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那個婊子跟你說什麼?」
這句話我聽過很多次,但每次聽到,還是會愣個幾秒。
說話的是一位十六歲的少女,名叫安安(化名),有著大大的眼睛和妹妹頭,長得非常可愛。而她口中的「婊子」,是她的親生媽媽。
認識安安的時候,我還在念大三,當時的我只有三年家教經驗,能做的就是傾聽和偶爾口頭勸勸。
後來我實在撐不下去,選擇離開,那也是我整個家教生涯裡,唯一一次中途離開學生的經驗。
她對家人的憤怒不只針對媽媽。有時她會問:「王八蛋在外面嗎?」指的是她爸爸;「廢物」則是她對哥哥的稱呼。
第一次聽到這些,我問她為什麼這樣叫自己的家人。
她說:「因為他們就是啊。」她的情緒總是來得又快又猛,幾乎沒有任何前因後果,我無法給出什麼建設性的回應,只能把耐心花在鼓勵她多寫一題數學、多完成一點作業。
對當時的我來說,已經是所能做的極限了。
安安的媽媽經常會在課程中間端水果進來讓我們休息一下,在點心時間,我的角色變成聽她說話。
她的臉看起來天真無邪,嘴裡說出來的話卻總是讓人毛骨悚然。
「老師,你上課前有看到陽台那隻杜賓嗎?」
「好像有欸。」
「那你有注意到牠的耳朵被『王八蛋』剪壞了嗎?」
「……什麼意思?」
「杜賓的耳朵小時候會剪掉一半,再用石膏固定,才會立起來。但那個『王八蛋』為了省錢,在家自己剪,搞得整個陽台都是血,結果失敗了一隻耳朵。」
她說的是真是假,我無從查證,時間也太久遠。
但那天離開經過陽台時,我忍不住停下腳步看了一眼
—那隻狗的確一邊是立耳,一邊垂著。
後來的點心時間,送到嘴邊的水果彷彿越來越苦澀。
她說她的家人都是吸血蟲,全靠爺爺一人開中醫診所撐起這個家。
爸爸一輩子沒做過正經工作;媽媽則是靠著某些「手段」懷上哥哥,才順利嫁進來。兩人每個月固定從爺爺那領生活費。而爺爺極度重男輕女,什麼都要為哥哥鋪路,甚至動用關係,硬是把上課率極低的哥哥塞進某間藥專,只希望未來診所能多一個幫手。
「即使這樣,那個廢物還是畢不了業。你聽到他打電動的聲音嗎?從昨天晚上打到現在。」她說這話的時候,口氣很冷漠,彷彿把所有的憤怒都鎖在心底,就能繼續假裝與自己無關。
這時媽媽輕輕敲門,我回答「請進」。
「你們要吃點心了嗎?」
「可以叫那個廢物不要吵嗎?」她甚至沒看向門口,就對著空氣說。
「啊!吵到你了嗎?我去跟哥哥說。」安安的媽媽沒有糾正她的稱呼,只是小聲應著離開。
然後隔壁房間就傳來一聲爆炸式的拒絕和咆哮。
安安的學習能力很強,雖然對數學本身不熱衷,靠著每週兩小時的家教課程完成講義內的類題,就總能拿到不錯的成績,家長對這樣的成果是滿意的。
然而,也許是因為彼此變得熟悉,或者她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大人,安安在點心時間的話題愈說愈深,內容也越來越黑暗。
每次課程結束、走出她家那扇門時,我的心情都變得沉重。像是無意中窺見了某個人的秘密,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也因此,我愈來愈不敢直視她媽媽的眼睛。
後來有一次因為課程時間調整,雙方時間沒協調好,我就順勢請辭了。
現在回頭想想,或許不是安安太黑暗,而是她的生活本來就沒有光。
從外表看,她像個備受寵愛的小公主,讀著貴族私立學校,衣食無缺,笑容純真。
但她從很小就被爸媽要求一起討好爺爺、察言觀色,只為了維持家裡的經濟收入。
「我們每天都要搭電梯到九樓跟爺爺吃飯,我記得他所有喜歡的菜,因為那個婊子總是煮他喜歡吃的。」我一邊吃著哈密瓜,一邊聽她說。
她沒有動叉子,只靜靜地看著那盤水果。
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老師你知道嗎?我最討厭的水果就是哈密瓜。」
那一瞬間,我看見她眼裡的寂寞。
後來,每當我遇到說出尖銳、刺耳話語的人,總會想試著去理解,他們經歷了什麼,才變成今天的樣子?
而我也總會想起安安。
她現在,是否已經過上自己喜歡的生活了呢?
有時候,一句話就能讓我們窺見一個孩子心裡的洞。
也許你也曾遇過這樣的人,或曾在某段對話裡,聽見了什麼,留在心裡很久很久。
💭有些孩子的黑暗,不是反叛,而是生活本身