著整座江湖,漁父垂釣的絲線直通汨羅江底屈子的冠纓。黃霑譜曲時摔破威士忌酒瓶,玻璃碴在月光下竟排列成梵高《星月夜》的筆觸。
尼采說上帝已死那夜,阿爾卑斯山積雪折射出顧愷之《洛神賦圖》的綺羅。我在南丫島漁村聽老嫗唱鹹水歌,忽見波光中浮現八大山人筆下的孤禽,眼白處分明寫著莊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梵蒂岡西斯廷穹頂的創世紀壁畫,亞當指尖與上帝相觸的縫隙裡,藏著敦煌飛天飄落的纓絡。令狐沖與東方不敗在黑木崖巔對決,繡花針與獨孤九劍交錯的寒芒,竟點亮了拜占庭聖索菲亞大教堂的馬賽克金磚。
如今我終於明白,真正的笑傲江湖不在招式套路,而在五音不全的老艄公隨口哼唱裡。就像黃霑醉後譜的曲,金庸報刊連載時隨手寫的注腳,皆是莊周夢醒時落在枕畔的蝴蝶鱗粉。
維港夜色漸濃,老琴師收琴時,三根琴弦突然自鳴。浪濤聲裡分明聽見蘇東坡赤壁懷古的洞簫,混著普羅科菲耶夫《第二小提琴協奏曲》的顫音。這滄海一聲笑,原是天地初開時的第一道裂痕,光與暗在此交會,生出永恆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